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爱军[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外语系, 合肥 230026]
德莱塞的处女作《嘉莉妹妹》(1900)不仅是一部深受读者青睐的名著,而且被誉为文学现代主义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同许多其他开山之作一样,《嘉莉妹妹》问世时饱受争议乃至轻蔑,之后对其阐释则成了学界的难题,“至今仍令批评家感到焦虑”①,阐释上的重要分歧之一是如何看待女主人公嘉莉妹妹。在男主人公赫斯渥的身上能“看到一种稳固的逻辑贯穿着始终”②,而嘉莉性格上的矛盾却让人看不到这种逻辑,以至于对她代表什么样的女性众说不一。例如,有人把她看作冷酷自私的荡妇,也有人视她为具有革命性和独立性的新女性。这些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又都给人一种片面之感。其实,对嘉莉作何道德评判并非德莱塞的创作旨趣,他所强调的是社会环境的影响,从而“把社会根源与命运的个别模式联系到了一起”③。本文立足于作品的时代背景,先简要分析嘉莉的性格矛盾,进而表明其性格和命运的变化构成了一面反映19世纪末美国社会的镜子。
德莱塞常常因他的自然主义人生哲学而受到质疑,但没有人能否认,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真实可信。这是因为他理解人类。他对人性的深刻洞见以及对人与社会的具体而富有戏剧性的描写,远非其哲学思想所能涵盖。所以维瓦斯说:“德莱塞是个比他的哲学所允许的要好得多的艺术家。”④在德莱塞看来,人“既邪恶又善良”⑤,“他们受情欲的驱使,受幻想的捉弄,在善与恶之间徘徊。他们的真实故事只能以谅解与同情的态度来讲述”⑥。嘉莉妹妹便是他“意欲描写‘真实生活’、同情地表现不完美的人性的产物”⑦。由于嘉莉内心灵与肉的斗争,亦即她的良心、道德观和对美的追求与她对金钱、地位和享乐的欲望之间的冲突,她的性格不仅善恶并举,而且处于一种运动状态,在不同条件中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当她受欲望或利益驱动时,便会显得自私、贪婪、冷酷和缺少自然感情,而当她处于常态时,则往往会流露出其善良的天性和美好的情感。小说叙述者告知读者,嘉莉“富于感情”⑧,对下层劳动人民充满了同情。实际上,嘉莉之所以能够深深地打动饱经世故的赫斯渥,不光在于她年轻貌美,还因为她善良和富有同情心。小说后半部通过嘉莉与第三个对她产生影响的男人艾姆斯之间的交往告诉读者,尽管嘉莉此前与男人的关系均以金钱为基础,其实她是能够超然物外地对一个男人做出心理和感情上的反应的。
嘉莉在“煤气灯下”剧中的表演可谓展现出了她最好的一面。有论者认为,德莱塞出于其哲学上的需要在小说中安插了嘉莉在芝加哥参加的这场业余戏剧义演,借以表明“巧合和外在的不可预见的事件或插曲是人之生存中实实在在的一部分”⑨。其实,这段情节对嘉莉性格刻画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里我们看到了嘉莉在舞台上超越了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展示出她“可以融化世界的奇妙的激情”和“感情上的伟大”。剧中的劳拉,道德高尚,不求闻达,似乎和其扮演者嘉莉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但后者却能完全与之认同,表现出惊人的认同。嘉莉在台上的对白和独白,使她台下的两个情人杜洛埃和赫斯渥神魂颠倒,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相信,她是在向他们倾吐心曲。这次表演是嘉莉一生中最为幸福的经历。可惜的是,嘉莉只能在舞台上感受她在现实生活中不能感受的情感和无私的爱情。对于她来说,生活多为一种欲望和不满取代另一种欲望和不满的过程。
那么是什么致使嘉莉的欲望不断增长的呢?是社会。如厄拜所言,“德莱塞明白,欲望——对特定的消费品或对更高的社会地位的欲望,虽然好像出自个人,但事实上是社会的产物”⑩。他笔下的嘉莉虽生性被动却极易受外界影响,她在小说中先后做出的四次人生重大抉择,无一不是其欲望所致,同时又无一不凸显出社会价值取向对其心灵的腐蚀。
