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双重人格

2012-08-15 00:42:44蒋传红江苏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江苏镇江212013
名作欣赏 2012年20期
关键词:双重人格莎菲郁达夫

⊙蒋传红[江苏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 江苏 镇江 212013]

作 者:蒋传红,文学博士,江苏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从事文艺理论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20世纪是中国社会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世纪,也是中国人从传统人向现代人转型的世纪。在中国人向现代人转型的过程中,一方面中国在内外因素的推动下提倡个性自由和个性解放,另一方面又时时受到强大的封建专制文化的羁绊,两种力量对比的起伏消长使中国现代人的心理备受煎熬。同时,对于心理分析家弗洛伊德以人的性本能为心理基础,自我既与本我冲突又受到超我控制的双重人格理论,①中国现代作家在20世纪上半叶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其理论的影响,或受到与心理分析观点相近的西方作家的启发,或设身处地感受到自我双重人格的争斗。在社会转型的现实和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的影响下,中国现代作家在小说中塑造了一批双重人格的人物形象,在中国现代小说的人物形象中别具意义,本文拟将这些人物形象分为20年代、30年代和40年代三个阶段对其进行论述。

20世纪初的“五四”运动是对中国绵延数千年之久的封建专制制度的猛烈冲击,是对中国现代人个性觉醒的强烈召唤。正如郁达夫所说:“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②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下,中国知识青年冲破传统封建制度的压制,以青春的激情和无畏的勇气追求个性解放;特别是针对传统的禁欲主义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表现出正视情欲和追求婚姻自主的反叛精神。但与此同时,中国积贫积弱的社会现实,封建礼教有形无形的精神羁绊,又使他们的心理处于冲突之中,使他们的心理表现出双重人格的典型特征。在2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坛上,郁达夫《沉沦》中的“他”和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是中国“五四”时期知识青年双重人格的代表。

“五四”时期,郁达夫正在日本留学,虽然没有受到中国“五四”运动的直接影响,但却恰逢日本个性解放时期,正值青春年少的郁达夫在这种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下,深深感受到性苦闷的痛苦。③郁达夫在日本留学时还读过西方上千部小说,在《小说论》和《关于小说的话》中运用过心理分析Psychological Analysis这一名词。④《沉沦》中留学日本的中国青年“他”立志发奋读书来报效祖国,可是正处于青年期的“他”却在绵绵不断的情欲与深深的悔恨自责之间挣扎,“他”在被窝里自渎后,想到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的道德而痛苦悔恨;可第二天种种女性的幻想活脱脱地到“他”跟前,又使“他”难以自持;他得知文学家果戈理也有此病后心里的负担稍微变轻了些,可在医书上看到自渎对身体有害时又感到恐惧;“他”难以忍受情欲到妓院去纵欲,可又痛骂自己是畜生猪狗;“他”在心里骂同妓女取笑的客人是狗才俗物,想回去用功读书却又羡慕他们的享乐。

丁玲出生于湖南,深受“五四”运动个性解放精神的影响,在青年时期与同学一起从家乡湖南常德来到上海。在上海受到瞿秋白、洪深、田汉和冯雪峰等一批中国20世纪初的政治家和艺术家的影响,与胡也频结婚生子,对女友王剑虹的男友瞿秋白又恨又爱,对师友冯雪峰又爱又敬,⑤这些热烈多变的感情使丁玲既体验到爱情的强烈甜蜜,也使其感受到爱情的冲突矛盾。《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作为一个女大学生,已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封建家庭婚姻制度的羁绊,她主动选择自己的爱情,却陷于情感和理智的激烈冲突之中。莎菲被华侨子弟凌吉士的翩翩风度所吸引,大胆表现出女性的性爱欲望;可是她的理智却让她警觉到外表光鲜的凌吉士只是逢场作戏,对她实际上并无真情;莎菲在理智上觉得经常默默关心她的苇弟老实可靠,可又知道苇弟所需要的对象只是中国传统家庭中的贤妻良母。于是莎菲在凌吉士和苇弟的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中不断摇摆,难以取舍。

