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花猫

2012-08-15 00:48王淑影
满族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春兰花猫小花猫

王淑影

小花猫比春兰来的晚。春兰刚来一个星期,对什么还不太熟识的第一个星期天,老太太的儿子来看他母亲,带来了这只花猫。花猫才一个月多一点,叫声细细的,走路弱弱的。春兰不喜欢猫。她喜欢狗。春兰觉得,猫是奸臣,狗是忠臣。这印象,也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在春兰这里,好像就是天生的。但是,老太太的儿子喜欢,春兰不得不好好伺候这只她不喜欢的小花猫。

伺候花猫,又成了春兰的一个活儿。来之前的条件里,并没有提及。可能,都以为,猫不算个事。事实是,这猫,是个不小的活儿。早晨,春兰知道老太太的儿子要来,便早早地把老太太的洗漱用具备好,把卫生间打扫一遍,窗户打开透气。春兰希望老太太的儿子来的时候,她们的一切都完事了,端端地坐在那里。可是,老太太懒在床上,不肯起来。都收拾完了,春兰在地上站着等。门铃响,春兰跑到门前,照着吩咐,从门上的那个小洞向外望,是老太太的儿子,腋下夹着一个小盒子。门开了,那小花猫被倒了出来。它也陌生,怯怯的一小堆,不敢站起,不敢挪步。

“同事给的,它还没有吃饭,给它找个地方,然后,这里是奶,给它。”奶是不能给它的,它懂吗?是给春兰的。老太太的儿子进屋去看他妈,春兰就不知道,是应该同去,还是在这里照顾这只猫。

“喵”,小花猫站起了,开始环视。春兰就同它一起环视,给它找地方。哪里呢?把它放在哪里比较合适?这里哪哪的,都是亮堂堂的。这里哪哪的,都不是春兰可以说了算的。哪呢?用什么装它?这真是个难题,春兰又不能为这点小事去请示。人家母子在说话呢。

“喵,喵,喵”,小花猫向阳台走去,春兰跟着它来到阳台。阳台有个台,然后才是玻璃窗,虽然这个台很矮,但小花猫还是上不去。哗哗哗哗,小花猫上不去,就用爪子挠。春兰看出,小花猫是想上到那个台上,然后呢,就是逃跑吧。不能让它挠,它的利爪会把窗台挠出痕迹。猫的毛沾到了春兰的衣服上,春兰往下扑打,那毛很固执,不掉。

儿子看见妈妈头发凌乱,牙没刷脸没洗,厕所还没上,饭更是没有吃。不怎么高兴。他是希望花钱找了保姆,母亲应该时时刻刻利利索索的。猫和老太太,春兰就有点分身无术了。老太太的事情,不用嘱咐了,已经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磨合了。这猫的事情,却让春兰不敢小瞧了。刚抱进来时,春兰还天真的想,不就多只猫嘛。可是实际,这哪是只猫的待遇啊!

鲜奶加热,火腿切碎,澡盆备好温水。把小鱼洗净,去头,用大酱炖了。这些,都是给小花猫的。洗发水不能流到猫的眼睛里。猫的屁股也要洗。猫泡在温水里那种气味,顺着水汽升腾,都钻进春兰的鼻孔里,春兰感觉有点恶心。她歪着头,尽量躲避那气味。猫也不老实,挣扎着,把水溅了一地。洗完了,湿猫站在浴巾上,春兰拿来吹风筒。呜地一声,小花猫跳起来要跑。它不喜欢吹风筒这声音。春兰一把把大浴巾兜起,小花猫在里面挣扎,老太太的儿子看见,说:“那不把它捂死了?不能那么对它。”所以,春兰很害怕老太太的儿子见到她正干的一切活计。

“大姐,我妈要上厕所!”春兰听到喊声,擦了手刚要走,小花猫“噗”跳到水里,猫前爪搭在盆沿立了起来,它又要出去。春兰弯腰,把湿猫拎出,用大浴巾包裹了,放到阳台,关上门。一路走一路想,猫不会跑了吧?不会惹什么祸吧?这不单是一个活儿,还是一个心思。