嘉莉的第一次抉择是于1889年秋离开家乡哥伦比亚城,去大都市芝加哥谋生。其时,美国的经济和社会正经历着一场根本性的剧变。经济形式“已从个人企业转变为一个逐渐以批量生产、机械技术和金融资本主义为主的经济”。随着工商业的迅猛发展,整个价值观也发生了变化。传统的清教道德和信仰让位于拜金主义,人们“抛弃上帝去信奉财神”⑪,“整个国家在发财致富这只魔笛伴奏下翩翩起舞”⑫。同时,消费主义开始兴起,“大众消费的第一代人把追求物质幸福当做他们日常的目标和梦想”⑬,出现了当时著名经济学家凡勃伦所说的“摆阔性消费”和“金钱竞争”之风。工商业的发展还导致了“都市化运动”,“人们开始成批地涌入城市,他们认为城市里有更多的工作,更易于获得发财和成名的机会”⑭,嘉莉可谓是其中一员。忠实于生活的创作原则使作者不落窠臼,没有把嘉莉描写成纯真无邪的乡村姑娘。此时的嘉莉虽然年仅十八岁,涉世不深,但她不仅有很强的利己心,而且已经养成了物质主义的处世态度。小说的开篇指出像嘉莉这样身份的女子在大都市只有好坏两条道路可走,接着通过她和旅行推销员杜洛埃在火车上的邂逅,预示她将走的是后一条道路,“迅即接受花花世界的道德标准而堕落下去”。她同意与杜洛埃交换地址以保持联系,并不是因为她真心喜欢杜洛埃,而是因为他时髦的服饰和鼓鼓的钱包“为她筑起了一个朦胧的幸福世界,而他正是其中的中心人物”。耐人寻味的是,一向强调性格形成时期重要性的德莱塞,却没有对嘉莉的物质主义起源做细致的交代,仿佛在说,这种价值观的普遍性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实,毋庸赘述。的确,生长在物欲横流、“城市对农村正在取得决定性胜利”⑮的大环境下,嘉莉怎能不受熏染?
显而易见,嘉莉这个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社会典型,甚至她对杜洛埃穿着的反应也颇具典型性,因为她的反应无非是基于妇女中所盛行的“一套衣服经”而已:“在男人的服装方面,有一条不可言传的依稀的界限,使她能区分哪些是值得她看上一眼,而哪些是不屑一顾的。一个人一旦落到这条依稀的界线以下,他就休想得到女人的顾盼。”鲍德里亚指出,在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中,商品不仅具有马克思所说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还具有符号价值。也就是说,消费品被赋予了区别社会等级的功能。早在《嘉莉妹妹》发表的前一年,凡勃伦就在其《有闲阶级论》(1899)一书中阐明了作为消费品的服装这种符号价值:“服装上的消费优于多数其他方式,因为我们穿的衣服是随时随地显豁呈露的,一切旁观者看到它所提供的标志,对于我们的金钱地位就可以胸中了然。”⑯这不仅揭示了妇女注重男人服装的原因,也解释了妇女对自己衣着的重视和讲究。事实上,在嘉莉抵达芝加哥之前的十年间,随着男装业扩大其产品、劳力和市场,一个大规模的女装业也开始兴起,“标志着妇女生活的深刻变化”。到了19世纪90年代,妇女“主要按她们的衣着受到衡量……她们也很乐于接受这样的衡量”⑰。
在这种消费语境下,无怪乎嘉莉在芝加哥所受到的诱惑主要表现在服饰上。小说告诉我们,百货公司于1884年前后在芝加哥建立,嘉莉在家乡通过报纸上的广告对其商品已有所了解。当她置身于芝加哥时,勾起她深层欲望的不仅仅是百货公司所陈列的琳琅满目的服饰,更重要的是那些比她富有的城市妇女的衣着和派头。那些漂亮的小姐和太太们“推推搡搡、瞧不起她、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就连衣冠楚楚的女店员打量她的目光也不无鄙夷。这使她痛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衣着寒碜,让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份。奢与贫的强烈对比还使她萌生出不平等或低人一等的感觉,于是“她就全心全意地渴念起服饰和美貌来了”,而且“倘使她能得到这一切,她是什么代价都愿意付的”。她敏感地认识到,作为炫耀性商品的服饰可以建构身份,创造理想的自我。杜洛埃显然深谙此道,他在芝加哥街头再次邂逅嘉莉时给她的二十美元,不是为了缓解她的生活困难,而是专用于购买能提升她身份的服饰。
