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浅论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朱红霞

在唐宋词的百花园中，可以说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其中有一朵标新立异的小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这就是宋代词人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在唐宋词家中，王观绝对算不上大家，却是具有鲜明的创作个性的词家，王灼说他的词“新丽处和轻狂处皆是惊人”（《碧鸡漫志》）。他的词，风趣而近于俚俗，时有奇想。留存于世的词作不过二十余首，知名的作品也就仅其一首。但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这一首新颖独特的小词，足以使王观流芳千古。他的这首小词比喻巧妙、情趣盎然、奇思妙想、通俗流畅，在送别词中独树一帜。

一、反弹琵琶，比喻巧妙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比喻是天才的标志”。比喻是文学作品中最常用的艺术手法之一，它能够化平淡为神奇，使所描摹的对象变得生动鲜活起来。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不同于一般的送别词，开篇既没有渲染离别的气氛——“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也没有刻画离别的场面——“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没有把酒送别，也没有折柳相送。一上来就是两句新颖的比喻：“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让人眼前一亮，仿佛一位美目传情、秀眉微蹙的美女站在面前，是那样的脉脉含情、楚楚动人。更为巧妙的是这两个比喻反弹琵琶，不落俗套。“眉如春山”、“眼如秋水”是常用的描写美人的比喻，如李白的《长相思》：“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白居易《筝诗》：“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 刘歆的《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王观却反其意而用之，水是眼波，山是眉峰，把无情之山水，化为有情之美人，把景语变为情语，实乃神来之笔。

清代学者王国维先生在他的《人间词话》里写道：“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清代的另一位学问大家王夫之说：“景语、情语名为二，实不可离，巧者则情中景，景中情。”王观的非同凡响的两句比喻，不仅把人们带入景的世界，情的天地，而且耐人寻味。这首小词没有一般送别词中常用的意象：长亭、杨柳、夕阳、美酒等，只是着眼于普普通通的山和水。为什么作者一开篇就用新奇的比喻描摹山水呢？有人认为这里的山水是送别时所见的山水，当这位朋友归去的时候，一山一水，对他都显出了特别的感情。也有人认为友人一路山水行程，路途遥远，作者的视线一直相随，含蓄地表达了惜别深情。笔者认为这两种观点有点牵强附会，因为接下来的两句“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可以让人恍然大悟，友人鲍浩然要去的地方就是那“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秀美迷人的好地方。而“眉眼盈盈处”不但自然巧妙地顺承了前面两句妙喻，而且锦上添花，强化了比喻的意象，含蓄优美。表现了秀美的浙东山水，就像是眉目传情、风情万种的美人，令人心驰神往。

二、明知故问，情趣盎然

文似看山不喜平，诗亦如此，“诗贵曲”。有时为了增添诗词的情趣，作者会“无疑而问”，或者说是“明知故问”。这种方式就是设问。问的本质不在质疑，而是为了增强表达效果。运用设问，能引人注意，启发思考；能承上启下，过渡自然；能突出强调，起伏有致。设问有两种表达方式：一种“问而不答”式，如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一种“问而回答”式，如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前一句设问，紧接着后一句回答。这种自问自答，明显地说明不是“有疑而问”，只不过是运用“问”的方式引起读者的注意，以此强调自己的愁绪如同滚滚东流的江水一样绵延不绝。再如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句明知故问，把侍女的粗枝大叶，主人的惜花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词题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表明了朋友鲍浩然要去的地方是浙东，但是作者在上片中紧承“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两句妙喻，明知故问，“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问得巧，答得妙，强调了朋友要去的正是那有山有水的美好地方，一波三折，趣味盎然。不但突出了浙东山水美人般的秀美可人，作者对浙东山水的热爱和向往之情亦溢于言表。

三、化悲为喜，奇思妙想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多情自古伤离别”。古时候由于交通不便，通信极不发达，亲朋好友之间往往“别时容易见时难”，所以古人特别看重离别。离别之际，人们往往设酒饯别，折柳相送，有时还要吟诗话别，因此离情别绪就成为古代文人吟咏的一个永恒的主题。春天，景色宜人，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季节，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对于春天情有独钟，他们喜爱春天，赞美春天。但是春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以伤春之感、惜春之情亦常流于笔端——“惜春长怕花开早”、“春归难觅恨无穷”；“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却没有流露出伤春惜别的惆怅与伤感，独出心裁的奇思妙想，一扫伤春惜别的愁云惨雾，让人眼前一亮。“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刚刚送走了美丽的春天，又要送别亲密的朋友，伤春之愁，再添别恨，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悲伤之事，惜春伤别，情何以堪？但是作者很乐观豪放，既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悲切，也没有“春色无情容易去”的伤感。文人墨客的两大愁悲之事——送春、送友，在王观的笔下，完全没有了惯常的缠绵悱恻，而是独辟蹊径，突发奇想“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送春不用愁，江南还留得一段春；送友也不用悲，友人还兴许赶得上春，不如殷勤地叮咛一声“千万和春住”吧。奇思妙想，化悲为喜，更为巧妙的是把惜春之情和对友人的美好祝愿融合得天衣无缝，写得轻松愉悦而又情深意切。这种全新的意境，备受后人推崇。刘学箕在一首咏杏花的《菩萨蛮》中有这样几句“转头春易去，春色归何处？待密与春期，春归人也归”。

四、音调和谐，通俗流畅

鲁迅先生说过诗要“易记、易懂、易唱、易听”，要适当地注意音韵美，不能只是韵脚的押韵，而是要有一种自然的旋律和节奏，读起来朗朗上口。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就具有这种优势，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是那样的清新自然。起首的两句新颖别致的比喻，“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眉目传情，让人过目不忘；接下来的明知故问，“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情趣盎然，让人心神俱往，尤其是“眉眼盈盈处”，叠音的使用，美妙和谐。下片的奇思妙想，“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更是妙不可言，让人记忆犹新。整首词，通俗易懂，和谐上口，诵读时，没有一般送别词的低沉抑郁，也不同于那些晦涩难懂、佶屈聱牙的诗词，而是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流畅，只需片刻功夫就能背诵。

大浪淘沙，有多少名著一时的文人墨客被历史的尘埃埋没，又有多少传诵一时的诗词文章被时间的流水冲走。但是，王观的这首标新立异的送别词，尽管只有寥寥四十四字，却经受住了历史和时间的双重考验，至今仍散发出独特的魅力，这正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