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_陈家琪
狄更斯在其名著《双城记》一开始所说的,“我们这个时代是历史上最好的,同时也是最坏的”(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这句断言,已经广为流传,而且似乎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可;我后来想,“时代”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谁都很难从整体上对任何一个时代作出纯然客观的评价,事实上也并不存在着这样的评价标准;而且,只要有最好,也就一定有最坏,问题只在从哪个角度看。
狄更斯是从哪个角度看的呢?当然离不了法国大革命;以此类推,相对于我们这代人而言,最近似的断言大约只能涉及到对“文化大革命”的感受了。
什么时候,当我们提到“文化大革命”时,能有人说出“这是一段最好的同时也是一段最坏的岁月”时,我们这个民族大约就成熟了,也就要出狄更斯这样伟大的作家了。
我们今天还不到讨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我们所业已经历过的这十年而言,日常生活中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事情毕竟已经多到了使人目不暇接,而且最终丧失了任何惊讶感的地步,于是也就不得不坐下来认真想想,想想仅就个人的感受而言,在记忆中,在过去的十年间,到底有哪些事印象最深,且不谈是否配得上时代(我更愿意把“time”理解为“时光”),配得上“最好”或“最坏”这两个词的修饰。
于是我选择了2002年岁末至2003年年初这一段时间。
2002年11月18日,我从海南飞抵上海,算是正式调入了同济大学,20日,也就是到上海后的第三天,就买下了一栋住房,每平方米4080元,总共531383元(今天这套房子至少价值三百万),把学校给的三十万元用于首付,自己的存折上所剩余的不过十万元左右,用于装修、购买家具等等。那年我五十五岁,在大学里已经当了十五年教授。
那几天多雨、阴冷,伴随着我的则是寂寞、孤独,还有一本随身携带的《施特劳斯与古典政治哲学》和英文版的《圣经》。我住在同济新村的一栋1953年修建的破旧房子里,月租金568元。梁治平到,倪梁康到,靳希平到,周兴、善春他们不停地约请吃饭,多赖王国伟、陈巧巧夫妇,绍敏、余红夫妇,还有刘幼章、钟姗姗、宋平,有了他们的帮助,我的心才渐渐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安顿了下来。最值得记载的是12月4日,在VOA上听到了上海申报世博会成功的消息,次日的上海报纸上全是江泽民、曾庆红、黄菊等人庆贺“申博”成功的报道,唯独在《新闻晨报》的头版看到了“胡锦涛在纪念宪法公布施行二十周年大会”上的一个讲话,题为“树立宪法权威,促进政治文明”,里面说要“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不断促进社会主义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推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十年后的今天重读这些话,竟然有恍若隔世之感。但我应该承认,在当时,却忽然有了一种“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最好的时代”之感。这种感觉,大约也与上海的灯红酒绿有关。
2003年的元旦是在海口过的,能来的亲戚都来了,家里很热闹;收到周实的小说《起死回生》(后改名《性比天高》),开始饶有兴致地阅读,想写一篇评论,涉及中国的神话想象;然后就是写我的《家》,法国要出法文版。
贵阳大雪。雪几乎要下到广州了。北京零下十四度,据说是多少多少年以来的最低。自那以后,在我的记忆中,所有记录都在不断地被刷新,无论是自然的灾害还是环境的破坏,每有报道,也总能听到“百年不遇”或“千年少有”这样的话。渐渐地,大家就习惯了,知道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
2003年元月18日是海南大学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为了陪我来上海,少华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当她拿到证件时,忽然就哭了,说:“这是我作为国家正式干部的最后一天了。”我说,既然这样,就不必去上班了。但她还是去了,而且把所有需要交代的事情都办得稳稳妥妥后才回来。
人就是这样,退休,或者不再是国家干部,就有了一种“被抛弃感”;组织,把我们组织在一起,呆在里面不舒服,离开了,又无所着落。
到上海后,她的户口、工资、医疗关系始终转不进来,为此不知跑了多少趟,找了多少人,但上海,这个精明的城市,怎么可能让一个退休人员平白无故地享受养老保险?无论有多少眼泪,都只能默默咽进肚子,然后就是愤怒地盯着那些冷酷的大楼跺脚。我们所有的政策、规定,是否会有一个基本的价值判断的标尺作为依据?我不知道,反正无处讲理,而且不知该讲怎样的理。
广州开始流行“非典型肺炎”,海口一瓶醋卖到140元。崔卫平告诉我,夜晚走在北京空旷的大街上,汽车的夜灯会给人一种很恐怖的感觉。
2月10日,集装箱拉走了屋里所有的书,家中一下变得空空荡荡;13日是在海南大学居住的最后一天,马三立逝世,自己也忽然觉得这一切就如“逗你玩”一样变得滑稽可笑。
2月15日是元宵节,这是在上海过的第一个节日,每人吃了一碗宁波汤圆,似乎觉得这里离宁波近,汤圆也就应该更正宗一些才是。
在学校,与周兴商量申报两个硕士点,外国哲学和美学,然后就是课程安排。
3月10日,祸从天降,少华确诊肝硬化,然后就开始了在新华医院和长海医院不间断的治疗。
这到底是一段怎样的岁月?
医院里人山人海,少华要办各种手续住院治疗,我骑着单车在这几个地方来回奔波;学校的事业刚刚起步,我有一大堆的文稿要写,身边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上海话也听不懂,就如一个“乡下人”一样处处遭受白眼,生活的艰难和心情的焦虑几乎要将人摧毁。
就在这种情况下,3月21日,一觉醒来,美国军队已经开始了对伊拉克的攻击。我们能知道的,自然都是不利于美军的消息,比如一架美军直升机在科威特被击落,十六名美军无一幸免;还有一架“阿帕奇”直升机被农民用来福枪击落;而美军打死的多为伊拉克平民,萨达姆最精锐的“卫队”还隐藏着,准备打巷战,估计美军会死亡一百万人等等。
必须不停地给别人解释为什么来上海,就如当年需要解释为什么去海南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收到了萌萌的父亲在病榻上所写下的最后几句话:“我爱你们!谢谢你们!”附有一首小诗,题为“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在病中多少次梦想着
坐着火车去作长途旅行
一如少年时喜爱的那句诗: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也不管它往哪儿开。”
我想,这大约也就是我喜欢过一种动荡不安的生活的全部原因了。
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中也说过,他最向往的就是随意蹦上一辆火车,然后随便在一个站下车,喜欢那种在一个不知名的站上遇到一个陌生人的那种感觉。盲人歌手周云蓬引用了这段话,说他心目中最美好的时光(time)就是这样的经历,而且,他也确实就这样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其中就包括西藏。
我庆幸自己在最后还有可能蹦上一辆火车的当口,蹦上了这辆开往上海的火车,尽管我一开始并不想来这里。十年过去了,我不得不说,我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个城市了,而少华的病情,也似乎控制得非常之好,不少的人都说是奇迹。我想,对这样一段生活,大约就用得上“best”和“worst”这两个英语单词来形容了。在我五十五岁以后,它也许就是我最好和最坏的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