一到星期天,老太太的儿子就来了,跟老太太唠嗑,有时也给老太太做好吃的。然后,就抱起小花猫亲热,调教小花猫。教它双爪作揖,也给小花猫买玩具,一个毛线花纹的小球,专门给小花猫挠着玩的,还给小花猫买小衣服小鞋子什么的。这都得春兰给穿戴,脏了还得洗刷,都是春兰的活儿。这儿子挺孝顺,春兰很羡慕老太太有这样的儿子。但是,从内心里说,春兰不希望老太太的儿子常来。她儿子一来,春兰就格外紧张。家里的一些习惯和规律就打乱了。

装猫的漂亮的小笼子放在阳台上,很阳光很敞亮。笼子里铺上小褥子,阳台角有一个盆子,里面装着沙子,那是小花猫的厕所。小花猫吃饱喝足,有时候就扯着春兰的裤角转,春兰就把球拿给它玩耍。这猫的享受,经常让春兰为自己的孩子难过。现在,城里的人们把动物当孩子,过去,乡下的人们把孩子当动物养。春兰都已经习惯于这些颠倒黑白的城里人了。

“兰子,念段报纸。”春兰拿起报纸,手就有点颤抖。春兰读了三年书,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念报纸对她来说是一个复习生字的过程。有些词不是靠理解去读,而是靠字本身,主要是读音,把音读准。所以,那新闻事件就念得生硬,小米干饭泡水似的,很散。也没有味道。但是,老太太喜欢这样为难她。念半个小时报纸,手都僵了,身上也冒汗,比干两个小时活儿还要累。

“我这是给你学习的机会呢。你老不看字,早晚得把它们都忘光了。将来哄孙子你都不够格。”

是的呢,这是春兰最纠结的事情。奶奶哄孙子是天经地义的,但是,春兰知道自己怕是哄不成了。因为,村里许多爷爷奶奶,都早早准备好了将来到城里哄孙子,结果都是,兴冲冲地去,不几天就垂头耷脑地回。问了也不说,都觉得难过。自己的孩子都养大了,怎么就不会哄孙子了呢?爷爷奶奶还会害了自己的孙子啊?现在的哄孙子不是过去的带孩子,方式方法哪哪的都不对劲了。甭说哄孙子,现在儿子大老远的回来一趟,娘俩都不适应了。孩子从上小学开始与她就聚少离多了。算一算,现在的孩子跟父母在一起能有多少天呢。就是怀孕时带在身上那九个月是实实在在的近距离呀。

这老太太,厉害着呢,退休的老校长,毛笔字写得漂亮,画画得也好。写字和画画就是她的营生。老太太视力不好,写硬笔字得用一点零型号的粗碳素笔。但是,老太太很有好学精神。老太太总是借春兰一双眼睛,干这干那的,而春兰要借老太太的智慧和知识。这也是互补。在老太太这里,春兰学了好几句常用英语哪。所以,春兰和老太太相处得还算好。这个工作她干得也很愉快。这样她就准备多干些日子。

这回出来当保姆,儿子是不同意的。

儿子说:“妈,你不要给人当保姆,那活儿太磨人了,时间长了你就一身奴性没了自己。”

春兰不大理解儿子的意思,当个保姆怎么会把自己弄没了?春兰觉得儿子是书念多了把自己念愚了。

把这想法对老大说时老大也是不怎么同意的,老大说:“你走了这地里的活我一个人能干过来?”

“干不过来就租出去嘛反正我是不干了,干了一辈子庄稼活干够了。”

