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瑛[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 南宁 530002]
作 者:黄瑛,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2009级文学与传媒专业博士,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大众文化与影视文学。
儒家文化在整个中国的文化思想、意识形态和观念习惯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千百年来对广大知识分子乃至整个社会的思想情感、行为活动一直起着规范作用。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20世纪以来,批判和高扬儒家文化的论争硝烟弥漫,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的历史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笔者认为,梳理儒家文化在中国20世纪文化现代转型过程中的复杂命运和演变历史,有助于认识和厘清儒家文化思想中的积极性和能动性,为重建主流价值文化、服务当代道德文明建设提供了基本思路。
一
1840年帝国主义用枪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固步自封的古老大国被迫接受外来军事、文化的冲击,儒家文化也面临着西方文化的强大冲击,自身存在的弊端暴露无遗,三纲五常受到质疑。但是,儒家文化千百年来已经积淀成为社会普遍接受的信仰、教义、规范和标准,甚至衍生成人们践行和遵守的各种家规、族训、乡约和里范,它在人们心中所积淀下来的情感因素和维护力量极其强大,使得康有为、谭嗣同这样的进步青年对它的权威性也不容置疑,企图改铸儒学,重塑“孔子形象”,其结果却是他们不自觉地转到“西学”为主体的层面上来。
“五四”新文化运动爆发,一种激进的反儒思想成了社会的主流意识,“打倒孔家店”成了时代的最强音。陈独秀、易白沙等人纷纷发文揭露三纲五常对人性的扼杀,要求打倒忠、孝、贞操等一切旧道德;胡适提出“全盘西化”,要求“死心塌地的去学人家”;鲁迅发表了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借“狂人”之口,控诉了封建制度及其伦理道德“吃人”的本质;继鲁迅之后,吴虞大讲孔学吃人:“孔二先生的礼教讲到极点,就非杀人吃人不成功,真是残酷极了。一部历史里面,讲道德说仁义的人,时机一到,他就直接间接的都会吃起人肉来了。”①这些激进的语言激起文化保守主义的强烈反对,最先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批孔反儒进行回应的是梁漱溟,在著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他对中西印三方文化进行比较研究,全面回答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流派对儒家学说的责难,论证儒家文化代表着人类文化的未来发展方向。紧接着,张君劢、林纾、“学衡”派和“甲寅”派先后发起了与激进主义的论争,但他们的力量不足以与激进的否定者对抗。激进主义者认为,不扔弃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旧文化旧道德、不打碎偶像孔子、不全盘西化不足以救中国。正是这种与传统文化彻底决裂的精神,使“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思想文化领域中取得了不可磨灭的巨大历史贡献。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即在此,激进主义者对传统的扔弃、文化的改造仍然是为了国家的兴亡、民族的精神,他们既没有脱离中国士大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固有传统,也没有脱离中国人坚决反抗外辱的民族情结,这恰是他们深受儒家文化积极因素的影响。
李泽厚先生把儒家文化称之为“儒学”,有表层和深层结构之分。“表层结构”指的是“孔门学说和自秦、汉以来的儒家政教体系、典章制度、伦理纲常、生活秩序、意识形态等。它表现为社会文化现象,基本是一种理性形态的价值结构或知识权利系统”。“深层结构”是指“‘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态度、思想定势、情感取向;它们并不能纯是理性的,而毋宁是一种包含着情绪、欲望,却与理性相交绕纠缠的复合物,基本上是以情——理为主干的感性形态的个体心理结构”。②使表层结构积淀成深层结构恰是千百年来儒家文化居于统领地位的要旨所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否定“吃人礼教”事实上只是冲击儒家文化的表层,诚如李大钊所言:“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③事实也是如此,激进主义虽激烈冲击表层,全盘否定儒家文化,“但他们的立身处世、待人接物,以及他们激烈反儒的本身,即有儒学深层作用在”,他们“虽高喊个体的自由与独立,实际却仍然爱家爱国,为国为民。”