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寿仙
“晚明”并非一个严格的断代概念,有人将其收得很窄,仅限于天启、崇祯两朝,也有人将其放得很宽,从成化、弘治一直延续到南明。较为通行的用法,是指称万历至崇祯这一时间段。当然,历史是一条连绵不断的河流,没有明显的起点和终点,晚明时代呈现的诸多现象和变动趋势,的确可以上溯到明代中叶,下延到清朝时期。
晚明的时代特征,如果做一简单化的概括,似可归纳为两个字:“变”与“乱”。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充满了张力和矛盾。从中既可以看到社会经济的蓬勃发展,又可以看到贫富分化的日益加剧;既可以看到为国为民的政治抗争,又可以看到结朋结党的宗派混斗;既可以看到改革志士的励精图治,又可以看到官僚群体的腐败无能;既可以看到个性的空前张扬,又可以看到欲望的极度膨胀……
肇建大明王朝的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出身最为低微的皇帝。他在继承融汇前代制度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颇能体现其个人性格的国家体制和治理模式。“洪武体制”的特征,一是加强君权,即通过废除丞相制、分立五军都督府、地方上设置“三司”等办法,将军政权力集中在皇帝手中,消除威胁皇权的各种潜在因素;二是固化社会,即通过推行里甲、户役、路引等制度,强调邻里之间的监督责任与扶助义务,严格限制人口迁移与流动,尽量使百姓的居住地和职业保持稳定;三是钳制思想,即通过宣讲“六谕”、移风易俗、学习《大诰》等活动,力图实现社会风习的纯美和思想意识的统一。朱元璋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统治有序、安土重迁、邻里相助、稳定和谐的理想社会;他确实获得了部分成功,但这种“画地为牢”的统治模式,也不可避免地带来社会凝固、思想僵化等负面影响。滥觞于明代中叶,至晚明臻于极致的各种变化,其总体特征就是对“洪武体制”的背离和挣脱。
初期的明朝,基本上是一个纯农业国家,工商业所占比重很小。朱元璋虽然并不否认商业具有“通有无”的作用,但却强调“崇本而袪末”,以严刑峻法打击“游民”,要求出外经商者必须申领“路引”,不许商人之家穿着绸、纱。这些规定和限制,在他死后逐渐松动和废阁,到晚明时代,商品经济空前发达,成为经济发展的主要驱动力量。如在江南经济中心的苏州,“商贩之所走集,货财之所辐辏,游手游食之辈,异言异服之徒,无不托足而潜处焉”(姜良栋《镇吴录》)。处在辇毂之下的政治中心北京,也呈现出同样的情景,“市肆贸迁,皆四远之货,奔走射利,皆五方之民”(谢肇淛《五杂俎》卷3)。商人的社会地位大为提高,“士而商”、“商而士”现象日益普遍,以致发出“良贾何负闳儒”的呐喊(汪道昆《太函集》卷55)。在许多地区,特别是经济发达地区,形成了重商崇利的社会氛围。
朱元璋着力打造的凝固化、扁平化的社会结构,到晚明时代也变得面目全非。在追逐商业利益、寻求生存机会、逃避赋役负担等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人口流动性越来越大,里甲组织已难以维持空间的稳定性和户数的完整性,基本丧失了基层组织的功能。依存于里甲制度的粮长、里长、老人等“职役性地方精英”,难以保持原有的社会经济地位,而以绅士为主体的“身份性地方精英”,成为乡村社会的支配阶层。这一方面提高了社会自我管理能力,另一方面也给地方治理制造了不少障碍。晚明另一引人注目的现象,是民间组织广泛兴起,既有半官方性质的保甲、乡约,也有纯民间性质的宗族。此外,文人结社遍地开花,就连光棍流氓也成立了“打行”、“访行”等组织。晚明的社会风尚,与明代前期也迥然不同,侈靡风气弥漫社会,人们不再恪守传统的礼仪规范,安于既定的社会秩序,正如万历《重修昆山县志》所描述的:“邸第从御之美,服饰珍羞之盛,古或无之。甚至储隶卖佣,亦泰然以侈靡相雄长,往往有僭礼逾分焉。”
