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正梅
当懒人杀死时代
○彭正梅
尼采认为,当懒人杀死时代,作为教育者的哲学家就应该登场。这种教育者不仅是时代和生命的解放者,同时还要知道自己如何不被时代杀死的教育之道。
1871年普法战争的胜利被德国公共舆论视为德意志文化的胜利。德国有教养阶层坚信,自己的教养是时代、所有时代最成熟和最美好的果实。但在尼采看来,德国当时并没有自己的原创文化,德国仍一如既往地依赖法国文化。尼采认为,文化的特征是一种独特的风格的统一性,杂多的知识和博学既不是文化的必要手段,也不是它的一个标志。但德国知识庸人却把所有时代和所有地区的形式、颜色、产品和稀奇古怪之物堆积在自己的周围,从而形成了一种年货市场式的缤纷杂乱,然后安坐在中央,认为这就是德国文化。他们以为自己或认为那些只是寻找者的经典作家,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原初的德意志精神,因而无需再去寻找。他们用这种满足现状来对抗艺术家不安分的创造的冲动。而且,为了这种安定,他们还把一切可能干扰惬意的科学,尤其是哲学、古典语言学转化为历史学科,然后要么沉浸其中,要么通过历史考察来证明,现实的就是合理的,现实的国家是最高的客观性。
在这种情况下,寻求安逸和懒惰成了时代的普遍风尚,懒惰成为人们的普遍癖好。他们被时代风尚和公共舆论的水泥层层包裹起来,像畜牲般地匍匐在时代的风气中,惧怕自己的真诚会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和不便。
尼采认为,这些懒人正在杀死时代。他们正在使自己的时代在历史进展的长河中出丑,在使这个时代从生命的真正解放的历史中被删除出去。尼采宣布:这个时代所建造的所有那些丑陋不堪的房子,在百年之后都将崩溃塌陷,无从寻觅。
因此,尼采指出,当务之急就是把人从时代的水泥中剥离和解放出来。因为在他看来,人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奇迹,甚至我们每个肌肉运动都是独特的,而且,只有当我们严格与这种独特性一致时,我们才是美丽的,才是值得一顾的,才能像大自然的每件作品一样,新颖且不可思议,卓绝而不单调乏味。当伟大的哲学家蔑视人时,他蔑视的是人的懒惰,因为人因自己的懒惰而成为了类似工厂产品之物,从而不值得交往和教诲。
懒人杀死自己的时代,实际上是人杀死自己。因为他们违反了自然的目的。在尼采看来,自然的目的,也就是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现代的自由、平等和正义,也不在于最大的尘世之乐,而在于少数最高的人。大自然之所以努力向人类进化,向更高的人类进化,就是为了从人自身上找到一面镜子,更好地自我觉解和启蒙。因此,尼采认为,你的真实本质不是深深地隐蔽在里面,而是不可测量地高于你,或者至少高于你通常认为的自我。每个人只有在与其“更高的自我”交往时,他才是真正自由的,才是真正快乐的。“更高的自我”是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在尼采看来,人类应该为产生伟大的个体即超人作持续的努力。这,而且唯这,才是它的任务。人不是目的,超人才是目的,才是大地的意义。人类应该有意识地帮助自然到达它的目的,从而克服自然本身,克服人自身。
尽管尼采强调大自然是通过少数更高的存在来自我启蒙,人要为超人的诞生做准备,但他没有说明什么样的人才具有更高的自我,因而即使这种更高的自我是少数人才拥有,那么,每个人都有责任一试,去寻求更高的自我。这也显示了尼采思想中的民主性的一面。
文化的基本理想是促使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人变成哲学家、艺术家、圣人,由此把大自然推向完美。大自然需要哲学家,是为了自我启蒙;大自然需要艺术家,是为了将其从未看清的东西,作为纯粹的、现成的画面呈现在它的眼前;大自然也需要圣人,是为了取得一种与万物的最深刻的同感和通感。尼采试图把“哲学家、艺术家和圣人”作为文化的最高榜样,来替代自然选择的盲目机制,进而替代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过程,因为他们是通过周围环境的特意努力,朝向优秀个人的出现进化的。因此,尼采在描述“哲学家、艺术家和圣人”出现的状态时,故意使用了一个类似达尔文学说的术语:从不跳跃的自然,做了一次跳跃,创造了他们。他们代表了对盲目的自然的克服,把他们内在的自然属性升华为高尚的个性。这些哲学家、艺术家和圣人代表了具有“更高的自我”的心理力量的人物,他们不满足于依然陷于自然领域的本能的自我和理性的自我。