嘉莉的第二次人生抉择是同意和杜洛埃同居以换取他所提供的金钱和地位。据考利说,《嘉莉妹妹》问世时,有教养的读者对这本书十分反感。“他们尤其痛恨嘉莉,因为他们所接受的教育是:妇女的贞操是她们唯一值得宝贵的东西,堕落的报应是死亡;而嘉莉竟然没有挣扎就让人诱奸了,而且嘉莉并没有惨死亡,还得以高升,过上了舒适的生活。”⑱殊不知,小说率先突破了镀金时代产生的“表面斯文、真伪颠倒”的“高雅传统”⑲,向他们展示了社会的本来面目。他们真正应该“痛恨”的是嘉莉生存的社会环境。小说明确指出:“嘉莉不大有主动精神,但是,她似乎老是会投入变化的浪潮之中,随波逐流。”如果说她走的是一条罪恶的道路,那么这显然是社会性的。嘉莉去芝加哥时虽然“做着空洞的平步登天的迷梦”,其实仍怀着普通的目的:寄居在城里的姐姐家里和找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然而,初到芝加哥的经历则使她感受到了物质和金钱的巨大威力。一方面,繁华的都市以其拥有的“财富、时髦、安逸”使她内心充满了欲望;另一方面,她意识到,这是一个金钱社会,万事皆有价,人际关系和商品关系密不可分。且不论她作为外来务工者所遭遇的冷酷和剥削,就连亲情、友情和爱情也都实利化和市场化了。她姐姐和姐夫邀她同住,打的是她自付膳宿费以补贴家用的小九九;杜洛埃给她二十美元,名为帮助,实则是要她以性作为交换。于是,已成为“大城市诱惑力的俘虏”的嘉莉,为了能留在芝加哥,便顺应了商品化的潮流,听任自己的身体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
如前所述,美国工业化、城市化和商业化的加剧导致物欲膨胀,世风日下,道德荒芜。人们仿佛“站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已经衰亡;另一个则无力降生”⑳。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长大的嘉莉道德感难免薄弱。这在她第一次邂逅杜洛埃时已表现出来,而当她成为杜洛埃易于得手的性对象时,小说又告诉我们:“嘉莉的头脑里没有深印着什么了不起的家规。倘使有的话,她良心上就会觉得更难过。”诚然,嘉莉在委身于杜洛埃之前挣扎过,有过灵与肉的斗争,但在强大的物质和金钱诱惑面前,她那“普通而渺小的良心”显得何其苍白无力,不堪一击。虽然她明知自己是个没有抵住诱惑的罪人,“没有经过奋斗就屈服了”,可是每当她受到良心的谴责时,她或找理由开脱,或“压根不去想它”,拒不内省。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思悔改正是她适应环境的秘诀之一,因为在金钱至上、人际关系日益商品化的城市环境中,只有不受道德观念的约束才能“进步”。
嘉莉不惜牺牲良心和贞洁以换取物质享受和地位提升,标志着其人格和价值观完成了向商品化和市场化的转变,从而决定了她后来的人生道路。如果说她委身于杜洛埃的部分原因是迫于生存,那么她的第三次抉择,即离开杜洛埃而投入赫斯渥的怀抱,则完全是欲望的进一步膨胀所致。城市生活教会了嘉莉区分财富的等级,同时不断激起她新的欲望,使她永远也不满足于已有的物质享受。杜洛埃想从嘉莉身上得到的是性的满足和炫耀自我的资本,可是他自己也被嘉莉物化为一种功能,那就是提供金钱和消费品,使她从中可以形成她所渴望的自我。一旦杜洛埃的财力不足以实现这一功能,嘉莉就对他就失去了兴趣。赫斯渥第一次在杜洛埃外出期间拜访嘉莉的时候,适逢嘉莉刚刚在邻居海尔太太的带领下游览了芝加哥豪华的居民区,亲眼目睹了何谓富丽堂皇。这使她产生了杜洛埃所无力提供奢侈的强烈感受,不仅原先舒适的居所和陈设顿显寒酸,就连最初她眼中“很了不起的人物”杜洛埃和她常在镜子中欣赏的自我也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说到底,杜洛埃又算得上什么呢?她又算得上什么呢?”这时,嘉莉感到前来勾引她的赫斯渥无异于上流社会派来邀请她的使者,因而“在这次交谈中,她听到的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他所代表的事物的语声”。她决定利用这个新的机会来攀爬社会阶梯,进一步参与迅速扩大的消费社会,甚至在识穿了赫斯渥无非是个企图替代杜洛埃的已婚的男子之后,仍然依附于他,轻易让自己成为从一个男人手里转移到另一个男人手里的玩物和商品。
