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繁[山西师范大学临汾学院中文系, 山西 临汾 041000]
作 者:李 繁,山西师范大学临汾学院中文系现当代文学教师。
作家杨争光历时五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少年张冲六章》发表于《人民文学》2010年第3期。少年张冲的形象让我们从一个人成长的角度再次深入反思教育的健康发展,民族精神的强健、独立,人的价值取向等问题。在小说的结构上,杨争光选用了《史记》中的“互现”法来讲述少年张冲的故事,“六章”从六个不同的视角来结构小说,六个侧面像六面镜子,六个镜像中照出了少年张冲的立体形象。笔者权且从这六个侧面,从“坏学生”的角度,对“张冲们”所处的现实教育空间予以一定程度的观照。
在这一章里,我找到了这样一些关键词:“冤家”、“井”、“顾着”、“无期徒刑”。这一组关键词为我们勾勒出中国家庭教育悲剧嵌套的环形图样。它没有起点,不知终点,带着宿命的色彩,牢牢地套在一代又一代父母的脖颈上。“他爸”认了张冲是他的“冤家”,掉进了传统家庭教育观念滴水穿石式的陷阱,他“全方位地顾着当下,顾着将来,顾着亲人、亲戚、朋友、邻居和认识、不认识的人的眼睛,也顾着死人”,“他妈”文兰“一半在井里,一半在井上边,并不比全在井里好受,甚至比全在井里更难受”,但她并没有把“他爸”从井里拉上来,张冲的表现把“他爸”的心掏空了,“他爸”的余生就只为他儿子服刑,而且是无期徒刑——精神上无穷无尽的折磨。
“捶布石”、“火箭基地”、“陈大的儿子”:人见人爱的小张冲是“他爸”的希望,这希望后来更清晰、更具体,那就是“陈大的儿子”,张冲被迫承担起了光宗耀祖的传统负荷,而“他爸”精心用“捶布石”砌成的石桌就成了希望的“火箭基地”。在“他爸”的幻影里,张冲已是腾空而起的一条真龙了!
“他爸”、“他妈”的形象对我们来说,是那样逼真、那样亲切,好像他们正迎面向我们走来,或刚刚从我们身边走过,或者说就在我们的家里、我们的生活里,我们完全可以称呼为“咱爸咱妈”,他们用以上这些关键词注解着他们的人生,固守着“井”与“无期徒刑”的悲哀,自觉地钻进几千年沿传下来的嵌套,更可悲的是亲手把自己的子女送进了这个嵌套中。“张冲们”需要健康地发育,但又无法摆脱这脖颈的窒息,这肩背的重压。这样的压力越重,也就越注定了“张冲们”“成龙”的希望越渺茫。“张红旗们”疑惑不解地对着不肖的儿女自语着:“想不通啊!”其实,真正让他们想不通的不是儿女,而是他们自己。
“民办”是中国教育历史的一个特殊记忆。《教育大辞典》这样做了注释:民办教师是指中国中小学中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的教学人员,为农村普及小学教育补充师资不足的主要形式,一般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生活待遇上,除享受所在地同等劳动力报酬,另由国家按月发给现金补贴。
从这个定义中,我们可以提取这样两条信息:一、文化程度低。这一点是民办教师的“软肋”,文化程度只限于掌握知识的程度,对于教师应有的专业素质和技能更无从谈起;二、生活待遇低。民办教师为了生活亦教亦农,农忙时节也可能轻教重农,甚至也曾想过弃教专农,但为了能享受公办教师的待遇,他们在低待遇的困境中一直熬了很多年。生存的困扰之下,他们的职业道德又从何要求!
上官英文是“本地土产的民办教师”。对他来说,如何教育教学,只有从自己所受的教育印象中,参照模仿周围的,先前的教育观念、教学模式。他的“教育”别开生面:“抽”巴掌,挂鸟儿子“展示”,往脸上吐唾沫,抽一尺长的烟卷。这种“有些变态的”体罚用他的话是“过去心情不好,但心是好的,希望你成才,有出息”。可悲的是,在由民办转成公办,在他的心情因此变好之后,他并没有完成教育理念的“转正”,他与“民间”落后的、错误的、非人性的“教育”已整合在一起了。
面对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教育”,张冲给出了质疑与对抗:“虽然你是老师,但你也是人。”这个造句隐含的言外之意是:一、老师没有从自己是“人”的角度去认识学生;二、老师没有把学生这个教育对象当做“人”;张冲呼吁“人”的教育!