因此,在尼采看来,懒人杀死时代,不仅是对文化的犯罪,更是对生命意义和大自然的目的的悖逆和辜负。在这种情况下,踏上自我解放之路,才是生命和自然的根本要求。但是,这种自我解放,不是我们凭自身力量所能办到的。我们必须靠人解放和提拔。谁来解放和提拔我们呢?尼采看来,就是那些从时代的禁锢中挺拔出来的岩石般的人物,也就是那些哲学家、艺术家和圣人。
在被懒人杀死的时代里,人们还有别的办法去发现自己,以从时代的乌云般晕眩中找到寻求更高自我的旅程,但尼采指出,他不知道还有比找到自己的教育者更好的办法。按照尼采的理解,真正的教育并不授予人工的四肢、蜡制的鼻子、戴着眼镜的眼睛。相反,教育就是解放,是清除一切杂草、瓦砾和侵犯植物嫩芽的害虫,是光和热的散发,是充满着爱的夜雨的播撒,是对母亲般的和仁慈的自然的模仿和崇敬。
尼采幸运地遇到了自己的教育者——哲学家叔本华。尼采认为只有真诚的人才具有启发性的教育价值,个人的不一致存在会破坏教育过程。叔本华的法则是“不欺骗任何人,就连自己也不欺骗”。叔本华总是与自己说话,不卖弄才智,甚至不利用任何诗艺或论辩术,甚至带有一种朴拙,甚至熊一样的呆笨,具有真正的令人愉悦的快乐,没有阴郁,没有茫然的眼神和颤抖的手。他不像席勒那样眼神中满含着与时代斗争的疲倦,同时,也不像康德那样依附于大学,臣属于政府,容忍同僚和学生。叔本华不与学者阶层打交道,远远地站立一旁,追求着对国家和社会的独立性。因为有教养阶层和国家都掉进了卑鄙的金钱之中;有教养者蜕化为教养的最大敌人。
在与时代的对抗中,叔本华表现出了对天才的深刻渴求。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尼采认为,这种渴求才是真正文化的根源。庸人、学者和懒人或所谓的有教养者,则根本没有这种希求,他们不是在促进而是在阻碍一种文化和天才的生成。叔本华与时代进行了精力充沛的斗争,尽管也带有许多伤疤,有时也显得有点过于好斗,但他能够成为一个榜样。也就是说,叔本华一方面体现了精神的伟大和天才,另一方面也有着太人性的缺点。尼采认为,正是这太人性的缺点,使得叔本华并不处于难以企及的高度上,因而对人们具有教育意义,使他们能够接近他。
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唯一性,并寻求从时代的社会水泥中解放出来时,就会走向一条辛劳的自我提高之旅,就会面临着被环境征服、变得抑郁、对真理表示怀疑或变成冰冷的岩石的危险。叔本华对抗这些危险的榜样性,同时也是带有教育性。正是作为教育者的叔本华的思想和行动的不合时宜,以及思想和行动的统一,激发了尼采的自我发现之旅。在写作《作为教育者的叔本华》的10年以后,尼采塑造了或成为了叔本华意义上的教育者即查拉图斯特拉。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却是自觉的教育者。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查拉图斯特拉是宣扬“生命、痛苦和轮回”的教师,是教超人和永恒轮回学说的教师。
从懒人杀死时代这个角度来说,生命、痛苦和轮回是一体的。在尼采看来,“凡生命处,就是意志:但不是求生命的意志,而是求权力的意志!”既然生命的意义在于生命自身,在于生命的扩展,那么,追求更高的生命存在则意味着抛弃自我和习惯的意义结构,因而必然带有一种痛苦,同时,这种痛苦还在于所追求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从教育学来看,真正的学习意味着变化,意味着从不会到会,从不能到能,从无知到知,意味着学习者迄今为止的经验面临问题,并必然会产生一种困惑、激愤、惊异和痛苦等消极经验。这种消极经验,就像一把斧子,劈开了趋向于固化的以前的经验世界,从而为同化和顺应新的经验开辟了空间。没有这种消极经验,真正的学习是不可能的。