“饭还吃了一辈子呢!咋没听你说吃够了?”老大说话总是这么呛人。

两个人很不愉快,最后,老大还是同意了。不同意咋办呢?即已起了走的心,活儿就踏不下心干了,留住人留不住心。老大对邻居大嫂很有看法,都是她鼓动春兰出去的。

春兰就别别扭扭地跟着邻居大嫂来到这座城市。活儿也是大嫂给找的,离她当保姆那家只隔一栋楼。半月假时,两家都放假,她们俩个相约一同到公园去走步。家离她们很远,坐车一个来回得十个小时。不是怕花钱,是时间不够用。如今,已不是等米下锅的时代。细说她们两家都有六位数的存款。只是不愿意再顺着地垄爬着挣钱了。想直直腰,还能有点收入。就这样。干点省力的,干净的,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工作。当然,保姆这活儿,也不是谁都能干谁都愿意干的。村里就有许多人对她们来这里当保姆不感冒。好好的不少胳膊不少腿的,干点什么不好哇,伺候人,你道现在的城里人是你家的猪啊?来了才知,人生立命之活儿,各有千秋。有好的人家,会时时处处体量敬重保姆,那样这活儿就很体面了。但是在某些人家里,很让人憋屈。她们也有原则,出来是为了挣钱,也是为了开心的,还是为了养养身体的。但肯定不是来受气的。她们当保姆的人家都是有星期天的,都是不用做饭的。每天打扫卫生,出去打饭,陪老人说话。看着老人别出什么意外。就这些。理论上就这些,但实际还会派生出很多细小的推脱不掉的活儿。比如这个额外的小花猫。隔三差五的某个儿女有事,把他们的孩子送来,还得给看一天,这些都不算数了。来时说好了休星期天的,但一次也没休过,在人家家里怎么休息啊。

转眼来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有花猫为证。从懵懵懂懂到现在的成年花猫,春兰的保姆生活是同花猫一起成长的。春兰和花猫,相处得很好,花猫是家里重要的一员呢。但最近有些不愉快。这几天花猫有点反常,整天坐立不安,不安心吃饭。鱼虾蛋奶的,闻都不闻,很可气。某天早晨,突然的,就一头撞向玻璃。估计是眼冒金星了,痛得它有些愤怒,回过头来朝春兰喵喵叫个不停。与此同时,外面响应的,是一群野猫。春兰从没看见这里一下子会聚集这么多野猫。这栋楼房的后面有一片小山坡,那大概就是山上的野猫吧?那几只猫,都瞅着这一扇窗子。一只黄猫,一只黑猫,还有一只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满身尘土。还有两三只小一点的,也在那里凑趣。这些猫都奇形怪状的,长毛的短毛直毛的卷毛的。有的像没洗的拖布,有的像一只大鞋子,毛绒绒脏兮兮的。他们跟花猫可没法比。花猫每天一个澡,干了的时候,浑身都香喷喷的,质地红是红白是白的,猫毛松散,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但是,花猫好像并没嫌弃外面野猫的脏。花猫在屋里喵喵叫着,它这一叫,外面的猫更是急得上跳下窜。花猫在屋里也急啊,抓耳挠腮的。花猫并不是抓自己的耳朵,而是,门窗的把手什么的。春兰当然不能让它挠。那边老太太到了上厕所的时候了,春兰只有扔下了花猫去管老太太的事。然后,出去买菜,今天老太太的儿子要回来。春兰换了衣服——出门当然得换衣服了,老太太的儿子经常说,你不用换,穿什么还不行?春兰不能,打从小养成的习惯,一直是,出门要换衣服,头梳得利利正正的。出门和居家,是两码事。拿了菜篮子准备去市场。花猫马上过来,用脸贴着春兰的裤脚。春兰抻手拔弄一下它的头,告诉它听话,一会儿回来给它买好吃的。春兰突然觉得,这话好像以前经常跟儿子说啊!

买菜回来,又忙老太太的事了。老太太的儿子回来的时候,老太太的事都忙完了。老太太的儿子进屋不是奔他妈去,而是先招呼一声花猫。喵——喵——他一边往猫的住处走一边唤猫。这回,猫没有应答。哪去了?春兰过来,也没能找到。

“不会是跑了吧?”老太太的儿子说。

“不会吧?买菜的时候还在这里呢。”春兰不敢肯定,所以语气就软绵绵的。

猫——猫——猫——猫——猫猫,前后左右边唤边找,还是不见猫影。春兰猜想,肯定是偷空溜出去了。不会丢了吧,自从来了这儿,花猫可一次也没出去过啊!这街街道道的,连春兰走过多少次都晕了向呢。春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老太太的儿子不回来,她总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但老太太的儿子一回来,春兰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了。这会儿,是出去找猫呢还是……

“大姐呀,你先把饭做了,一会儿我妹妹们回来,我们打麻将,你再去找猫。”

噢,春兰心里是不高兴的,他们打麻将,吵吵闹闹的,让人的心静不下来。春兰倒不是怕活多,关键是她无所适从。你听哪一个的?似乎回来的男男女女,都是主人。而且,这主人的素质也是不一样的。有老是横眉冷对喜欢挑刺的,有尊重劳动自我约束的,也有善解人意不能表露的。

春兰在街上找猫,自己也像个漫无目的的流浪儿,猫在哪里呢。这里不像乡下,在街的这一头,可着嗓子唤猫,那一头的猫也能听到。而且,乡下的猫听唤,因为,唤回来有吃食的奖赏。花猫才不理会什么奖赏不奖赏,平日里什么东西都吃腻了。花猫绝不会为一口吃食而放弃自由。悄悄地走,悄悄地看。不见猫影。春兰住的这地儿,拐过几栋楼,就是一座小山了。猫知道这情况吗?

