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舒杰[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对于《闲聊宦子塌》(以下简称《闲聊》),方方的惋惜之情总是难以自持:“我坚持认为这是我最好的小说。”①《〈闲聊宦子塌〉兼及一种批评方式》从艺术形式的角度对其做了解读后,就鲜有人问津,难怪作家备感惋惜。
作者坦言,该小说的创作受到王安忆小说《小鲍庄》的启发。《小鲍庄》作为“寻根”文学的经典之作,那么《闲聊》或多或少带有寻根倾向。《闲聊》为了展现以丧歌为特征的楚民生存状态,通过老一代守卫传统儒家文化,新一代追逐现代文明,在两代人的摩擦中观看民间自在状态的断裂与修复,窥探民间自为的存在机制。
知识是实现文明的手段,但知识本身并不代表文明。
作者有意虚构了一个封闭自守的村落——宦子塌,作为具象化的民间秩序的典型缩影。民间秩序在广义上不仅包括外在的政治制度、宗法制度,还包括隐而不显的内在规范,如语言、民俗、道德、生产方式等。宦子塌处于荆河边上,属于正宗的楚天楚地,宦子塌的人们能歌善舞,隐喻尚礼乐的古老中华民族。宦子塌由水而生,又由水而衰,在盛极而衰、衰极而盛的轨道上起伏跌宕。20世纪80年代的现代文明本是一场饕餮盛宴,但作者却以另一种冷静的姿态对此保持拒斥——警惕现代“文明”对民间传统的啃噬。
天壮、喜贵、中花是宦子塌里的三个高中生,在当地已称得上人物。喜贵张扬而不谦逊,浮夸而不恭谨,暗示他以显摆来掩饰心虚——谈不上真才实学,只是附庸风雅。他一次次向家里拿钱,后来索要一百元钱,仅为满足虚荣买了一套毛料子西装,那却是喜鹊从十二岁开始做工攒的辛苦钱。作为宦子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喜贵背弃了宦子塌的传统价值取向——朴实、勤俭,附会地接受现代文明。对于原本秩序井然的宦子塌,新时代的“文明”究竟是福抑或是祸?在其他读书人身上,方方也显露出鄙夷之意。天壮“读了十年书,自然也不想种田”,读书改变了庄稼人勤恳作息的习性,而渐为倦怠。有一丁点文化的享生在宦子塌还成了个“闹药”。“文革”时,享生带领人砸了秦家、胡家、田家祠堂。就是这一丁点文化,让年轻气盛的享生做出了傻事。若非没有这一丁点文化,没有受外来蛊惑,宦子塌的生活会波澜不惊。显然,这些读书人是在啃噬着传统的价值观念,逐渐摧毁了本该稳定的民间存在模式。
即使是外来的文化人,作者也予以否定。一个是享生从沙市带回一个轻佻的女学生,住在享生屋里,日日听得见他俩的浪笑声。这个从城市里来的女学生的举止伤风败俗,经常受到村民诟病。另一个外来文化人就是木瓜的父亲,他是汉口来的知青。金枝怀上这位知青的孩子后两人便领了结婚证。但是在金枝怀胎四个月之后,知青就回城工作,从此杳无音信。但知青返城后又娶妻生子,过上了安逸的生活,而金枝和木瓜这对孤儿寡母却痴痴等待了七八年。在这两个外来文化人的代表中,女学生无法融入,男知青绝情离弃,作者批判的笔锋直指他们。然而在作者对宦子塌人们温情脉脉的叙述中,甚至欣赏秦家和喜鹊的野性,并让享生发生了由玩世、轻浮到痴情、担当的转变。这一叙事策略,不仅表现了作者的情感偏向,而且暗喻了民间文化的内在修复功能。
