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 红
我向来认为,诗人是天生的——任何后天的修炼与模仿可以产生诗作,但诞生不了真正的诗人,有些诗作永远在三流的水平徘徊,那必定因为作者不是一个天生的诗人,这样的人还是不写为妙。天生的诗人即使不写诗也能让你感到诗歌的律动,天生的诗人一旦写作,语词就会散发一种光芒,朴素内敛,不动声色中自有无尽的诗性的绵延,这样的品质不会因岁月的更替、环境的变迁而被损伤。小海就是这样的诗人。
我在不同的场合遇见小海,脑海里却只留存着他相同的画面:温和的,善意的,平静的,说笑,并不高声,没有诗人通常的热烈与激情。他的视力很差,眼睛总是眯着,那眼光就有些迷离,看似落在近处,却又分明遥远着。
这样一个诗人,活在当下与现实中的诗人,必定有着他个人的分裂感:在政府部门工作,要书写并处理那些毫无诗性可言的文字,要应付无数繁杂与琐细的事务,而这一切竟没有磨蚀他内心的诗性与纯真——那些来自于灵魂的歌唱仍能一如既往地灵动而飘逸,这一点让我惊讶不已。
并非没有无奈和悲哀,在他早年的诗作中,失落、孤独与虚无感清晰可见:“我,一个孤独的男人/对什么都不信任”,“我没有成就感,成天郁郁寡欢/人前笑靥可掬,人后牙根痒痒/就让我做只小球吧,让我的女儿越拍越高。”(《父亲的宣言》)“白霜和童年的枕木/我是虚拟的琴键/自卑,徒劳,沉默,无尽/空寂开口弹唱。”(《空寂》)
当俗世与内心发生冲突时,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在失望与虚无的导引下,诗人表达世界的情绪极有可能呈现背反的两极:愤怒的发泄与控诉,或是坠入更深的寂静与虚无。但小海不是。他没有沉湎于这样的无奈与灰暗,没有激愤与宣泄,更没有从虚无走向虚无,而是固执又自信地寻找并表达一种坚实、温暖的东西:“我对我的孤独说:要幸福。”内心风暴乍起,又为何不可以用直面、迎接甚至欣赏的眼光与它相向呢:“这风多么宜人/像一件爽身的新衣/我不知它来自何方/它声音微弱/或者干脆一声不响//我爱这风/同时我还呼吸到它的气息/这阵风刚刚长成/它越过栏杆/在草坪上/一遍又一遍梳理自己的羽毛/我试探着把窗户关上/在它离去之前/我无法进入睡眠。”(《风》)
即使是不可抗拒的喧嚣与嘈杂,小海也并没有绝望和恐慌,只有淡淡的感伤。同时,他在想象并寻找一个安宁之所用以存放自己的心灵:“我是个汉人/我在自己的村庄里/等待黎明。”(《黎明前的孩子》)“在我劳动的地方/我对每棵庄稼、每棵稗草/都斤斤计较/它们看见我/在自己的田园里/劳动,直到天黑/太阳甚至招呼也不打/黑暗把它们吓坏了/但我,在这黑暗中还能辨清东西/因为在我的田园/我习惯天黑后/再坚持一会儿/然后,沿着看不见的小径/回家。”(《田园》)也许,只有倚靠坚实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生生不息的草木和生灵,疲倦、伤感抑或惶惑的内心才能渐渐平息。
一段时期,人们愿意关注并谈论小海诗歌的“田园”与“村庄”情结,但正如小海自己所说:“村庄不过是一个借口。”他真正想要抵达的,是一个饱满、充实而又宁静、自足的精神之境,就像我们在他的《草地上》看到的情景:“草地上一人/动手铲草/还要把土翻开/把别的种子种上/他眯起眼睡觉/阳光也没有把他吵醒/一片云朵/有了稍微的凉意/他听见风/吹着草地的声浪。”在这样的境界里,小海试图用诗歌重新建立世界与自我的关系,这种关系原始而又朴素、简洁而又深邃,作为读者,同样可以在这样的诗歌意境中驱除内心的浮躁,找回失落已久的纯净内心。
有一次谈到朋友杨键的诗作时,小海说了这样一段话:在当前的中国诗坛上流行着“两气”,即暴戾之气和哀怨之气,这两种气息像两根鞭子抽打着中国诗歌的灵与肉。所谓暴戾之气,一是从作品自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假大空”的个人英雄主义,诗歌中的私欲无限膨胀,等等;再是从作品之外表现出来的,那种拉大旗作虎皮的“山大王”做派,台前“文攻武卫”,台后机关算尽,不一一道来。所谓哀怨之气,那是当前诗歌创作中的另一种倾向,诗中那种个人伤感,自怨自艾,有的更是以某种价值观的担当者、守灵者的悲剧身份出现。其实,我想任何一种文化价值观若丧失了其鲜活、灵动、向上的力量(或曰当代性),必然消亡。我从未发现一个所谓“担当者”是一面挥戈振戟,一面自艾自叹,自怜自怨的。要知道,心中的哀怨之气和暴戾之气同样都是家养的毒蛇恶蝎,一定得小心为妙。