李勤勤毕业于省城一所名牌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过汉语言文学,也学过教育心理学,教学方法论,应该是正规的“科班”出身。在目前教师这个群体中,李勤勤是值得肯定的一个,她坚守着自己的理想,她与现实“较劲”,与她自己“较劲”,正是她对教师这个角色的承担和定位。但与张冲的“较劲”却显得是那样的失败和悲哀。当然,这个失败和悲哀并不是她作为一个教师个体的,而是融化在她身处的这个庞大的教育体系之中。首先是张冲“死人是不是人”和“灿烂的牛粪”对语文教育的发难。李勤勤以真诚的检讨和感谢似乎胜出张冲一局,也拉近了她和张冲的距离,她和张冲有了更多的交谈。但在教育的最佳时机,李勤勤却不和张冲交谈了,她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初中毕业及应考上,她在不自觉地跟着整个教育主轴旋转,用张冲的话说,“老师都是一样的”,一样不理解学生,一样歧视所谓的问题学生。在李勤勤这里,张冲最终也没有改变对老师的看法。
李勤勤作为一个教师真正地走向成熟是在她父亲去世以后,在她深刻理解了父亲的“羞耻”之后。在临终前这位老教师对自己的教师经历深切痛思,对同样是教师的女儿真诚诱导。可惜的是,李勤勤在理解了父亲的“羞耻”之后,并没有从教育的现实中抽拔出自己的双腿,她在矛盾中给自己的孩子报了钢琴班、绘画班、英语班,她很勤谨地“在现实生存和道德理想之间平衡着自己”。教育,就在这些可爱、可悲的老师的挣扎中痛苦地走向了它的反面!“张冲们”也只有在自己被现实教育“抛弃”之后,痛苦地选择了离开甚至背叛。
秦剑是张冲的“跟跟派”,是张冲用蛇皮袋子背书和用砖头拍“强人”东生的“敢作敢为”彻底征服了秦剑。在秦剑眼里,张冲是永远的哥们儿,秦剑心甘情愿为哥们儿张冲做任何事情,张冲也在秦剑对他的依赖和关心中得到了一种承认和温暖。
张冲是有名的“坏学生”,而周天佑是有名的“好学生”,这也正是张冲要“会会”周天佑的理由。周天佑是父母的宝贝,因为他能以优秀的学习成绩为父母带来名誉上的荣耀;同时,周天佑又是学校的宝贝,因为他优秀的学习成绩还会给教师带来成就感和高额奖金,给学校带来声誉、生源和财源。也正是父母、学校对“好学生”和“坏学生”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树起了张冲对周天佑的敌意。在这场“好学生”和“坏学生”的较量中,周天佑却输得没有正气,没有担当。就是从那以后,张冲就时不时逃课,张冲对学校的失望之中,也隐含着对“好学生”的失望,对这场较量的失望,对现实教育的培养目标和意义的失望。
梆子和张冲一样,最头疼念书,挨爸妈打都是因为不爱念书,也都是所谓的“坏学生”。而不同的是,梆子不犯事,只替人“顶事”,而张冲却以一种作为——“犯事”,得到了比他大十几岁的梆子的敬佩。因为在梆子看来,张冲犯事“不是为自己,是匡扶正义”。
以这三个“同学”为镜子作参照,张冲的形象似乎被衬托得完美而高大,“坏学生”张冲身上表现出来的恰恰是“好学生”所缺少的品质。“周天佑们”会在各种考试中胜出,也许能读到博士,从事科学研究,但能不能成为忧国忧民,有自由精神、独立人格、个人立场和批判精神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却值得怀疑。与获得知识相比,他们缺失的道德情操,精神品质更为可贵。这其中,自然隐含着对现实教育的某些遗憾和质疑。
姨父一家是张冲社会关系的代表。姨父自私、势利,连儿子文昭也看不起他。当张冲看透了姨父之后就不想见他了,他不再是那个令张冲喜欢的跟“他爸”“用弹弓开火”的顽童了,成人姨父的自私、势利与少年张冲的义气、善良形成鲜明的对照。
姨父给张冲上了一堂“社会”课,社会中的投机、世故、自私、势利等陋习通过亲人姨父具体地呈现给张冲,而张冲也因此把他看小了,看没了。也许,年少时的姨父也曾像张冲一样葆有人性的真纯,而在生存的挣扎中,无意滋生了恶的脓包。在姨父眼里,张冲“娃是好娃,就是不爱念书”,姨父以他自己代表的“恶”为参照,肯定了张冲的“好”。本该为张冲树立道德、行为榜样的亲人,却以“恶”的形象让张冲对社会产生怀疑和失望。
小说选择了三十多篇课文,从一年级到初中。但放在“大语文”的背景中来教学以及延伸解读时,却发现那些精心挑选的课文、设置的作业和标准答案,有许多可疑之处,得出的结论往往与课文大相径庭。课文作为文化的结晶,应该源于生活,而当它跟着“张冲们”回归生活时,却遇到了连施教者都无法解释的尴尬。
