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茜·米勒》序

2012-08-15 00:42美国英国亨利詹姆斯张惠雯
名作欣赏 2012年4期
关键词:米勒旅馆詹姆斯

/ 〔美国-英国〕亨利·詹姆斯 张惠雯 译

1877年的秋天,一位当时住在罗马、今已迁往轻盈的南方的朋友无意中向我提起一位美国女士,这位女士前一年的冬天曾旅居罗马。她性情简单,可以说相当无知,由她那正当妙龄的女儿陪伴,从一家旅馆转往另一家旅馆。女儿却是一个自然与自由的孩子,她在罗马街头偶遇了一位英俊的男子,可能连这男子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但女孩儿怀着一颗世界上最清白高贵的良心,无邪而平静地将这位出身不明的朋友带入了罗马的上流社交界。后来发生了一些身份查证,一些干扰性的事件,不重要也不怎么光彩……总之,我已经忘记了。我从未听说过这两位可爱却不怎么显赫的女士,讲述者甚至没有提及她们的名字。①至于这则轶事,它只是指出了一个熟悉的伦理问题。而一定正是这种毫不显著的、模糊的性质,让我在书页空白处留下一个小小的铅笔标记,一个固执的象征:“戏剧化、戏剧化!”几个月后,我开始领悟到这个标志给我的启示,其结果就是《戴茜·米勒》这部小传。我于第二年春天在伦敦完成小说的撰写,然后,没有任何附加要求,将它寄给当时费城某家似乎对我的稿件颇有好感的杂志的编辑。②那位先生立即退还了我的稿件,未附有任何解释或评论。当时,这对我不仅是个沉重的打击,更令我十分茫然。我向一位友人求助,请求他指点迷津,他读过作品之后告诉我,对费城的批评家来说,这部小说会被看做是“对美国女孩儿的侮辱”。这的确像一道穿透我无知迷雾的光,其强烈程度几乎令人晕眩。很快,我又得到另一个有益的指点:除了小说具有“侮辱性”的主题之外,它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典型的中篇小说(nouvelle),这注定引不起编辑们的任何兴趣。③很久以后,我多多少少、不无自喜地接受了这个观点:至少在我自己的创作之中,“戴茜”几乎接近了成功。一个颇有象征性的例子是波士顿书市出现了盗版,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获得的“殊荣”。④世事充满反讽。但此前很久,我仍有种预感,似乎我这位最美丽的孩子将在问世之初,遭受非同寻常的攻击和误解。尽管我自己仍疑虑重重,这孩子不久后却得到我可敬的、今已过世的友人莱斯利·斯蒂芬⑤的恩宠,以两期连载于1878年的《康希尔杂志》⑥。