这样,尼采超越了他的教育者叔本华。叔本华尽管承认生命是痛苦的,但他试图消除痛苦。尼采则认为即使人生是一部悲剧,也要演得有声有色,而不是消极逃避。因此,相对于叔本华,尼采对自我寻求的痛苦的关注和认可更具有逻辑的一致性。尼采明确指出,生命的秘密就是创造性地生活:看哪,我是一个必须永远克服自身的东西。诚然,你们把它叫做求创生的意志,或者力求目的的冲动,力求达到高者、远者和多样者的冲动;但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体的,是同一个秘密。在他看来,生命已被太多的东西,特别是基督教和过多的知识所败坏。有些灵魂的痨病患者,渴望着有关厌倦和断念的学说,这些人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因为他们丧失了充满痛苦的、追求更高自我的勇气。尼采认为,比起博爱,战争和勇气做了更多伟大的事业。迄今为止,并非人们的同情,而是他们的勇敢,挽救了那些遇难者。因此,创造性地生活被认为是一个人通向超人的唯一的方式。
从这个角度来说,尼采和叔本华因其不合时宜的思想,而可以“重新确定存在的价值,成为尺度、钱币和事物的重量的立法者”,因而可以成为一种解放的教育者。
我们知道,在一个懒人杀死时代的环境里宣传“生命、痛苦和轮回”的学说是危险的,因为这会惊扰“铁屋子”里人的美好的沉睡生活。苏格拉底曾向那些沉溺于习俗的人们呼吁,未经探讨的生活是不值得生活的,敦促他们去寻求真正的真、善和美;耶稣告诫那些沉溺于宗教仪式的教徒,内在的虔信才是根本。但苏格拉底和耶稣犯了众怒,并被众人杀死了。当一个走出洞穴、获得真知之人,又回到洞中向那些陷溺于流俗之人进行教学时,柏拉图反问道,他不会遭到笑话吗?人们会说他到上面去走了一趟,弄坏了眼睛,并要杀掉这个打算解放他们并把他们带到上面去的人。柏拉图用这个“洞穴之喻”来隐射自己的老师苏格拉底之死,同时也说明了教学的危险:尽管痛苦是学习的必要前提,但是过度的痛,会导致学习的不可能,甚至还会使教师面临杀身之祸。
尼采用“Untergang”(有“毁灭”和“破坏”的含义)描写查拉图斯特拉下山,意思是他带着自己的观点从高处下来,去破坏人们既有的信仰。但当查拉图斯特拉刚开始向人们宣传超人和永恒轮回的教义时,教他们放弃他们肤浅的生活方式,成为通往超人的桥梁时,他的教学失败了,人们讥笑他的说教。这意味着教师不能直接灌输自己的学说。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改变了教育方式,开始向人们展示自己的精神的变化:从坚韧的骆驼到雄猛的狮子,最后到创造的孩子。于是,教学变成了第二次学习。因此,尽管尼采宣称自己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第五福音,但作为一个教师,查拉图斯特拉并不是强制学生接受自己的教义,而是引导学生自己走上自我发现和自我提高之路。
海德格尔认为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是一个具有能够将原先仇恨意志转化为赞成永恒轮回能力之人。这固然不错,但需要补充的是,查拉图斯特拉过着一种帮助人摆脱抑制自身创造性的仇恨生命的生活,并且努力把这种生活方式教给别人。他不仅是个思考者,还是一个鼓励学生进行创造生活的教师。
我们知道,耶稣教诲众生,苏格拉底教育学生辩驳,只有查拉图斯特拉不仅教导,而且还舞蹈,为学生演示自由精神的狂放境界。因此,即使我们会忘记他所教的内容,我们也会仍然记得查拉图斯特拉在舞蹈!查拉图斯特拉作为一个宣传超人和永恒轮回的教师,避免了苏格拉底和耶稣被杀死的命运,这不仅因为其教学内容,更因为其教学方式。
我们知道,面对懒人所构成的时代,康德也曾提出,拿出勇气来!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不过,康德要求那些懒之人勇于认知,尼采则要求懒人勇于寻求更高的自我。可以说,每当那些躺在风俗里不动、丧失勇气的懒人杀死时代之时,作为哲学家的教育者就会或应该登场,拯救时代,拯救生命。于是,苏格拉底产生了,叔本华产生了,查拉图斯特拉产生了,这大概也是一种相同者的永恒轮回。
真正的作为哲学家的教育者,将会推翻被杀死的时代,解救被时代水泥固化的生命。但是,尼采指出,学院派的哲学家们、国家豢养的哲学家们却一点也不危险,因为他们的思想在传统的土壤中平静生长,就像树上结出的苹果:他们既不威震四方,又不惊天动地。他们搞这么久的哲学,却不曾使任何人感受到决意走出时代水泥的忧伤。按照尼采的理解,作为一个解放的教育者,不仅要使人“忧伤”,更不能使人“过度的忧伤”,即使你是在宣言神圣的福音。美国的杜威说:教师永远是真正福音的先知,是真正天国的引路人。特别是当懒人要杀死时代时,我们对作为哲学家的教育者的渴求就愈加强烈。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本文编辑 谢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