④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取得的成功实际是对儒家文化深层结构的一次转换性创造,如贺麟在《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中分析的那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大贡献在于破坏和扫除了儒家文化的僵化部分的躯壳和形式末节,以及束缚个性的传统腐化部分。但它并没有打倒孔孟的真精神、真学术、真意思,反而因其洗刷扫除的功夫,使得孔孟程朱的真面目显露出来。”
二
新时期的中国文化思想界整体上呈激进与保守交织的状态,儒家文化的命运也在20世纪80年代激进的反儒现象、90年代的“国学热”和现代新儒家的回归中起伏。
80年代是一个特有的社会转型时期,现代西方思潮涌进中国,各种主义交锋碰撞,社会生活也在悄然改变,学习西方国家,实行“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现代理性的法制社会成了大势所趋。在这个活跃的社会氛围中,激进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反儒反传统引起了社会的各方关注。激进主义者把儒家文化看做是与现代价值理念格格不入的思想体系,认为儒家文化与现代化存在着根本冲突,最具代表性的是电视系列片《河殇》两度在中央电视台的热播。它以“内陆文化”和“海洋文化”分别代表中、西文化传统,以黄色和蔚蓝色作为两种文明的象征,认为“黄河终究要汇入蔚蓝色的大海”,这才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唯一出路。自由主义者则以离经叛道为旨趣直接消解和解构儒家文化的经典,抨击传统儒学对个人的束缚,认为凡讲社会伦常,便是压抑个性,压抑便是假道学,人的最佳生存状态便是随心所欲的精神自由。“王朔现象”是其典型,王朔笔下的主人公无一不是以藐视传统伦理道德的面貌出现,其代表性的语言“我是流氓我怕谁”大有一种新时期的“英雄气概”。究其根本,激进主义和自由主义者之反对传统儒学都是希望以文化重建的方式建立新的文化理想范式,但是他们颠覆或者消解儒学深层结构的同时,失去了本可依赖的文化之根,建立新的文化理想也就犹如缘木求鱼,望尘莫及了。
90年代是中国迈开前进的步伐,迎头赶上世界经济强国的好时机,人们生活条件得到最大的改善,却普遍感觉到精神价值的缺失。人际关系淡薄、亲情友情沦丧、人为物役、没有追求没有寄托,因此一边高喊绝对的自由,肆意享受物质的欢娱,一边又悲叹精神生活堕落,道德伦理丧失。“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成了当时的风向标。在这样的背景下,儒家文化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北京大学率先掀起了一股“国学热”,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建立并创办了《国学研究》杂志,在海内外引起巨大反响。1993年8月16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报道《国学,在燕园又悄然兴起》介绍了《国学研究》出版的情况,还在最后“呼唤国学大师”的出现,对国学的兴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他报纸如《光明日报》《文汇报》《文艺报》也纷纷报道北大师生的国学研究与国学讲座,《文汇报》还在1994年7月开设了“‘国学’问题讨论”专栏,发表了吴江、张岱年等人的观点。1993年11月,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以“北大‘国学热’的启示”为题做了焦点报道。这样,大众传媒的介入促使国学热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被命名为“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研讨会在各地反复召开,由北大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策划拍摄的电视系列片《中华文明之光》也在海内外热播,出版社纷纷出版冠以“国学经典”的各种书刊。学者们希望在复兴“国学”的过程中,结合现实生活的要求对儒家文化进行现代化诠释,发扬儒家传统文化中的有益成分,赋予新的历史内涵,使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进程的脉搏保持一致。