《戴茜·米勒》在发表之初被注明是“一项研究”。⑦这应是考虑到故事就文学意义而言的平淡无奇,如果还有其他可能的原因,我承认我无法得悉。平淡无奇,这一定是读者对戴茜·米勒的故事的第一感觉。因此,那个小小的注明——“一项研究”,无疑是一个诉诸于读者的期勉,以便他们不要对精彩、震撼的情节有所期待。这篇小说的确仅仅是对某一问题的凝视,这个问题或许微不足道,表面看来甚至有些粗俗不雅。但自始至终笼罩于小说中那种静谧的柔和,或许最终竟能呈现出一种羞涩的甚至与其“粗俗”主题颇不协调的魅力。在此,我不愿赘述小说的任何其他品质,只想提及一个简单的事实:我这平淡的故事绝不具有任何关键性的、重大的意义,不,它是纯粹诗意的,就诗意而言,它倒是浓墨重彩的。对我来说,这应是从一开始就清楚无比的真相。可只是在很久以后,乃至时光的回旋带来奇妙的启示,这真相才又一次向我揭开它的面纱。仍然是在意大利,在怡人的威尼斯,我和一位同样怡人的友人(如今已谢世)泛舟在运河上,等候在河畔通向一家旅馆的台阶前面。旅馆里一个精巧的露台仿佛一角突出的舞台,两位妙龄的女子翩跹其中。她们(也许曾是大自然与自由的孩子吧)在一般公众眼前、于坐在刚朵拉里的我们眼前展现青春风采,使得我的另一位和蔼热心的游伴不禁评价道,在我们眼前的正是两位活生生的戴茜·米勒。我那位俊友立即对此抗议。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所说的“时光的回旋”向我揭示了它曾一度遮蔽起来的秘密。“您怎么能把这些姑娘和一位唯一的瑕疵乃是她的悲剧命运的人物混为一谈呢?一个因作者诗意的欺骗而使得我们的判断力迷失、甚至根本无从判断的一个人物……”由此,这位淑雅的女士、可爱的批评家转向了作者本人:“你知道,你最终呈现出来的作品违背了那些最初启发你的东西,那些你有足够的机会‘观察’的东西。你自作主张地改变你所观看到的事实,或者说,你肆意将我们的感觉引向一个神秘的、艰于判断的复杂境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原谅并且理解你,因为任何魅力或感人的东西自有其意义。但是,为何虚掷你的小说才华?这种情况发生太多次了,一开始,你都是一个诚实的观察者,真相对你来说唾手可得,但每一次,你都屈服于你自己固执的优雅偏见,屈服于你对形式、对美、对哀婉忧郁的沉溺。你是否存有过多的幻想?在旅馆门前晃来晃去的那些肤浅、庸俗的姑娘们,她们才是现实中的戴茜·米勒。而你小说里的那位,如此天然、纯真,可遗憾的是,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对于这些质问,我的回答里有很多辩解、申明,我认为我在此无需也不能够一一重复。但最重要的乃是,我这个小小的人物是纯粹的诗意的创造,而非任何其他意义的。一切有益的幻想,如果不达致诗意,它又要去向何处?至于读者原有的粗俗无知⑧,我敢说我令它有所增加,但这是另一个问题,而且,也已经不再重要。

译者注:

①尽管詹姆斯声称他不知道轶闻中两位女士的名字,但后来詹姆斯的研究者认为这两位女士是来自芝加哥的富裕美国侨民纽伯利夫人及其女儿朱丽叶。两人曾旅居瑞士的沃韦及罗马,朱丽叶于1876年在罗马猝然过世。

②指《利平科特月刊》(Lippincott's Monthly Magazine),于1868年至1915年期间在费城出版、刊发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当时将《戴茜·米勒》拒稿的编辑为约翰·福斯特·科克(John Foster Kirk)。

③在詹姆斯时代的英语文学界,中篇小说是不成熟甚至不正规的体例,很多名家不创作中篇。而詹姆斯却十分钟爱这一形式,创作了大量杰作,使中篇小说在英语文学中达到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

④《戴茜·米勒》在英国出版后不久,美国波士顿、纽约等地立即出现大量翻印,由于亨利·詹姆斯未能及时保护小说在美国的版权,导致这本风靡一时、取得最大市场成功的作品却未能给作者本人带来收益。詹姆斯后来给好友豪威尔斯的信中写到,在美国,《戴茜·米勒》令他总共“获益”二百美金。

⑤莱斯利·斯蒂芬(Leslie Stephen, 1832-1904),英国编辑、批评家,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的父亲。1871至1882年担任《康希尔杂志》主编期间,发表了亨利·詹姆斯、罗伯特·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等优秀年轻作家的作品,令该杂志成为发掘新作家的高水准文学期刊。

⑥《康希尔杂志》(Cornhill Magazine),以伦敦康希尔大街命名的英国著名文学期刊,由乔治·默里·史密斯(George Murray Smith)于1860年创办,至1975年停刊。威廉·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是该杂志的首任主编。杂志刊发了维多利亚时期的一些最重要的文学作品。萨克雷、安东尼·特洛普(Anthony Trollope)、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丁尼生(Alfred Tennyson)、阿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都曾为该杂志撰稿。

⑦作品发表之初,其副标题注明为“一项研究”(a study)。之后,作品在美国引起轰动,也时常被作为一个关于“现代举止礼仪”(modern manner)的课题来讨论。

⑧《戴茜·米勒》问世之初吸引了大量无论是持贬低还是赞扬态度的读者,引起社会热议,但不少读者是出于对美国女孩儿行为这一话题的兴趣。豪威尔斯曾说,戴茜·米勒唤醒了美国女性,却是以和作者意图相违背的方式。詹姆斯所说的“读者的粗俗无知”,应是指当时忽略其诗意意图、对小说的广泛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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