春兰不敢走得太远,怕找不到回来的路。猫也是吧?前边一个垃圾箱,一只猫在垃圾上伸着鼻子嗅,用爪子翻找。春兰过去,那猫不跑,还虎视眈眈瞅着春兰,这猫也不好惹,春兰赶紧躲开。不过,猫给春兰提醒了。花猫可能也在垃圾这样的地方转悠吧。家门口的垃圾箱,只有两个是春兰经常光顾的。这半年,春兰的活动场地,就是以家为半圆,最远没远过第二个垃圾箱,还有离家不远的菜市。当然,这片楼的住户都是普通市民。算是一片旧区。楼面、家家户户的阳台都很旧。还有的阳台上放着花盆、纸箱子、挂着衣服,很杂很乱。这些日子春兰买菜从来没向四周……特别是高处看看。今天由于猫,春兰就抬起头向高处看了。天空灰蒙蒙的,很脏,阳光好像生锈了。这半年来,春兰几乎是个囚徒,囚在那几十平方的楼里。心都被囚小了,眼光也囚短了。现在,春兰看远处,就感觉视力不够用。花猫是不是会在哪个阳台上蹲着?走着,离小区就远了。

一阵锣鼓声音传来,是扭秧歌的曲调。春兰太熟悉这声音了。走着,春兰的脚步就踩上鼓点了,脚不由自主的,就奔那儿去了。春兰看见了街上跳舞的人,都是如她这么大的年龄,有的比她老多了,但人家的腿脚很是灵便。那秧歌扇子耍的,五彩缤纷,上下翻飞。随着鼓点的声音,脚跟着节奏,春兰的心就起了歌儿。一抬脚一落步,有板有眼。春兰体内的音乐细胞立刻活泛起来。这队伍,不时的有人跟进。走着走着,花猫的印象就淡了,被这鼓点打得七零八落。春兰跟上了队伍。舞步很专业,甚至比场上的人还活泛。

身边一位老姐把自己手里的扇子递给了她:“你扭得好呀,经常练吗?”

“没有,我年轻时在文艺队呆过。”

“我说呢,就是不一样。下个星期天你来吧,我们一星期一次活动。以后参加我们的队伍吧。”

“下个星期?那么今天呢?”噢,今天春兰是应该休息的。今天还是老太太的儿女们回家的日子。那么花猫呢,猫——猫——猫——猫——春兰赶紧还了扇子,转身出了队伍。

转悠了一下午,没见猫的影子。脑子已不再是猫的印象,那秧歌的节奏不时在铿锵着。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这节奏伴着春兰走上台阶,满脑子都是喧天的锣鼓声。

“咦?”春兰看见,花猫蹲在门口,“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呢?”春兰心情很好,认认真真地和猫说了句话。哗哗啦啦,屋里麻将和牌了。春兰赶紧拿钥匙开门,转身唤猫,又没了,春兰一急,就听猫在屋里喵了一声,这猫。

麻将刚刚散伙,老太太的儿子一手提着猫耳朵,另一手打猫的屁股:“叫你出去,叫你出去,再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花猫眯着眼睛,知道做错了事情,任打任罚的样子。然后,老太太的儿子扔下猫,去洗手。

“赶快给它洗澡,脏死了。”春兰就抱着猫去洗澡。

晚上,猫在阳台窗前转悠,不肯进窝。春兰把一切收拾停当,准备休息前,又来看看猫。猫从窗前奔过来,贴着春兰的裤角,显得很亲切。

春兰弯下腰,安慰一下猫的脑袋:“进窝睡吧,我不惩罚你了。”