《沉沦》和《莎菲女士的日记》所表现的“五四”知识青年情欲和理智的冲突对扼杀青年个性和情欲要求的传统封建道德做了冲击,表达了“五四”一代知识青年追求个性自由和自主爱情的心声。《沉沦》勇敢正视一贯被中国封建礼教所遮掩的情欲,提出了情欲和爱的要求合乎天理和人性,将矛头直指压抑这种人性要求的传统封建礼教。正如郭沫若所说:“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震惊得至于狂怒了。”⑥而《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的心理矛盾是建立在女性自主、男女平等的基础之上的爱情追求,强调爱情是男女之间精神与身体的统一,显示出现代社会新的人格风范和伦理观念。正如日本学者中岛碧所做的评论:“敢于如此大胆地从女主人公的立场寻求爱与性的意义,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丁玲是第一个人。”⑦

到20世纪30年代,中国“五四”运动的个性解放氛围已被连续不断的内战所代替,但随着帝国主义对中国经济文化的侵略日益加深,且中国沿海都市的急剧发展和畸形繁荣,也感受到现代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和精神危机:触目所见的是是非颠倒的社会景象和弱肉强食的激烈竞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冷漠孤寂中被扭曲异化。与此同时,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已由原来部分作家的创作尝试发展为一种十分普遍的美学方法和艺术技巧,以刘呐欧、穆时英和施蛰存为代表的新感觉派作家大胆借鉴包括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在内的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表现了中国30年代沿海都市在资本主义文明冲击下的精神危机和人性异化。其中施蛰存创作的《鸠摩罗什》《将军底头》《石秀》和《阿褴公主》等系列历史小说,成为表现中国沿海都市现代人双重人格的代表。

施蛰存的小说明显地受到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影响,还受到与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相似的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的影响:“大多数小说都偏于心理分析,受Freud和H.Ellis的影响为多。”⑧“20年代我读了奥地利心理分析小说家显尼志勒的许多作品,我心向往之,加紧了对这类小说的涉猎和勘察,不但翻译这些小说,还努力将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⑨施蛰存的《鸠摩罗什》《将军底头》《石秀》和《阿褴公主》等系列历史小说都表现了色欲与社会和文化相冲突的二重人格,这里只以《将军底头》和《石秀》作为代表进行分析。

《将军底头》中的大唐将军花惊定将军奉命去征伐屡次进犯的吐鲁蕃国。可是在他的血统里有两个不同种族的对抗:他的祖母和母亲是汉族人,而祖父是正直勇敢的吐蕃国的武士。这样他的心理始终处于种族和信义的矛盾之中:是替大唐尽忠而努力杀退祖国的乡人,还是奉着祖父的灵魂回归祖国的怀抱呢?花将军还处于理智与色欲的心理冲突之中:他觉得全身心被一位美丽活泼的少女迷惑,觉得闭了眼也躲避不开她的幻影;可是他征战的使命又使其必须割舍掉对这位少女的爱恋,一直到被吐蕃的将领砍下了头,他失去了头的身体还沿着溪水来到少女身边。《石秀》中的石秀和杨雄是结义兄弟,他心中一方面忠实于他对杨雄的侠义之气,另一方面对杨雄之妻潘巧云的色欲又在胸中熊熊炽热;他对潘巧云巧笑倩兮的艳色如醉了酒似的昏迷,可当他走近潘巧云时,杨雄的皂色头帽立刻使他洁身远去。之后当他发现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的奸情时,受侮辱的懊丧与失恋的悲哀又使他从爱她转而产生要杀她的欲望,最终借杨雄之手杀了潘巧云,从而感到一种心理变态的满足。

