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力
文学地理学批评是近年来在国内兴起的原创性文学批评方法之一。这一批评思路关注作品中的地理空间建构问题,并认为“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文学空间,是与地理相联系的文学空间。我们着重要研究的是所谓三重地理空间,即在文学作品中与自然地理相联系的三种地理空间建构”①。因此,在作品当中时空的变化,自然环境的改变和与之对应的审美意趣成为文学地理学批评所关注的重要内容。文学地理学批评的提出者邹建军教授指出:“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建构,往往体现了作家的审美倾向与审美个性,以及他的创作理想与创作目标”。②
由于在作品中多有涉及移民面对的新旧两个世界之内容,美国华裔文学也是文学地理学批评关注的重要内容。本质而言,《金童》依然归属于华裔美国文学常见的族裔、文化传统及差异性等主题。与《华女阿五》、《吃一碗茶》等作品借助旧式中国与新式美国之间的对比来进行此主题的讨论不同,黄哲伦运用剧情安排与人物身份设置,巧妙建构了三重地理空间——旧式中国、外在天地与现实美国;每一重地理空间都有自己独有的叙事方式,深入呈现了族裔传统在不同地理及历史空间下的冲突与弥合。在《金童》中,黄哲伦意在说明,割裂历史,抛弃族裔传统未必是通往现代性与新生活的捷径。
旧式中国是戏剧主要情节的发生地。在这一重地理空间中,作者运用现实主义笔调,借助于祭坛、厅院和厢房这三个主要的地理意象,冷静地描述了家族内部几位姨太太围绕家族地位和与一家之长,也是共同的丈夫翁廷彬的关系之间的明争暗斗。当时的中国人的敬畏祖先、迷信鬼神、热衷家庭内部明争暗斗等带有鲜明族裔传统的特点通过一系列的地理意象清晰地展现在观众眼前。
祭坛是这一空间下中国人维系信仰与祖先之联系的寄托。同时也是思想碰撞的集会地。在祭坛面前,大太太秀邕一心希望死去的爹娘能庇护自己,维护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甚至希望借助鬼神的力量,“整死了那帮贱人”③。她也担心丈夫翁廷彬出海经商所接受的新事物和思想会动摇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反复祷告祖先自己的丈夫不要受到影响。相比之下,作为妾侍的潞安和爱玲在祭坛前的祷告,一个是希望自己和儿子能得到老爷更多的照顾,另一个则是祈求老爷的宠爱。三个女人在祭坛面前——同样的形式(烧纸)和不同的心愿——皆对祖先有着坚定的信仰,希望鬼神通灵,使自己心愿得偿。祭坛对于她们而言,是倾诉内心的告解场所和维持生活信念的应许之地。
与三位夫人相比,翁廷彬在祭坛面前并未表达出对于祖先的一味迷信。他觉得“我现在对你们教给我的那些规矩疑虑重重”(126),与祭坛供奉的祖先、神灵相比,“西洋人虽是奇怪,但却满怀希望”。尽管如此,他对自己的祖先此时依然抱有敬畏之心:“我曾有过各种躁动,但每起一点忤逆的念头,我都会责骂自己。总而言之,祖宗在上,晚辈就算年纪再大,也依然是小孩”(127)。当翁廷彬独自一人在祭坛跟前表示自己改变的意愿和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的决心时,剧本甚至还安排了所谓的祖先魂灵出场,阻止翁廷彬改变家族的想法:“背叛祖先便是分离你的灵魂与肉体;不孝的儿子收获的将是饥荒与毁灭;抛弃过去的人将会有舌不能言,有眼不能看;他身后的七代子孙都会遭到诅咒,只有傻子才会摈弃千年的智慧”(137)。对于翁廷彬这样思想开放,见识过西方文明的人来说,祭坛既是维系祖先、寄托信仰的场所,同时也是束缚思想,扼杀改变的桎梏。