可是,猫不听劝,仍然贴着春兰的裤角。春兰把它抱到窝里,从头到尾捋了一把,像从前渴望儿子长大似的。猫没有动,春兰放心地回房间睡觉了。半夜时,全家人被阳台的猫叫声惊醒了。春兰赶紧去阳台,猫不叫了,站在阳台上,猫脸紧贴着玻璃,想出去的样子。春兰走过去,把花猫抱下来。听到声音,往外面一望,吓了春兰一跳,好几只亮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闪动。都是花猫这一趟惹的。春兰觉得花猫出去是自己管理不严,也就很自责。安抚了一会,花猫老实了。春兰打开窗,外面的野猫不见了踪影。夜风吹来,抚慰春兰的脸。春兰捋了捋头发,哈出一口浑气,一颗星刚好在这时滑了下去,不知它掉到了哪个草丛里,那个方向怎么好像是家的方向?这个时候……春兰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凌晨两点钟,老大是不是该起来摘草莓了?那是两个人干的活,如今他一个人干,只有早起。春兰想着老大头顶一盏充足了电的矿灯,亮炯炯的,能照到好几十米,整个大棚都亮了。春兰有些想家了。找到“老大”号码,一按键,正在接通时,春兰就后悔了。

也许老大没起来吧?正在梦中?犹豫间电话通了,好长时间才听到“喂!”的一声,声音很冲。春兰也就有了气。

“我这里被猫搅得一夜没睡,想和你唠唠嗑,你火什么啊?”

“猫?猫能扰得了你?我这儿正急着摘草莓呢!赶在天亮前得摘完装箱摆好人家来拉货我又没帮手哪有闲空和你唠嗑?”老大说的这套庄稼院的活计跟春兰眼前的猫事一点也不搭界,多遥远啊!

老大一火春兰的气就消了。夜空的星星多亮啊,老大在家总是顶着星星到地里,从来也不抬头看看天。她知道老大一个人在家辛苦。但心里还是不得劲,毕竟都好多天两个人没好好说说话了啊。这男人就这样,一点点耐心没有,眼里只有活儿。春兰在家里他是这样,现在分开这么长时间了他还这样。自从当了这个保姆,春兰的一些想法就有变化,对以前的种种习惯开始变得不习惯了。

春兰关上窗,又安抚一下花猫:“你别和它们在一起,记住,你和它们不一样,它们是野猫,脏。”花猫抖抖身子,好像回应春兰的话似的,这让春兰很是欣慰。春兰闭上眼睛,刚入梦乡,又传出花猫凄惨的叫声。是的,是凄惨。春兰从没觉得猫“叫春”的声音这么难听。春兰一骨碌爬起来,赶快到阳台去制止花猫。老太太的儿女们已经抗议猫的叫声了,好像春兰的孩子搅了他们的好梦似的。春兰看见刚才跑走的野猫又蹲在对面守候,很是执着。此刻,看到花猫温顺的样子,春兰就怀疑刚才那叫声是花猫发出的。

春兰指着花猫的头:“刚才,是你叫的吗?那声音可太粗野了,别再那样叫了,太难听了,你‘喵’一声我听,轻声的?”

花猫没有理,眼睛瞄着窗外。窗外那几只肮脏的野猫还在坚守。春兰打开窗,扬手吓它们一吓,一只野猫刚要跑,见没什么危险,又停住了,而另几只根本就没动。

“啪”地一声,从春兰身边突然飞出一只鞋子,“这些野兽!”

春兰回头,看见老太太的儿子怒目横眉的样子比外面的野猫还可怕。转回身来,猫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太太的儿子又拎来几只鞋子,“啪”往地上一扔:“再来就打!跟它们客气什么!”

春兰觉得这鞋就像扔到了她心上似的,打得她的心“噗噗”地跳。又好像那猫与她合谋,搞出这难听的声音来影响大家。春兰心里就很急很羞愧又很委屈。这一晚,起来五六次,好几只鞋子扔出去,好歹把天等亮了。清晨,春兰下楼到早市买菜,看见了昨晚扔出来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的,倒着的立着的。这些寂寞的鞋子,像一场阴谋,让人心里起疑。

这个周末,春兰过得最累了,是心累。体累休息下就好了,心累可就不那么容易调整。白天伺候老太太的儿女打麻将,这个花猫也不省心,晚上无数次起来制止猫叫,春兰的觉没有睡好,走台阶时,有点头重脚轻。