现代新儒家的回归,也为儒家思想在大陆的广泛传播立下了汗马功劳。80年代后期,伴随着杜维明教授来北京大学讲学,新儒学思想在大学校园中萌发,北京大学的著名学者季羡林、张岱年等倡导复兴中国文化,得到学生们的呼应。1986年3月,方克立在国家教委文科科研咨询会上做的“要重视对现代新儒家的研究”的专题发言受到重视。同年底,由方克立主持的课题“现代新儒家思潮研究”被国家教委列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重点科研项目。1987年,课题组还在安徽召开全国首次现代新儒家思潮学术研讨会。1989年,“现代新儒家学案”研讨会在天津召开。90年代初期,新儒家思潮从校园走向社会,1992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了十五位现代新儒家的论著辑要,在读书界造成了很大的轰动。现代新儒家对如何承继和创造性地转化儒家传统,如何引介西方近代的科学与民主,如何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文化,提出一些值得重视的意见。例如,用传统道德文明,人文价值的弘扬和重建来克服片面发展工具理性、唯科学主义造成的人生意义的失落和危机;用儒家文化中的仁义、礼制观念来遏制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等等。因此从90年代的国学热到至今,弘扬儒家文化精神服务,当代社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对儒家文化态度的主导倾向。
三
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对国学、儒家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举国上下掀起了一股“读经热”、“尊孔热”。首先是一些高校纷纷成立有关国学、传统文化、儒释道思想的研究机构,如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儒教研究中心等,他们都希望在过去国学研究的基础上,推进“国学”成为学科、颁发学位。一些学者倡导编《儒藏》,北大、人大、川大等高校就各有自己的《儒藏》编纂,试图树立儒家在儒释道中的主导地位,不少高校还成立了一些“读经诵典”的社团,广泛传诵儒家经典。其次,现代电子媒介有效地将儒家文化的要义普及到一般民众中,娱乐大众的同时起到教化功能。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为儒家文化和中国历史文化的传播提供了一条新的途径,在《百家讲坛》的光芒效应下,儒学作为一种文化向大众普及,各种国学经典系列丛书,林林总总、不绝于耳。2009年重庆出版社推出一种可以放在口袋里的国学经典系列丛书《读点经典》,将儒学经典的传播引入到微阅读时代。而近年来热播的电视剧将儒家文化倡导共同遵守的普泛观念、价值标准、道德要求融入故事的讲述中,如《亮剑》《士兵突击》《潜伏》《人间正道是沧桑》《媳妇的美好时代》等等,让我们在观看的过程中重新实践了儒家文化的审美情怀和道德理想。再次,儒学的传播得到官方的大力提倡和支持。由国家颁布实施的《国家“十一五”文化发展规划纲要》明确提出:在中学语文课程中适当增加传统经典范文、诗词的比重;国际儒学联合会、孔子基金会渐次成立,成为弘扬和传播中国民族文化的窗口。由孔子基金会主办的中国孔子网(www.chinakongzi.org)正式开通,它涵盖儒家文化、基金动态、诸子百家、孔子学院、国学论坛等版块,成为面向当代、面向青年、面向世界传播儒家文化的良好平台。除此之外,由官方倡导民众参与的一系列人物评选活动更是将儒家精神注入人心。比如全国道德模范评选活动,重新引发民众对道德建设的热议,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得到从未有的高扬,涌现出一大批无私奉献、仁爱有义的人物典范,充分展现了中国人民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和崇德向善的美好情操。
纵观20世纪以来儒家文化的发展,历经坎坷和曲折,但其强大的生命力始终没有减弱和停息。一方面,儒家文化及其价值观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一部分,那些关于为人处世的人生格言早已深入人心,并在潜移默化中传送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成为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今天依然为时代的发展提供巨大的精神动力。另一方面,儒家文化也遗留了许多落后的东西,一直到现代仍然阻碍着社会的历史变革。这种双重的剖析对今天来说尤为重要,工业社会极大冲击传统儒家的文化心理结构,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观念、价值的冲突和互补是儒家文化发展的方向。十七大以来提出的“文化命题”无疑为儒家文化的发展提供新的契机,如何创造性地改变和转换儒家文化中的积极性和能动性,有效提升全民族的道德文化素质、实现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是其新的时代使命。
①吴虞:《吃人与礼教》,《新青年》第6卷第6号,1919年11月1日。
②④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74页,第282页。
③李大钊:《李大钊选集·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