如果说在与死去的祖先沟通的祭坛下,人物还能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的话,那么,本应在世俗生活中起到沟通作用的厅院,在剧本中却成为了充斥着虚伪和假饰的地理景象。大太太秀邕虽然对于丈夫的其他女人心存怨恨,但即使潞安找借口打了自己的女儿阿安,她依然不动声色,并且教训二太太潞安:“不装相还配叫什么女人”,对大太太来说,最重要的是丈夫翁廷彬“回来时能看见几房太太言和意顺、齐心协力——不管咱们心里存什么芥蒂”(125)。显然,其他几位太太同样明白这一道理,二太太尽管说话带刺,对大太太秀邕和曾经当过自己丫鬟的三太太爱玲冷嘲热讽,但在翁廷彬回到家中的宴会上,她仍不得不讲恭维之词:“大太太总是鞭策我们齐心协力、像亲姊妹一样和洽”(129)。在厅院这一地理景象中,人与人之间缺乏真诚的交流,依赖做作的伪善和不动声色的忍耐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内地里则暗潮汹涌。族裔传统在这里更多地反映出它的负面因素和影响。
离开了厅院这样的伪善之地,众人各自回到居住的厢房时,呈现出的是更为复杂多变的世界。在大太太秀邕的屋子里,既有昏黄的灯光、云雾缭绕的鸦片烟,也有对于家庭和血缘的深刻认识:“家庭只不过是除血缘外什么都不同的松散群体。血缘能让所有成员想到一块吗?能让他们互爱相悦吗?当然不可能!如果大家都感情用事,那么我们早就互相残杀了。这就是为什么仅靠血缘不足以维持秩序的原因。血缘有待凝聚——必须靠礼制”(149)。对于二太太潞安而言,既有外在的摩登新潮:西式内衣、高跟鞋和基督教,也有永不停息的家族内斗,甚至连神父都可以作为内斗的工具——请求神父支持自己成为翁廷彬加入基督教以后唯一“正当”的妻子。三太太爱玲在厢房里听到了丈夫翁廷彬关于爱的誓言:“我可以推倒家族的祭坛,按好像只有一位妻子的方式生活,甚至可以带你去菲律宾。”却一直怀有对于祖先、鬼神的迷信,认为这样的爱是不合时宜的:“你想抛弃我的父母?让他们的魂灵漂泊无依?而且如果我跟着你走,大太太丢得起这个脸吗?那真的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吗?忘记其他人,只想着自己?”(147)在剧本的末尾,她也因为这种迷信导致的不安,在分娩中难产而死。
可以看到,基于过往时代建构的第一重地理空间中,族裔传统在不同的地理景象所承载的人物心理与文化传统中展开,并确证了它本身所具备的多样性。其中既有历史与社会缘故所造成的保守、愚昧、丑陋和神秘等负面因素,同样也存在温润、坚持与忍耐这些积极影响。它们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作家冷静近乎严酷的剧本设计之中,却又透露着对这一蕴含自然环境、文化传统、血缘关系和民族共同心理的传统所怀有的点点温情。事实上,作者愈客观、愈冷静,观众愈能从平淡而枯燥的日常生活中体会它的巨大力量与影响,并最终意识到对于族裔传统不加区分的抛弃既无可能、亦无意义。
在剧本中,翁廷彬一心试图改变家族命运,所依据的乃是他自身漂泊海外的特殊经历。这段经历也就构成了剧本的第二重地理空间。与旧式中国的真实再现不同,翁廷彬口中的“南洋”从未真正呈现于剧本之中,而是在翁廷彬和其他人物零星琐碎的语言被一再提到,并在剧本中对人物的思想与行为产生重大影响。以剧本所呈现的旧式中国所处时代而言,当时的中国人对于翁廷彬谈到的“南洋”、“海外”并无具体的概念,仅仅认定其是非常遥远且与中国完全不同的地方。与旧式中国的触手可及相比,第二重地理空间从其出现之时,便由于真实性和距离感的缘故与第一重地理空间存在巨大的差异。
在剧本的开端,观众是通过翁廷彬的谈话了解到他所经历的世界。翁廷彬起初对于祖先和责任这些概念十分看重,他认为:“作为一个中国人,就意味着要面对一张责任编织的巨网……我担心让我的祖先蒙羞,哪怕死了好几百年的祖先。时时刻刻,我都感觉到有鬼魂骑在我背上,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让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140)。但与他一同来到家乡的班尼斯神父却鼓励他独立地选择生活、无拘无束地赞扬自己。因而在翁廷彬的话语中,观众看到了华人商行,自由讨论的白人水手,以及基督徒们只选择一位妻子作为自己终身伴侣的婚姻观念。