终于到了月末,春兰一早收拾停当,老太太问:“你回家吗?”本来打算回答回家来着,可是,那是撒谎,两天时间根本不够。来回坐车就得扔出去一天多的时间,剩那么几个小时够干嘛的?何况,老大也有活儿,兴许回家那会儿他正在远处干活哪,连到车站接她的人都没有。但也不能说没地方去,春兰说:“到我表妹家。”于是,春兰就来到了离老太太家最近也是最便宜的旅馆。这是春兰早就观察好的一个家庭旅馆。春兰就奔着“家庭”二字去的。想“家庭”一定有家的亲切和温暖吧。领她到这里来找活的大嫂早跳槽子了,到一个工资更高的人家,离春兰挺远了,以前两个人还能在一起搭伴过月末。大嫂曾经笑春兰砸死坑:“你不挪窝人家能给你涨工资啊?”可是,春兰就这么死心眼,不好意思提工资,不好意思撂挑子。跳槽,那得拉下脸来啊!

办理好手续,无牵无挂没有任何心思和负担,春兰躺在床上,胳膊腿的一一摆开。望着天花板上几只苍蝇在飞,真有家的感觉了。没有开灯,屋里很亮,春兰有点不适应,仿佛正拉着犁的牛,一下子卸了套,牛就不知该怎么办了。白天和劳动是连在一起的。这么亮的天,躺着多可惜呀,关键是,春兰从没有白天休息过。春兰爬起来,头有点晕,站了一会儿,好了。但是,春兰很害怕刚才的晕。不敢生病啊!春兰又躺回去,不管不顾地,伸开四体,拉上不是很干净的被子,蒙了头,在被里的黑暗中,有一种不好的气味。且不管它什么气味了,睡吧睡吧。春兰告诉自己,休息。

一觉醒来,掀开被子,阳光刺目。天亮了!春兰一骨碌爬起来,一下跳到地上,慌忙找鞋。鞋在另一边放着,陌生的房间让春兰想起了,自己是在旅馆里休息。坐在床上,浑身酸痛,头还有点晕。趁这两天休息,一定要把自己修理好。春兰看了一下手机,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手机在她这里几乎就是个手表,用于看时间的。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号码,更没人给她打电话。春兰下床,穿戴整齐,出了旅馆,奔大药房去了。具体也说不上哪有毛病,就是身体沉重,不爽,想打个吊瓶,让身体轻松一些。开了药,大药房的人却说不能打,得上诊所。春兰提着药,失去了主张。乡下每一个药房都能打针,这里却不能。

出门找诊所。也不敢走太远,太远了回来时找不到这个旅店了。这里有一处大医院,春兰经常去给老太太拿药什么。但轮到给自己看病她是不敢去的。附近也没有小诊所,不如再回到那个大药房,退了吊瓶,开点去痛的药吃吃吧。拿什么药?不知道,就是浑身疼痛,哪儿哪儿的都疼。头还有点晕。什么病?谁知道是什么病?看着挺好一个人啊!

休了两天,没觉得清爽,浑身死沉死沉的,乏力。春兰从给老太太读报中了解到这状态,可能就是“亚健康”。需要身心放松,但她放松不了。最近就这一个花猫,就把她忙坏了。其实这里活儿真的不累,春兰是吃过苦的,庄稼院哪一样活儿都要比这里累得多。但庄稼活儿是累体,这里是累心。

花猫跟春兰有了感情,一见春兰的面,“呼”地一下就扑上来了。又是蹭春兰的胸又是贴春兰的脸,搞得春兰很难为情。在这一家子人面前,花猫怎好这样跟她亲昵呀。花猫不懂人的心思,亲热完,跳下地就奔阳台去了,不理老太太儿子的呼唤,这可太气人了。

那天傍晚出来扔垃圾,门没及关,花猫一下子又窜出去,倏地不见了。春兰放下手中的垃圾,赶紧追出去。花猫像个淘气的孩子,出了门拚命往街上跑,正跑着,一棵树挡着了去路。花猫停下来,用爪子挠树皮。没及春兰上前,邻居的门里突然窜出一条小狗,见了花猫,狂吠着奔过来。花猫以树为轴转了一圈,那小狗也围树转圈追撵。春兰知道猫狗是死对头。而且,这死对头总是狗占上风,所有的猫都怕狗。春兰弯腰想捡一块石头什么的吓那可恶的小狗。这柏油路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春兰慌了,可怎么好呢。她向那小狗扬起手,跺着脚,高喊着。狗不听不理,继续追赶。花猫脊背的毛竖了起来,叫声惶恐惨人,猫步慌乱,好几下险些被狗咬到尾巴了。花猫急了,竖起身子,蹭蹭一口气攀到树梢,四肢紧扣着树皮,惊恐地朝树下看那小狗。而树下的小狗,仰头看看花猫,坐了下来。大有守护到底的意思。

