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蕾[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46]
⊙何 煦[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00]
作 者:尤 蕾,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何 煦,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弗莱的原型批评(神话批评)理论首次系统地将文学批评引入文学史的深处,既摒弃了以往在艺术与生活之间机械地寻找反映与被反映关系的批评方法,又以宏观研究取代了局限于微观分析的新批评理论。它将文学作品纳入文学传统之中,透视其中呈现的整体结构原则,将作品带入更为开放的视野,赋予其更丰富的内涵。运用原型批评方法解读《了不起的盖茨比》,以别样的视角透视小说中展现的时代和人物,会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和领悟。
原始人把人类生命和社会生活看做是与自然循环一一对应的交感关系,由此创造出具有象征性的仪式。仪式渐渐演化为神话故事。小说叙述表层下的象征结构显然是一种仪式结构,它涉及了主人公的出生、成年、死亡和再生仪式。盖茨比十七岁时改名换姓,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命名是原始人的重要仪式,秉承着赋予生命的神奇力量。在小说中,更名这部分的叙述颇有神意味:年轻的杰姆斯·盖兹在湖上漂流,他人生的引路人科迪驾驶着游艇破浪而来,在看见那只“代表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和魅力”的大船的瞬间,青年用“柏拉图式的理念”创造了一个理想的自己——杰伊·盖茨比。神话中英雄人物的出身常常与水密切相关:洪水是其中一个常见的意象;又如婴儿常漂浮在海上,或在河边被救,这些都预示着人物将来会大有所为。不过,这里发生了神话的移位(displacement),以嘲讽的口吻实现“:他是上帝的儿子——这个称号,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字面的意思——因此他必须为他的天父效命,献身于一种博大、庸俗、华而不实的美。”
《了不起的盖茨比》发表于1925年,一战后的美国社会经历着精神上的幻灭和物质上的极大丰富,自此跨入外表炫目、内在空虚的爵士乐时代。“博大、庸俗、华而不实的美”正是爵士乐时代的写照。物质一跃而成为新的上帝,精神救赎则退隐到遥不可及的过去。小说中“,上帝之子”——我们的英雄,可谓生不逢时。
神话的英雄故事模式源于原始人的成年仪式,婚礼则是成年的重要标志。从仪式的角度,我们更容易理解盖茨比为什么那样执著于赢回黛西并与她举行婚礼“,他想要重新获得一点什么东西,也许是那进入他对黛西的热恋之中的关于他自己的某种理念”。这里的理念显然是神话式英雄的理念,借助于他心目中理想的化身——黛西——来实现。
盖茨比死亡的时间和地点让人联想起典型的悲剧式神话。弗莱认为文学的演变同样遵循自然循环。悲歌和挽歌对应着日落、秋天和死亡。盖茨比被害的那一天,夏季刚结束。“一夜之间天气骤然变了,空气中已经有秋意。”在神话中,死亡往往与水联系在一起,而盖茨比正是死在游泳池中。神话人物的死亡是生命循环的必经之路,小说主人公的悲剧也势在必然——他的理念源于过去,源于历史,绝无可能与现实世界交汇。
使循环周而复始的重要环节——再生仪式,出现在盖茨比的葬礼之后,尼克回忆起往年圣诞节返乡的情形。联系前文中提到的“上帝的儿子”,此处进一步暗示了盖茨比是基督式的人物,作为文本意义和仪式意义上的替罪羊,他的死亡类似于牺牲仪式,而他的复活又让他加入到了循环时间中去。
曾有人统计,小说中至少出现了450个时间词。时间被打上了神话印记,传递着深沉的悲剧意识。
