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_刘 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这首三毛作词的歌曲《橄榄树》,曾经唤醒了多少人的天涯流浪梦。上个世纪80年代,三毛在港台及海外华文圈里被誉为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作家。她一生走过四十八个国家,写了二十六部作品,启迪了许多年轻人去追寻生命的意义,深深地影响了一代人的生活情操与理念。
近几年来,另一位流散浪漫主义女作家——贝拉,带着她的“9.11生死情爱三部曲”,在华语文坛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新的轰动。贝拉和三毛一样,也是一位半生都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女人。贝拉在重返故乡上海前,她的足迹几乎遍布五洲四海,时间跨越了二十多年。
贝拉和三毛的流散创作,原本都是一种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写作,三毛说写作于她是“一种游戏,一种自娱自乐”,而贝拉说是“一种释放,一种圆梦”,但是她们的作品却都先后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学者白烨评论贝拉的作品时,说其“精神层面是三毛”。的确,贝拉和三毛的作品中都渲染着异域风情的画面,仿佛引领读者走入了瑰丽美妙的文化长廊中。她们的内心都充满了浪漫的情怀,以私人生活和情感经历为线索,以“第一人称”从切身体验中采撷素材,用浓厚的“自叙性”色彩的文字,再现出人生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再加上她们那大起大落的漂泊经历,浪漫传奇的爱情故事,戏剧般的人生遭遇,以及对生活的追求与梦想,吸引着、感动着成千上万的读者。除此之外,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具备了女性所特有的品质——用一颗细腻诚挚而又深沉的心,呼唤人间真诚的爱,表达对人性美好的关怀。
我们不难看出,尽管贝拉和三毛从以上所述的层面去分析是比较相似的,但是由于她们各自的社会背景、人生体验有着很大的差别,因此从她们的创作主题、语言风格以及作品中表达出来的人物的价值观和性格来看,她们是各有特色、风格迥异的两位女性。如果说三毛是苍茫沙漠里的一株荆棘,洒脱不羁,染着苍凉的风尘,那么贝拉就是神秘花园中的一朵玫瑰,纯粹高贵,欣欣向荣地盛开着。
从创作的主题来说,三毛从小就是一个自闭而习惯性地选择逃避现实的孩子,她是为了追寻生活的意义而流浪的。在西班牙马德里,在撒哈拉沙漠,在加那利群岛……都留下了三毛浪漫而倔强不羁的身影。纵观三毛前后期的作品,不难看出三毛作品的主旋律是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未知世界的执著探索。在光怪陆离的旅途中,三毛以亲身的经历和感受,怀着一颗深情赞美受苦受难者和平民百姓的爱心,用率真、诙谐、质朴的笔勾勒出人生百态和世间万象。在滚滚红尘里,她哭过笑过疯狂过,被喜爱她的读者称为“是真正生活过的人”。
然而,三毛的作品却被人称为“不写爱情的作品”。在她的作品中,没有一般爱情作品所描写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柔风絮语,只有极其朴素平实的日常对话。即使在《结婚记》里写到她与荷西婚前谈恋爱时的生活,最多也只写到他们如何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坐在西班牙公园的长椅上,想着在一起后如何解决温饱的问题。这些描写既是现实的、质朴的,却也有别样的浪漫意味。
贝拉则被称为“爱情女神”的化身,或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生活在爱当中的”,她是为了追求爱情的美好而去漂泊的。日本壮丽的富士山、印度辉煌的神庙、耶路撒冷庄严的哭墙、魁北克美丽的古堡、巴黎繁华的香榭丽舍大街、挪威广袤的森林、意大利浪漫的威尼斯小镇都曾留下贝拉寻找爱与世界的身影。在这些沿途旖旎风光的映衬下,她作品中那唯美至上的爱情更加纯粹纯真。在《贝拉神秘园》中,贝拉写道:
我的人生漂泊之路是一条漫长的情爱苦旅之路,我始终是带着自己一颗易感的心去触及人类浩瀚的爱情世界的,我的眼睛看到的总是爱情的风景和秘密,我的耳朵听见的都是爱情的心跳和呻吟,我的鼻子闻到的全是爱情的芳香,我品尝到的更是爱情的味道。