晚明的政治体制,也难以维持朱元璋原初的设计,皇帝的决策权受到官僚集团的很大约束,重大事务都要交付廷议,参加者包括六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以及科道官,但负责票拟的内阁大学士不能与会。遇到特别重大的事情,还要采用记名投票的方式进行表决。晚明言谏之风甚盛,皇帝也常常受到激烈批评。一个广为人知的事例,是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竟然上疏指责皇帝嗜酒、恋色、贪财、尚气。这样的奏章,在其他时代恐怕很难出现。晚明党社之活跃、党争之激烈,在中国帝制时代也是罕见的,以东林党、复社为代表的清流派,举起“天下之公论”的旗帜,进行了长期的政治抗争。复社非常重视积累社会资源,开展了许多社会政治活动,甚至帮助周延儒谋得了首辅大位。在民间层面,晚明也是一个政治意识高涨的时代,社会舆论空前活跃,爆发了多次被称为“民变”的民众反抗运动。
明初定于一尊的思想意识,从明代中叶逐渐打破,晚明思想界多元而活跃,理学与心学争鸣,玄谈与实学并立,中学与西学交融。兴起于明代中叶的心学,到晚明已是广泛流衍,激发出一股崇尚个性的自由精神,最终造就出李贽这样敢于“颠倒万世之是非”的异端思想家。晚明的文艺,也是异彩纷呈,风行一时的“公安派”重视个性与情感,提倡“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叙小修诗》)。作为晚明标志性产品之一的“小品”,随兴漫笔,直抒胸臆,隽永有味,诙谐有趣,鲜明地显露出当时的文学趣味。最能反映晚明时代特征的,或许还是小说创作的繁荣,最为脍炙人口的当属长篇小说《金瓶梅》和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这些作品满足了普通大众的阅读需求,反映了当时商品经济的繁荣、市民社会的发达、思想意识的多样和开放。
变与乱似乎是一对孪生兄弟,凡是剧烈变动的时代,往往也是混乱失序的时代。不过,变与乱的结果往往差别很大。有些社会最终走过动荡的变革时期,逐步确立了新的体制和秩序;有些社会则缺乏变革因素的增量积累机制,无法形成新的体制和秩序,只能通过恢复旧秩序而结束混乱局面。晚明时代,几乎各个领域都出现了新因素、新趋向,在带来生机与活力的同时,也加剧了社会矛盾、贫富分化、政局动荡、道德失范。换句话说,晚明时代虽然出现了一些不可逆的新变化,却未能引发根本性的制度变迁,明朝在变与乱的交缠中走向灭亡。
从经济方面观察,晚明商业虽然高度发达,但发挥的建设性作用不够充分。梁方仲曾经指出,明代商业资本“一马当先”、“一枝独秀”,远远跑在农业和手工业之前,因此是“虚有其表、外强中干”的“虚假的繁荣”(《明代粮长制度》,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P126-127)。这种看法是否完全妥当,当然可以讨论,但当时确实存在这种现象:商业经营积累了巨额利润,但转入生产性领域的数额却很小,大部分都消耗于生活性或奢侈性的消费。这并非是商人的短视,而是没有形成稳定的投资渠道与激励性的制度环境。大量金钱游离于非生产领域,滋养了穷奢极欲的生活态度和社会氛围,甚至贫穷人家也追慕仿效,造成“若狂举国空豪奢,比岁仓箱多匮乏”(崇祯《吴县志》卷10)的局面,给社会稳定造成很大挑战,所以张瀚叹息说:“今之世风,上下俱损矣!”(《松窗梦语》卷4)
更为重要的是,晚明经济的发展繁荣,并未使社会各阶层都得到实惠,反而加剧了贫富分化和社会对立。以绅士为主体的地方势力,利用投献、强夺、购买等手段,占据了大量田地,积聚了巨额财富。顾炎武根据亲身见闻指出:“自万历以后,天下水利、碾硙、场渡、市集,无不属之豪绅,相沿以为常事矣。”(《日知录》卷13)势豪大户千方百计逃避赋税,“膏腴万顷,输税不过三分”(《民抄董宦事实》),其负担都被转嫁到庶民百姓身上。在经济发达的江南等地,还兴起了蓄奴之风,豪奴与劣绅相济为恶,“倚势横行,里党不能安居”(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卷上)。当整个社会陷入“富者极其富,而每至于剥民;贫者极其贫,而甚至于不能聊生”(《崇祯长编》卷2)的境况时,要想保持稳定的统治已不可能,社会经济发展也丧失了渐进变革的机会。