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小海的夫子自道,对这样两种不良倾向,他保持着警觉与抗拒,让自己的写作远离世俗的浑浊之气。我喜欢翻开小海诗集的目录,打量那些题目,朗读那些富有童真而鲜活生动、叮咚作响的词语:“乌鸦说话”、“癞蛤蟆之歌”、“萤火虫”、“一只青蛙”、“狗在街上跑”、“岁月的花朵”、“店主与鸟儿”、“蜜蜂”、“鸡鸣”、“冰块”、“百合”、“雪”以及“高昌古城”吱吱乱叫的“驴”……
它们的明亮与简洁可以令一切世俗的庸常与沉重黯然失色。还需要什么注脚吗?面对并沉浸就可以获取那种线条单纯的幸福感。这些语词常常令我想起一个场景中的小海。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仪式还没有正式开始,到那儿的孩子们嬉闹着,将桌上插着的气球一抢而光。我三岁的儿子没有抢到,羡慕地看着追逐的哥哥姐姐们,这时候小海走过来,说:你没有气球吗?我帮你。他用那微弱的视力东张西望一番,然后直奔“一堆气球”而去:那是一个心形的“大门”,用许多气球搭建而成——是仪式开始后新郎新娘的必经之地,我惊讶地看着他硬是从“门”上扯下来两只气球,送给了我的儿子。于是一段时间以内,在我儿子的记忆中,诗人小海就是那个伟大到可以帮他拿到气球的眼镜叔叔。
这个场景中的小海恰恰与他的诗歌意象和谐并存。村庄、田园、大自然奇妙无比的声与像,它们被小海排列组合着,用以涤荡尘世的污浊,保持自己内心的清洁与饱满。
去年,小海的诗剧《大秦帝国》出版,这个被称为具有“史诗品质”的长篇巨制在我看来仍是小海用以抵抗现实灰暗的“智力游戏”,相同的历史材料被他“变着花样炒成了两个菜”,“就像自己和自己下棋、角力,暴露出我贪玩的本性来……”(小海自序)虽然字里行间有大秦帝国的风云际会,但我仍在繁复苍茫的历史层次中看到了简洁与单纯:“鲜亮的稻秧站在水田/仙境般的山谷/稻田镜面上云朵飘过来荡过去/起风后会有平静的波浪化为烟雾/青蛙跌入秧田/疲惫的耕牛/在水墨的田埂上哭醒了溜溜转/‘扑通’来了又走了/漂亮的小秧苗跟着雨线走/主人就是晒太阳的村庄。”(《大秦帝国·战后楚国牧笛之一》)在小海诗歌的感染下,无数次地,我想象一种生命的境界,单纯到极致仍然可以意味深长,就如歌德一首诗中的描述: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吧:俄顷 你也要安静
在城市中抽身,回望乡村,从现实中抽身,返观历史,“村庄”、“田园”又或者“大秦帝国”,语词最终以什么样的具象得以呈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海的诗句依然灵动鲜活,重要的是他从不想放弃诗歌,诗歌也不会放弃他,“生活‘在场’,诗歌‘在场’,诗人一直‘在场’”。
事实上在写作这些关于小海以及小海诗歌印象的文字时,我一直有些矛盾与挣扎:聆听小海的最好方式就是阅读并且沉默,但我却必须说话。面对小海的诗歌,我觉得无言其实就是最好的语言,不要出声,屏息,静听,那优美的旋律就会响起,流水一般漫延:
萤火虫/撒满了河面/纵横、壮观/像打开了桎梏的囚犯/找到了身体的语言/也像令我们心酸的母爱/一闪、一灭、一闪、一灭/电击着我们濒死的心脏。
(《萤火虫》)
我常常分辨某一种声音和某一种声音/它悬挂在我头顶/放肆而乖戾/有时候是一阵狂风/有时候是一阵耳语/像星辰和星辰之间/树木和石头之间/一块金属落地/声音来自呼吸/来自湖心/来自窗帘/来自更远更神奇的宫殿/惶恐不安,石破天惊/一分钟之内第十一次响起/潜行于我的内衣/打湿了我的前襟/燃遍我的全身/微细的、深情的——
(《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