嘉莉的第四次抉择是离弃赫斯渥。嘉莉虽然直到赫斯渥彻底垮台、连自己都无力养活的时候才离他而去,并且不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是为了能给她带来更多名利的舞台生涯,她仍然重复了与杜洛埃同居期间从最初暂时满足到因欲望再度膨胀而生不满这一模式。嘉莉随赫斯渥到纽约之后,美滋滋地过上了一段胜于以前的中产阶级的生活。然而,随着对纽约消费世界和奢华生活的了解,嘉莉立刻产生了想要融入其中的强烈欲望,同时“她那漂亮的小公寓仿佛成了枯燥无味的地方”。嘉莉虽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但她离开赫斯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用叙述者的话说,“水滴穿石——石头终究是抵挡不住的呀”。因而,当嘉莉开始走红舞台时,她便无情地抛弃了被她视为累赘的赫斯渥,就像曾经为了他而抛弃杜洛埃一样。
尽管嘉莉最终并不感到幸福,但她仍不失为一个成功者,实现了以前的人生目标,光鲜夺目地跻身于上流社会。如果说德莱塞视美国社会为只有适者才能生存的丛林,那么,嘉莉无疑称得上是适者。不过,成为这样的适者是要以牺牲人性中的真、善、美为代价。如科金所言,“嘉莉的成功在于其吸收能力”㉑。她“吸收”的是19世纪末期美国金钱社会的价值观及其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因此,虽然从当杜洛埃的情妇杜洛埃太太,到做赫斯渥的非法妻子惠勒太太,再到成为百老汇明星麦登达小姐,她始终没有一个真实的身份,却以其精神失落、道德沉沦的历程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
①⑬ 皮泽尔编:《〈嘉莉妹妹〉新论》(影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第105页。
②③④⑥⑮⑱ 龙文佩编:《德莱塞评论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321页,第323页,第15页,第60页,第322页,第327页。
⑤ 蒋道超:《德莱塞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页。
⑦ ⑨ Frederick J.Balling.Sister Carrie.Lincoln:Cliffs Notes,Inc.,1967:84,47.
⑧ 西奥多·德莱塞:《嘉莉妹妹》,裘柱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27页。(本文作品引文部分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⑩ Clare Virginia Eby.Dreiser and Veblen.Columbia:U of Missouri P,1998,p.108.
⑪⑫⑭⑲⑳ 霍顿、爱德华兹:《美国文学思想背景》,房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85-286页,第170页,第164-165页,第207页,第293页。
⑯ 凡勃伦:《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31页。
⑰ Stuart Ewen and Elizabeth Ewen.Channels of Desire.New York:McGraw,1982:178-214.
㉑ Stanley Corkin,Modern Fiction Studies.Volume 33.Number 4,Winter 1987: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