在一二年级,张冲是个爱思考、爱发问的孩子,学习完课文之后,积极地表达了自己天真有趣的看法和理解。在学完儿童诗《鞋》之后,联系自己的生活,照猫画虎模仿着创作了一首。这些均是他作为一个孩子的天真、灵气和创造力的体现,教师应该为此感到欣喜并适时引导和鼓励,可悲的是在语文教师的意识里,这些奇思怪想超出了教学大纲的范畴,冲撞了教学参考书上的标准答案,他们给予“张冲们”的就只有呵斥了:“你可以不信国王,但要相信课文,不信课文如何考试”!在教学活动的现实目的面前,一切都只能降服于考试,当然包括学生的灵性和创造力。
对张冲的课文学习和延伸解读,“他爸”从来都不错过对儿子的精心辅导,他把现实生活经验与课文的内容一一对照,用现实的刀把课文中的情感教育、美感教育与孩子纯真的心灵分割开来,把他身上携带的落后的传统观念与对孩子沉重的期望叠加起来,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只能把张冲推到无所适从的困难境地。学完“幸福是什么”之后,祖祖辈辈靠土地谋生的“他爸”认为“我劳动我幸福”是哄傻子的。“古往今来最可怜的就是农民,最让人瞧不起的也是农民”,“幸福不在村上,幸福在外边,在大城市”,“考上大学就幸福了”,而张冲的结论是“我没幸福”。
课文直接参与学生的精神塑造,对“张冲们”来说,这里的“精神”只可理解为“理想世界”,因为在现实的世界里,“张冲们”很难找到它的对应物,他们面对课文不能表达自己真实的认识,只能“虚伪”地生存,把课文当做一种虚假的陈述,所以,他们写作文也只能是虚假的陈述。当他们要表达自己的真实时,就写日记了。
日记记录了张冲与学习渐行渐远的过程,以及这个过程中来自老师、家长的推动力,语文教育的影响力。它真诚地诉说着一个孩子面对一个巨大的“场”的无助、不满和逆反,而这个“场”是这个社会为他蓄意营造的,并且以爱与责任的名义。
“语文课本,是一种人生的读本,是文化的读本,是社会甚至是哲学的读本。”对语文课本这样的解读是全面的、深刻的,但把它置于当下教育现状的背景中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新解呢?“张冲们”翘首以待!
张冲在“他人”的观照下,从一个聪明、好学、有情义的孩子,一步步走向厌学、逆反,最后成为少年犯。他在家庭、社会、学校错纵交织的桎梏中挣扎,显得如此弱小,无助。第六章还原了真实的张冲。
《他》从“他和月亮”开头,张冲的生命、童年,也是从美好、温馨的幻想和憧憬开始的。奇妙的月亮照亮了他的眼睛和心灵,他对宇宙、对生命充满了好奇;但后来他的月亮只在泪水里亮着,他一个人看月亮,把他对父母,对学校,对课文,对社会上的人和事的疑惑、不满倾诉给月亮。“他”自由地展示着自己的灵魂:他讲人们的目光连成一个圈圈,让他浑身不舒服;讲他在父母期望的重压下的无奈;讲他念不好书的苦恼;讲他和苗苗的童年;讲他对社会渣子的愤恨和一时的冲动……他真诚地、毫不掩饰地向人们剖白自己的心灵,似乎在向社会诉求一个自由的空间。但他可知道,他身后的偌大幕布是历史、文化编织的;他脚下的土壤,有着太多的元素,况且他的成长,除了土壤之外,还有水分、空气。
作者在这里把“他”和“他人”对接起来,完成了从客观到主观对张冲形象的全面立体的透视。
一个孩子,站在家庭、社会、学校、亲人、老师、伦理、情感等组成的多棱镜前,本应照清自己、找到自己,结果却是痛苦与迷失,这问题究竟该从哪里找起呢?其实孩子就像是源头的清水,他终将是什么样子的,就看这一路走来他从身边的世界发现什么、得到什么?如果我们仅是用那些无形的泥沙加诸他的身心,这个多棱镜何以能够显现出一个健康美好的形象?而如果这个多棱镜本身就是变形的,美好的形象又怎么能还原他的本真呢?教育之于下一代,同出一理。也许这正是作品所要给我们的启示吧。
[1] 秦巴子.杨争光和少年张冲四题 [J].深圳晚报,2010-05-03.
[2] 张燕玲.张冲的困境:杨争光的互文.http://www.chinawriter.com.cn.
[3] 胡军.杨争光五年“磨”出长篇小说《少年张冲六章》.http://www.chinawriter.com.cn.
[4]卜昌伟.杨争光关注问题少年新作剖析少年犯罪之因[J].京华时报,2010-04-23.
[5] 杨争光.长篇小说《少年张冲六章》研讨会发言辑要.http://www.chinawriter.com.cn.
[6] 杨争光.少年张冲六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