《9.11生死婚礼》《贝拉神秘园》和《伤感的卡萨布兰卡》这“9.11生死情爱三部曲”,描写了女主人公王纯洁的四次爱恋:第一次与上海高干子弟阿根,第二次与日本少男海天,第三次与华尔街才子格兰姆,第四次与IBM的纽约精英John。虽然每一段感情都意趣不同,但四场相恋的开端都源于一见钟情的浪漫,情节都曲折离奇而凄婉动人。从卷首到卷末,贝拉都在用唯美、灵慧的语言娓娓道来爱情的曼妙与神奇,引出生与死、爱与恨、喜与悲的人生终极话题。
与三毛截然不同的是,贝拉除了把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写得充满玄机而布满张力,还大篇幅地直接描写了人物的爱与性,但这些有关性的描写与那种流俗的专门展示欲望的“身体写作”不可相提并论,读者在阅读中并不感觉恶俗,而是生出一种真挚纯洁而美好的感动。所以这实际上是贝拉更能看清人性的一个窗口,更能靠近爱情本质的一个梯子。她信奉D.H.劳伦斯所说的:“假如我们的文明教会了我们怎样让性的感染力适当而微妙地流动,怎样保持性之火的纯净和生机勃勃,让它以不同的力量和交流方式或闪烁,或发光,或熊熊燃烧,那么,也许我们就能——我们就能——终生生活在爱中。”
1974年,三毛来到撒哈拉沙漠,在那里与深深爱恋着她的西班牙人荷西结了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天地”。在那里,那如梦如幻的海市蜃楼,那连绵不断的沙丘,那铺金流彩般多变的大漠景象,都深深地激起了三毛无限浪漫的情怀。她提笔写下一系列以沙漠生活为题材的散文,合集为《撒哈拉沙漠的故事》,这本书在世人面前展现了这个奇异而神秘的新天地,也给她的写作生涯打开了一扇通往声名远扬的大门。
但是,令三毛意乱情迷的大沙漠却无法给予生息在焦裂大地上的游牧民族更多的物质施舍,物质文明的匮乏使出生在帐篷里的男女老少以一种近似原始的方式维系着贫困落后的生活:《收魂记》拍下了连镜子也没有见过的人们在摄影机前惊恐万状的一瞬,《芳邻》记下了沙哈拉威的居民面对物质文明的诱惑时内心的极度渴望,《沙漠观浴记》展示出沙漠居民生活环境的肮脏和缺医少药,《五月花》讲述了荷西被资本家残酷剥削、三毛追要工资的辛酸和愤怒……
文化和物质层次上的巨大落差,使三毛时时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但是三毛依然坚决地避开世俗的安逸与享乐,避开尘世的牵绊与争扰,将自己扎根在大漠之中,融入周围的居民之中,与未开化的异族人友好相处,希冀在荒漠上发现生存的意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将我对沙漠的向往,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三毛的行动反映了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对快节奏的布满令人神经衰弱的噪音的都市的厌烦,对繁琐复杂的人际交往的叛逆和对追求虚名势利的世俗生活的鄙弃。
贝拉是生活在后现代社会中的新女性,由于她多方面的艺术储备和才华造诣,获得了社会的赞赏和肯定,她不必为生存去奔波工作,很少为日常生计而担忧。在贝拉的小说里,一些代表“中产阶级”或者说是代表“上流生活”的名词随处可见:红酒龙虾鹅肝,波音767的头等舱,BMW红色敞篷车,卡迪亚白金婚戒,香奈儿白色婚纱,乔治·阿玛尼的领带,上海和平饭店,华尔街,还有处处飘荡着的一阵阵高雅的小提琴曲或钢琴协奏曲……
毕竟浪漫要以强大的经济基础为支柱,如果说“琼瑶剧”营造的那种自我迷恋般的梦幻氛围是不现实的,那么贝拉的爱情世界在小说中的浪漫呈现,却是那么的真实,每一个场景的出现都有种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因为贝拉书写的是自己熟悉的世界和熟知的生活方式。没有生活压力的贝拉,她可以比三毛有一条更纯粹更久远的漂泊之路。对于物质文明,在《伤感的卡萨布兰卡》中,贝拉在多伦多的布鲁街给John买圣诞节的礼物——Burberrys牌子的衣服时有这样一段自白:
不好意思,我确实是名牌拥戴者,你可以说我虚荣,是的,我是虚荣的上海女人;你也可以说我奢侈,是,我是很奢侈地活着;但我如果不享用那些高品质的物质衣饰,不归属人类的时尚,那么谁更配拥有它们?难道是那些仅仅有钱的俗众?我是一个完全可以在生活上归于贫民的精神小贵族,但对美学品质很挑剔,因为顶级品牌的东西从设计到制作都是绝高品位,甚至带有艺术感的,让它们装点在我身子上是那么恰如其分,远比花花绿绿的钞票储藏在那儿更有意义呢!