皇帝权威的下降和党社运动的活跃,也未能促进政治体制的变革,反而干扰了朝廷解决问题的能力。明遗民朱一是沉痛地说:“万历中,一二大君子研讲道术,标立崖畔,爰别异同。其后同同相扶,异异交击,有好恶而无是非,急友朋而忘君父,事多矫激,人用偏私,……道术流而意气,意气流而情面,情面流而货赂,狐城鼠社,蔓引茹连,罔上行私,万端一例。遂致事体蛊坏,国势凌夷,局改时移,垣垒石破。”(《为可堂集·谢友人招入社书》)这话虽然说得有点过于愤激,但确实点中了当时政局的要害。更加严重的是,晚明官僚集团出现了“结构性腐败”,“出仕专为身谋,居官有同贸易”(计六奇《明季北略》卷13),给事中韩一良曾叹息说:“今之世局,何处非用钱之地?今之世人,又何官非爱钱之人?”(谈迁《国榷》卷89)很多地方官员“为民父母虎狼心”(辛升《寒香馆遗稿》卷3),不思兴利除害,专务刻剥聚敛。百姓揭竿而起,实属必然选择。
晚明张扬个性、放纵情欲的思想潮流,其作用也是“破”大于“立”。它打破了传统礼教的束缚,肯定了人欲的正当,促进了思想的解放,但却未能形成一套有助于维持社会秩序和道德规范的新价值观。一个社会要想富于活力而又保持稳定,必须在自由和秩序之间维持平衡。对个性与情欲的过分重视,很容易导致极端的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从而忽视甚至鄙夷自己所应承担的社会责任,漠视甚至践踏社会所必需的伦理规范。比如李贽声称:“成佛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每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周应宾《识小编》)在他自己,或许确有保持“童心”的自信与能力,但对信奉此语的大多数人来说,可能只是热衷于“受金”和“御女”,而早已将“明心”抛诸脑后。可以说,在晚明时代,自我意识的觉醒与伦理道德的崩溃,彼此纠缠,相互促动,其破坏性可能要大于建设性。
变乱交缠的晚明时代,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不同时代的人们,以及同时代的不同个人,自然会有不同的看法。有人看到了新时代的曙光,有人看到了旧时代的暮色,有人听到了新生儿的呱呱哭声,有人嗅到了木乃伊的浓浓腐味。各种看法相互矛盾甚至尖锐对立,可能都揭示了晚明的某个侧面。
生活在晚明时代的人们,似乎不太欣赏当时的社会变化。歙县知县张涛曾以四季为喻描述说:明初到弘治年间,相当于“冬至以后、春分以前之时”,此时“家给人足”、“闾阎安堵”、“比邻敦睦”,一派盛世景象。正德、嘉靖年间,相当于“春分以后、夏至以前之时”,人们开始舍本逐末,出现了“东家已富,西家自贫”的社会分化,人心日坏,风俗日靡,“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嘉靖末到隆庆初,相当于“夏至以后、秋分以前之时”,商品经济占据了主导地位,致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风俗更加窳坏,“诛求刻核,奸豪变乱,巨滑侵牟”。万历年间则进入“秋分以后、冬至以前之时”,社会完全被金钱主宰,人心道德彻底沦落,“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贫富分化更加怵目惊心,“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万历《歙州志》卷五《风土》)。可以看出,张涛完全是站在传统立场上,对明代社会变化进行猛烈抨击。这并非他个人的私见,而是当时很多人的共同看法。
明朝灭亡后,不少遗民进行了深刻反思,对晚明提出诸多批评。如顾炎武批评晚明“王纲弛于上,而私党植于下”(《日知录》卷5),认为士大夫集团已整体堕落,“衣冠而为囊橐之寄,朝列而有市井之容”(《日知录》卷3)。他尤其愤恨王学末流空谈性命、鄙薄实务的习气,“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日知录》卷7)。清朝的官方意识形态,对晚明也持否定态度。如《四库全书总目》严厉批评晚明玄虚放诞的风气,对于李贽更是痛加抨击:“贽书皆狂悖乖谬,非圣无法。惟此书排击孔子,别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为罪不容诛。”