翁廷彬所谈论的新鲜世界和时髦观念对于闭塞的旧式中国来说是令人惊讶和难以接受的。除了本身不具备相应的知识以外,与翁廷彬一道传播这些知识和观念的班尼斯神父的身份也是一大障碍。对于生活在以祭坛、厅院和厢房为基础,膜拜祖先、迷信鬼神的第一重地理空间下的人而言,接受翁廷彬所说的世界和观念,意味着放弃自我与祖先之联系,改信班尼斯神父所带来的上帝。秀邕毫不客气地评价班尼斯神父“靠胡说八道过活”(135),潞安虽然表面上接受基督教,但实际上是把基督教当做谋得丈夫宠信,夺取家庭权力地位的工具。爱玲则陷入了选择时髦和维持族裔身份的两难困境。她承认自己由于丈夫的缘故希望变得摩登,但“那并不是说我不再是一个中国人啊?”(147)
由言语而非真实建构的第二重地理空间存在着与第一重地理空间巨大的分歧,势必要寻求某种解决途径。在剧本中,这一使命是通过由翁廷彬一力提倡、班尼斯神父主持的受洗仪式来完成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翁廷彬的家族之中,除开他自己,并没有人真心实意接受这场仪式。大太太秀邕对一切可能动摇自己权位的外来事物都无比敌视;二太太潞安了解基督教,接近班尼斯神父只是为了擭取在家族中的地位与权势,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云斌谋一个好前程;三太太爱玲则只是出于对丈夫的爱才接受了这一仪式,在分娩之际她依然向爹娘祷告,祈求他们的保佑和对自己改信异教的原谅:“爹,娘——为了老爷,我必须这么做。他不只救了我,还让你们所有的孩子免受了饥饿和贫穷”(153)。翁廷彬既不是通过启发众人认识自我,赞扬自我(正如班尼斯神父让他做的),也非“坚守信念、希望和爱”(146),而是借助自己一家之长的身份,强制实施了这一仪式。他看到大太太吸毒后立即表明了这一点:“我已决定了,或者说你替我做了决定——我要接受洗礼。家里所有的祭坛都要马上推倒。(停顿)下人们会把你私藏的鸦片全都搜出来。然后——你得开始去听班尼斯神父的布道。我们都需要一个全新的开端——开始一种新的生活”(150)。
对翁廷彬而言,强制推行洗礼仪式并非没有他自己的道理,然而,对于改变家庭命运这样的重大事件操之过急,结果往往事与愿违。随着戏剧情节的进展,秀邕无力反抗丈夫的决定,不仅自己吞下鸦片自杀,自己的一点执念还大大影响到了爱玲的心志,导致她难产而死。翁廷彬本身在爱玲厢房中失魂落魄,点起的大火烧毁了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房屋,自己也对所追求的改变产生了怀疑。此时,唯一支持他的反而是之前带有浓烈神秘色彩,在家族中被视为能够通灵鬼神的阿安。翁廷彬不再全面肯定自己彻底改变家族命运的方式。他不无伤感地表示,大太太秀邕“只是跟不上时代而已,我会永远尊重她的名字”(157)。
第二重地理空间以近似乌托邦的言说方式,表达了在旧式中国的自然环境和历史背景下,当时的有识之士改变命运,追求新生活的愿望。而在这一愿望的影响之下,原本只存在于语言之中的地理空间由于剧本人物的行为自然嵌入了第一重地理空间之中,并以受洗仪式和爱玲房间的大火宣告了对于旧时代和古老传统形而上的厌弃。但在彻底的厌弃之后,“成了……独立的个人”的翁廷彬却陷入了极大的空虚和寂寥,无法面对祖先和家人。当剧作家以反讽的方式,让本来是预言中国鬼神的金童阿安说出:“我要遵从这个新的上帝——你带到我们家来的上帝。爹,我们都必须再生”(156)时,这与第一重地理空间中的旧式中国相互印证,从不同方面肯定了在追求新生活过程中,保有族裔传统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第三重地理空间存在于剧本的开端和结尾,经过一系列的变故之后移民美国的阿安此时以魂灵的身份出现,与自己的儿子,翁廷彬的外孙安德鲁·邝在富有现代文明色彩的纽约曼哈顿家中对话。和众多渴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少数族裔后代一致,安德鲁并不认同自己母亲的观念,认为家庭、血缘这些不过是“集两个世界的糟粕于一身”(123)的华人基督徒母亲的疯话而已。