陌生客来收集革命歌曲,除却孝歌、哭嫁歌、秧田歌、号子、小调再无其他,竟然连方圆百里内最有名的胡幺爹爹也无力帮忙。倘若这是穷乡僻壤也无可厚非,但宦子塌却是老革命根据地。革命根据地里无革命民歌,只有老红军一个。这独一无二的老红军——田七爹爹却卷入了政治漩涡,从此解甲归田,隐藏起那段历史,权且隐忍地苟且存活。革命与战争是20世纪的宏大话题,在宦子塌却显得轻描淡写。那些血雨腥风的岁月,对于宦子塌的人们举重若轻,仿佛那只是厚重历史里的一羽轻鸿,在苦难面前摆出一副淡然姿态,而这淡然恰恰又反衬出曾经苦难的沉重。
作者没有正面描写“文革”斗争,而是从一个小人物身上感受到那段历史给人们带来的持久精神伤害。人们不能还原历史,只能从历史的回顾中拾得破碎的感知。新文学规避了十七年文学中的宏大叙事,叙述重点从英雄转变为被忽视的平民,开始关注人的心灵状态。田七爹爹原本为洪湖战区的老红军,并为了掩护范队长被子弹擦伤过,在那风声鹤唳的战争年代,两人能出生入死,范队长还为田七爹爹取名田保国。但是,到了和平年代却开始了人性的撕咬。范队长陷害田七爹爹为改组派,田七爹爹为了躲避杀身之祸,遂自称为国民党勤务兵,回到了宦子塌。虽然他暂时逃离了死亡,但是背负的罪名却伴随了一生,直到死去。
胡幺爹爹天天往水里看,为的是看到一个人。他的怪诞之举在他人看来觉得是濒死之象,其实他是在回顾,是从中得到温暖的记忆,以慰藉淡漠的现实,还原本属于自己的清白。他看水看得越痴迷,就越衬托他还原真实的渴望,也越透露出对无奈现实的卑怯。范队长曾是阴谋家,田七爹爹本是老红军;然而范队长被歌功颂德,田七爹爹被指责为心术不正。荒诞的存在,功过是非任由权力来操纵。这不禁引发读者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历史?
作者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安排了一个小精灵——木瓜,以超验的智慧预知未来,透彻过往。他本能地熟知素未谋面的父亲和田七爹爹的政治身份,神秘感知到了秦家的死亡。他那神奇的超自然力,来源于传说中的龙王翻身。水的性灵赋予了他的通灵,只有他知道田七爹爹被掩埋的历史。但是除却像他一样有全知视角的精怪,又有谁能看清魅影憧憧的历史?被主流意识遮蔽的历史,通过民间生活的破碎化感知,修复出日渐真实的历史面目。
芦苇地里的媾和出于人的本能欲望,也出于一己之私的生育期待。由于秦水货不能生育,导致云仙遭受族里指责,用传统道德的生育使命去背叛了传统道德的贞德,在这悖谬的取舍中获得安宁,不能不说是传统道德中藏污纳垢之处。然而对于这污垢,作者并非是鲁迅式的凌厉直切,而是温婉,其叙述的重点是为了反映人物的率真性情和野性的生命力。当秦水货去世后,秦家疏远了胡幺爹爹,克制起热烈的情感,隐埋起有悖传统道德的记忆。出于赎罪心理,浑然天性也受道德规范,在非理性的浪漫飞翔后有了理性的现实沉潜,而唯有情与理的杂糅,更显示出人生存状态的复杂和人性的柔韧。
胡幺爹爹为人正直,有侠骨热肠。大富暗地里卖假药材被揭露以后,他大义灭亲,怒吼:“你两个黑了良心,没钱也要清白过日子,如何能干这种缺德事?害人命的钱你两个怎么花得出手?你赔得起人命?赔得起我胡家一世的清白?”一身正气的胡幺爹爹显然在维护做人的原则——正直、善良、清白。他把一生的积蓄都上缴作为赔偿,并担心孙子天壮也会因为做生意而财迷心窍,丢了做人的准则,于是劝导天壮学丧歌,做个明明白白的庄稼人。在商品经济兴起、金钱至上的社会中,胡幺爹爹依旧恪守着做人的操守,抵制物欲的侵蚀,守卫宦子塌纯真朴实的精神领地。宦子塌的下一代有天壮、享生、木瓜、小喜鹊的耕种,这一片精神领地不至变成荒原,会还原为宁静、古朴、淳厚的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