显然,如果说三毛远离都市和家园的自我放逐行为是一种逃避——逃避现实,也逃避心灵的伤痛,以及对淳朴自然生活方式的崇尚与回归,那么相比之下,虽然贝拉也深爱着大自然,渴望着涉足未去过的卡萨布兰卡,留恋着挪威那片广袤而生机勃勃的森林,但是贝拉并不逃避城市带来的繁华。她一边享受着爱情给她的生命带来的甘霖,一边也享受着人类的物质文明给她生活带来的盎然乐趣。
离别和死亡,是世上每个人永远都无法逃脱的悲剧。两位女作家比常人感受到的这种悲剧性要敏感得多,深刻得多。
三毛每次遭遇生命中的挫折和不幸的时候,要么自闭在家,要么放逐异乡,要么直闯天堂,并非她自己设想的那样坚强豁达。从小她就是一个习惯选择逃避现实的孩子。初中二年级的三毛曾因老师的当众体罚而心灵受辱,从此就走上了逃学的道路。她喜欢躲在公墓里看书,因为她感觉只有和死人在一起才有安全感。十三岁的三毛割腕后,手腕上缝的二十八个针痕成了她自闭少年时代的一个印记。青春时代的三毛先后遭遇了“骗婚”和未婚夫猝死,第二次从死神手里被拉回的三毛,带着疲惫的伤痕逃离了让她触景生情的台湾,开始了她一生中长达二十二年的流浪生涯。在漫游过程中结识的西班牙丈夫荷西给她生命的荒漠带来了新的绿洲,她也进入写作与创造的黄金时期。但是三毛自1979年丈夫荷西离世后,她的感情再也没有了归依。在《梦里花落知多少》里,三毛把对丈夫荷西的追忆、眷恋和怀念写得那样情深意切、哀伤感人:“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在《背影》中,她吐露最大的盼望就是早点与荷西在那边相遇:“荷西,你答应过的,你要在那边等我,有你这一句承诺,我便还有一个盼望了。”十多年中,三毛一直孤身一人。虽然回台湾后,她作为教授学者在公开场合依然谈笑风生,“可是,灯光下,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我的眸子里,闪烁的只是满满的倔强的眼泪”。1991年,三毛还是因为过度思念荷西而自杀身亡。
由此可以看出,三毛这株沙漠中的荆棘看上去不羁而强大,其实内心是脆弱悲观而厌世的。但是在贝拉的半自传体小说里,王纯洁(贝拉)则是一个看似优雅柔弱内心却强大而独立的新女性,在追求爱情自由权利的过程中展现了现代女性的勇气和魄力,在情人一个个生死离别的沉痛打击下,她依然没有停止追寻纯真爱情的脚步。
为了冲破封建观念下婚姻的牢笼,追求人身自由和心灵自由,她年轻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逃离了婆家,深爱她的丈夫阿根却因为失去她而得了神经病;日本小情人海天也因为失去她从富士山上纵身跃下而自杀,贝拉在海天的墓前流着泪说:“别再恨格兰姆了,别怪他把你的新娘拐走,那是身不由己的,人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东西,只是你还没来得及体会。”与华尔街男人格兰姆的爱恋是灵犀相通的天作之合。然而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等到婚礼那一天,格兰姆却惨遭世贸大厦被撞的横祸,婚礼又变成了丧礼。面对格兰姆在“9.11”事件中的死亡,王纯洁刚开始也和三毛一样,用自杀这种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了她对爱与死的理解。但是,被救活了的王纯洁从和格兰姆的幻梦中醒来后,仿佛重生了,她以贝拉的名义写了这部名为“9.11生死婚礼”的当代爱情传奇,讲述着死去的灵魂如何在记忆中复活乃至永恒的故事。新生的贝拉是一只“不死的爱情鸟”,调整心态后的她对于爱情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让自己重新再爱,以爱情来疗治爱情。时间会淡忘一切,她又勇敢而奋不顾身地爱上了John。即使John在《伤感的卡萨布兰卡》的篇尾还是离开了她,她仍然充满乐观地相信着生命,信仰着爱情:
所有我爱过的男人,他们其实都是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爱情。我是多么感谢上帝创造了男人啊,如果没有男人,也就没有爱情了。我在想,这宇宙地球中的所有男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我的情人,而以往每一个情人都给了我新生。
所有过去了的,都会成为一种亲切的回忆。今天的我在阳光之中,而未来更是一片光明。
因此,贝拉作为21世纪的新女性,不但有二十年前的三毛追求自由浪漫、敢恨敢爱的性格,更有三毛不具备的一种独立生存的能力、自我疗伤愈合的能力,永远相信希望的勇气和健康乐观的心态。
生命、自由和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也是人类的精神需求。好的文学作品也有相通的地方:三毛和贝拉这两位流散女作家的作品都极富感染力。三毛似乎是在漫不经心地与读者拉家常、诉心思,但不知不觉中读者就会跟着她进入撒哈拉沙漠的风尘里,进入乐不思蜀的忘我境界。而贝拉的语言则是艺术化的,在不同的场合都能呈现出和谐的音乐感和色彩感来,美妙的文字给读者一种超越现实的愉悦和沉醉。
在我看来,三毛的小说像游记散文,妙语连珠,处处闪烁着精粹的文字,可惜大多数只是短而又短的文章,缺乏整体性,并且多重复内容。她虽是学哲学出身,但对于荒蛮与文明的碰撞、生与死的对立等问题的思考和探索也只是流于表面,为了游戏而写作,那些厚重的内容往往被淡化,被喜剧化了。整体风格空灵飘逸,洒脱不羁,就像苍茫沙漠里的一株荆棘,肆意而落寞地生长着。而贝拉的小说看似只是描写男欢女爱的言情故事,但这三部曲在回忆的快速闪现中相容相撞相通,互为补充和升华,使读者体验到一种抒情音乐旋律式的起伏和节奏,仿佛是神秘园中的一朵玫瑰,阵阵幽香缠绵而持久地萦绕于心。和三毛相比,贝拉对爱情悲剧的刻绘已经超越了个人的悲伤,上升到一个更为深远的人性的崇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