对安德鲁而言,他在美国最现代的大都市纽约居住,已经有过三次婚姻,家庭、血缘、香火对他而言仿佛天方夜谭。因此,他也并不认同阿安向他讲述的祖先故事,认为正是由于重视家庭、血缘这些族裔传统的缘故,翁廷彬才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悲剧。阿安指出那并非家族故事的终点“他(翁廷彬)虽然遭了难,但将家人带入了生活更加美好的未来。我成了家族中第一个接受学校教育和自主择偶的女孩——而且,我一直敬奉着耶稣基督。”正是由于先辈曾经为了改变付出永难忘怀的血与火的代价,因此,在新的世界中,对于新生活的尊重,本质上也是对于祖先的努力和热血的尊重。安德鲁也领悟到自己祖母的心意:“所以——每当你打开《圣经》,对耶稣基督祷告时,你实际上是在献祭——对你父亲献祭。尽管发生了那一切,你还是非常爱他”。这种对于生活的尊重,通过家族和血缘世代相传,才是中国人所具备的族裔传统中最本质也最精华的内容。无论是坚守旧世界的秀邕等人,还是力图改变的翁廷彬和阿安,最大的心愿都是更好的生活。翁廷彬表示会永远尊重秀邕的名字,阿安告诉父亲自己会永远感念他,安德鲁也最终感受到了这种世代相传的力量,他向为自己怀上家族后代的妻子伊莉莎白表示,要把自己外祖父的家族故事写下来:“为了我们的孩子,就像母亲为我做的那样”(157)。
剧本的三重地理空间设计,实质上代表了作家讲述的移民故事中族裔性流变过程的不同内涵。邹建军教授在《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一文中指出:“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山水,有的也许是一种写实,而有的则很可能是一种象征。从本质上说,文学作品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种艺术想象,都是作家的心理意象,都是作家的情感符号。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山水都只是一种符号,或者一种具有象征性的符号。”④三重不同的地理空间,代表了万千移民家庭共同拥有的,关于过往的灰暗、改变的阵痛和现实的困惑三类记忆。无论移民们持何种态度,都曾在这些记忆中付出与剧本主人公们类似的血与火的代价,也经历了如“金童”阿安一般翻天覆地的改变,同时还要在现实生活中面对如何融入当地社会的苦恼。如何解释历史,如何对待改变,如何面对现实,是《金童》所提出的,也是在美国生活的华裔后代不得不直面的尖锐问题。剧本最终安排安德鲁再写家族故事,珍视祖先努力,尊重和热爱生活虽然不是一个终极答案,却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
《金童》通过讲述海外移民充满艰辛与磨难的家族史,表达了族裔性在异质文明和不同时空下的困顿、流动与改变。黄哲伦并非借此重复华裔美国文学中常见的“一中一美、一新一旧、两个世界、两种人生”式的平行比较;而是借助地理空间的切换,以更为宏大的角度去关照移民历史,再现早期移民们面对族裔传统和新式文明时的内心斗争与艰难选择。更重要的是,剧中移民家庭代代相传,终于得以改变命运,走向现代文明与族裔传统之统一的事实证明:从古老走向现代本身即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注解【Notes】
①参见邹建军 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2010):39。
②④邹建军刘遥:“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世界文学评论》1(2009):42,43。
③本文所引原文参见黄哲伦:“金童”,汤卫根译,载于中央戏剧学院学报《戏剧》2(2006):126。以下只标页码,不再一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