神话的时间主要以四季更替、日起日落等形式来体现仪式特征和情感内涵。小说开始时尼克的那句话——“感觉生命随着夏天的来临又重新开始了”——奠定了神话思维的基调。周身景致的描写,人物内心的刻画,无不与时空的变化相互映衬。第1章中黛西提到,“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了”。夏至这一天,太阳在天空停留时间最长。而围绕主人公悲剧所发生的一系列重要事件都在这一天之后,极盛而衰、英雄末路的意味十分明显。可见,神话的象征思维将人物命运与时间直接对应起来。
太阳是循环形象中的鲜明代表,分别以早晨、午间、黄昏、黑夜等形式,对应一种生命的隐喻意义。如第7章是小说高潮,人物间激烈的冲突以极端的形式告终——汤姆的情妇暴死车轮下。在此之前,作者已做了预示,“于是我们在稍微凉快一点的暮色中向死亡驶去”。
神话的时间烘托了神话的情境和氛围。第2章中,纽约城的风景被做了田园式的处理,尼克甚至想象着羊群的出现。田园牧歌中的羊群和牧场常被运用于《圣经》神话中拯救的主题。然而,用农业意象来挽救工商业化的城市,就像盖茨比天真的梦想一样,在现实中只会被撞得粉碎。
伴随着美国社会步入爵士乐时代,也伴随着西进运动的结束,20世纪早期的美国文学充满了怀旧情绪,哀悼乡村乐土及其理想和道德的丧失。小说中,作者将理想主义精神贯注在主人公身上,使之成为理想主义的代名词,一个讽喻式人物,一个美国式神话英雄,跻身于美国文学史上牧歌式人物之列:如库柏“皮裹腿”系列中的奈迪·邦博,麦尔维尔《白鲸》中的伊希梅尔,《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哈克等。
在弗莱看来,神话不再专指古人讲述的幻想故事,而成为一个纵贯整个文学史的基本术语,用来概括文学发展中重复出现的一种叙述结构原则。正是那些反复出现的意象、象征、主题、人物、情节母题,抑或是结构单位,引导了弗莱去探求文学自身的内在规律,促使他将大量不同作品归为同类的结构模式。《了不起的盖茨比》在情节上契合了一个文学史上常见的神话母题——英雄探求(quest story)的母题。盖茨比对黛西的追求,类似于圣杯传奇中骑士们对圣杯的追寻,二者都显示了超常的决心、意志和虔诚,二者的人生之旅都充满传奇色彩。但作者对人物的征途和结局的处理上却有着很大差异。圣杯传奇记录了骑士征途中的英勇事迹,彰显了他们高尚的品格。而小说对盖茨比致富之路的描写却遮遮掩掩,让人对其财富来源产生质疑。圣杯传奇中,骑士们的死,象征着他们升入天堂,灵魂得以救赎。而盖茨比的人生终场却阴暗凄凉,恍如地狱。张中载在《原型批评》一文中指出,神话反映人的愿望和嫌恶。神启意象中,天堂是人类愿望的极致,地狱则是人类嫌恶的极致。盖茨比英雄梦的失落意味着人类天真的失落。
小说中,美国梦的理想主义精神,已为肆意弥漫的物欲主义所取代。作家利用反讽式的并置(ironic juxtaposition)充分传达了这一主旨。汤姆与情妇会面时,叙事人提到,“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四号了”,将美国独立纪念日与道德沦丧的男女联系在一起。象征着“上帝之眼”的艾克尔堡大夫的眼睛,恰恰高悬于象征着人类精神荒原的“灰谷”上方。小说是一出现代版的谪仙记,神话中的英雄早已不合时宜,充满堂吉诃德式的荒唐和西绪福斯的悲剧色彩。因此盖茨比的形象从始至终都是孤立的。如果说盖茨比代表着与现实脱轨的理想主义,那么他所身处的时代社会则体现了非人化的物质主义。盖茨比之死意味着理想主义精神的消亡。
美国自进入20世纪以来,迷惘的一代,红色的30年代,沉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动荡的60年代……这些标签形象地刻画出人们的困惑、怀疑、反叛和反思,揭示了现实和理想的差距。也许是为了弥合这样的差距,除了借助乌托邦色彩强烈的科幻故事,神话成为旧梦重温的重要手段。作品套用神话结构和模式,意在救赎美国梦的理想主义精神。神话承载了他美国梦幻灭之后的情感寄托,恰如海明威以“硬汉形象”来对抗一战后西方世界的颓废,以及梅里美借高龙巴“凶残的优雅”来拯救人欲横流的七月王朝。在富有浪漫气质的菲茨杰拉德的心目中,也许“人间天堂”终究还是可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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