该书还将党争视为明灭的祸根,严厉指责说:“门户角争,递相胜败,党祸因之而大起,恩怨纠结,辗转报复,明遂以亡。”到了清朝后期,政治氛围趋于宽松,士大夫集团重新焕发了对政治事务的责任感,东林党重新受到重视和肯定,不少人编书撰文,讴歌东林先辈的道德风范和救世精神(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210-214)。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唤起了对于晚明时代的重视和肯定。周作人在1932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指出明末文学运动与五四文学运动“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两次的主张和趋势,几乎都很相同”。林语堂次年发表《有不为斋随笔》,也认为晚明公安派、竟陵派“已抓住近代文的命脉,足以启近代文的源流”。刘大杰1949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中,也认为公安派“重个性、重自由、重内容、重情感的新理论”,“与五四时代的文学运动精神完全相同”。嵇文甫则从思想史的角度对晚明作出高度评价,他于1944年出版《晚明思想史论》,对晚明思想进行了简明而系统的梳理,认为晚明“是一个动荡时代,是一个斑驳陆离的过渡时代,照耀着这时代的,不是一轮赫然当空的太阳,而是许多道光彩纷披的明霞”,“它把一个旧时代送终,却又使一个新时代开始”。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展的社会史论战,促使人们从社会形态转变的角度认识晚明时代。吕振羽在1937年出版的《中国政治思想史》中,认为中国传统社会后期已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到明清之际,布尔乔亚的都市经济的成长,已成为社会经济中一个重要因素。新中国成立后,“资本主义萌芽”研究蓬勃兴起,逐渐形成了一种综合性的经典认识,认为由于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市场经济的繁荣、自由雇佣劳动的发展,到明代后期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与之相适应,社会和思想文化领域也出现重大变化,表现在市民意识的觉醒、早期启蒙思想的出现、人文主义的兴起、通俗文学的繁荣等各个方面。9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萌芽”基本退出主流话语的行列,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因素”、“近代化萌芽”、“社会变迁”、“社会转型”等比较中性的概念,晚明被视为中国早期近代化历程的起点。
当然,也有一些人对于这种经典看法提出质疑。如台湾学者龚鹏程怀疑学术界揭示的晚明“时代转变之事例与思想,乃是被‘制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当时未必有此,或虽有之而未必如是,然而在近代研究者特殊的关怀中,此一部分却被扭曲或放大了”(《晚明思潮》,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P4)。美籍华裔学者黄仁宇则彻底否定晚明的变化,认为晚明时代僵化得要死,“当时的士绅官僚,习于一切维持原状,而在这种永恒不变的环境中,形成注重内思的宇宙观,使今人看来,晚明时期显得停滞而无生气”(《中国大历史》,三联书店1997年版,P195)。
光怪陆离的晚明,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定会看到不同的样貎,不同的色彩。无论如何,只要翻阅一下晚明文献,就会发现那是一个踔厉风发、尚奇求怪、日变月异的时代。这可能是希望的欢歌,也可能是绝望的悲鸣,但终归活得有声有色,对后世也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