天黑了,树上的花猫影影绰绰看不太真了。春兰在树下仰望,猫猫猫地唤着,声音细细的。花猫在树上“喵喵喵”呼应,充满了恐惧和惊慌。

两个陌生人过来围观,一个说:“你说这么高,猫自己能下来吗?大头朝下不得摔死啊!”

“没听说猫爬树摔死的,不过,它怎么下呢?”两个人不得要领,用脚蹬树,希望能把猫晃下来。这两个陌生人在昏暗的路灯下让春兰害怕,回头望望家的方向,突然感觉好象是老太太喊她了。老太太的儿子这会儿还在家生着猫的气呢,可千万别让他知道花猫的事。春兰急忙招呼高处的花猫,树上的花猫死死抓住树干,不肯下来。春兰怕误了事,赶紧跑回去应付,但她的心还在树上。花猫这会儿怎么样了呢?

这会儿花猫正观察树下动静,树下没有人了,也不见了狗的踪影,四处一片寂静。花猫在树上屁股朝下,正准备往下退。一个路人发现了,用脚蹬了一下树,花猫“倏”地一下,又窜了上去,这回更高了,在一个树杈上摇摇晃晃的,看着很危险。

老太太的儿子还是知道了树上的花猫,出来看,只能看见一团黑影在那里一动不动。唤了一会儿,花猫没有应答,更没有行动。

“让它在这儿吧,不要了,这几天让它搅得全家不得安宁。”花猫的主人说。

春兰隐约觉得,这花猫可能要无家可归了。大家都走了,春兰也不好在这里守候,但她不放心,走的时候对着树上的花猫说:“没人的时候,自己赶快下来啊,赶快回家,再闹下去,时间长了人家真不要你了。”

说不要还真就不要了。花猫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第二天一早,没等春兰收拾完去看,自己回来了。低眉顺眼的,拖着尾巴,溜着墙角,回到自己的窝里。春兰捋了一下它的头,它抬头看看,“喵”了一声,又卧下去,像是累了。春兰理解花猫的心情,此时,花猫更希望休息,而不是洗澡。可是,不洗澡怎么可能让你休息啊。

“呀!太脏了,赶快给它洗澡!完后,把它送出去。不要了。这几天真要了命了。”

“这几天,它是发情,怀上就好了,能下一窝漂亮的小猫。”春兰替花猫说情,可是,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人家是不会听她的。花猫来的时候,也没有人征求她的意见。

春兰把花猫揪出来,洗澡。仿佛知道,是留不住了。主人家对花猫的那种爱,被这几天的折腾,都已经倾尽了。一点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快点快点!送出去,越远越好!”那种厌恶的程度,仿佛,花猫是个死老鼠了。爱和恨,怎么可以这么快怎么可以这么决绝!

“快点送走吧,!你还有别的事。别磨叽了。”

春兰洗猫的手有点抖,还把洗发精弄到了花猫的眼睛里,花猫不体量春兰的心情,直往外扑,扑了一地的水,并“喵喵”地嚎叫。春兰紧张地回头看,就见一双脚早已站在她背后,不知忍耐多久了那种沉稳。春兰慌忙站起,抱着湿漉漉的花猫,把它放笼子里。然后,收拾一下花猫的用品,小鞋子小衣服,还有,小时候玩的那个毛线一样的球,统统都装箱里。

“你把它送过几站地,扔掉,马上坐车返回,千万别让它跟回来了。千万千万!”

春兰没有马上返回,她送了一程又一程,总也选不中地方。闹市她怕花猫乱了心,怕花猫挨打,花猫如她一样,没出过远门。太僻静又怕花猫找不到吃的,饿着。有野猫的地方怕花猫受欺负,没野猫的地方,花猫怎么生存啊!有没有人把花猫捡回家?是不是有人会踹花猫一脚?花猫怀孕了吗?到哪去生它的孩子?以后还会不会有穿衣服小鞋子玩毛线球的机会?不知不觉的,春兰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了哪里。出门时的清晰印象已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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