虽然施蛰存的这几部小说都是历史小说,但施蛰存显然是以古喻今,通过对中国古人故事的改写来表现中国现代都市人的心理矛盾和心理分裂。中国20世纪30年代变化多彩的都市生活刺激了现代都市人的色欲,加之现代都市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中国传统伦理道德对人的欲望的枷锁,更使现代都市人以色欲为核心的欲望特别强烈,可是现代都市人心中残存的传统伦理道德又在一定程度上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从而使其心理在重重矛盾下处于人格分裂的状态。正如《现代》对施蛰存的小说所作的评价:“每一篇的题材都是由生命力的两种背驰的力的冲突来构成的,而这两种力中的一种又始终不变的是色欲。”⑩施蛰存小说的人物将20年代的知识青年扩展为高僧、将军、英雄和总管,社会场景广泛,社会生活多样,从而以隐喻的方式多角度多层次地表现了现代都市人的心理冲突,表现了中国现代都市人心理分裂的普遍性。而且施蛰存除了表现情欲和理智的冲突之外,还在《将军底头》中展现了花将军种族和色欲的冲突,在《石秀》中揭示了石秀由于色欲和理智的冲突而产生的变态心理,从而折射出现代都市人心理的丰富复杂和扭曲异化。

20世纪40年代,中国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强烈仇恨唤起了中国作家同仇敌忾的民族情绪,中国作家的创作将思想和政治的追求放在优先位置,使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占据绝对优势,使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和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失去了30年代介绍移植的热闹局面。但40年代的部分中国作家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和现代主义表现手法有了更理性的反思,加上中国抗日战争的时代环境对于作家心境的炼滤,使他们对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的追求趋于理性的凝练和深沉,并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有机结合。在表现人物的双重人格方面,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和徐的小说《风萧萧》又有了新的突破和收获。

张爱玲从小对人的心理感受敏锐,擅长描写人物的心理,特别是爱情心理,并且认为描写人物的爱情心理较之写战争和革命更能表现人物的深层心理。⑪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职业男性振保出身贫寒,通过自己长期的努力终于做到外资企业的副总经理。振保在朋友家中爱上了朋友之妻王娇蕊,可是朋友之妻不可欺,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地位,振保坚决放弃了王娇蕊;后来振保明媒正娶地娶了门当户对但却并不爱他的女大学生孟烟鹂,获得了他在社会上所需要的一切,可是却失去了他真正的爱情。振保一方面追求社会地位和名誉,另一方面又渴望真正的爱情,对妻子孟烟鹂的不满乃至鄙弃,使振保的心理日趋变态,在外面肆无忌惮地吃喝嫖赌,最终毁掉了自己获得的名誉、地位和家庭。

《红玫瑰与白玫瑰》和《风萧萧》对人物双重人格的刻画较之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又有了新的突破,这首先表现在写出了人物性格分裂的现实基础。《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振保之所以处于双重人格的心理矛盾,是由于振保出身贫寒,他的社会地位和名誉都是通过他长期的辛苦努力所获。《风萧萧》中的“我”作为一位有良知的中国人,不可能完全为了追求无功利的“美”躲在安静悠闲的书斋,而脱离严峻残酷的社会现实。其次表现在对现代人的爱情观进行了形而上的思考。《红玫瑰与白玫瑰》虽然描写了振保娶了白玫瑰孟烟鹂而冷落了红玫瑰王娇蕊,但张爱玲并不认为振保娶了红玫瑰而放弃白玫瑰就一定会幸福,而是认为振保无论是娶红玫瑰还是娶白玫瑰都不会感到幸福。因为现代都市人以情欲为核心的欲望无限膨胀,将永远陷于无尽的心理冲突和痛苦之中。《风萧萧》则对爱情的意义进行了个性化的拓展和升华:作为独身主义的“我”对爱情的追求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在个人生活中是一种对女性美的隔着距离的欣赏,是一种对女性美的并不专一的想象;在社会生活中表现为男女之间的一种心灵品味和感悟,一种对自由心灵的理想追求。

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双重人格虽然并非中国现代小说人物形象的主流,但却始终被一部分作家坚守并且向前发展。它表现了在中外因素的共同影响下中国现代人的觉醒,也表明多灾多难的社会现实和长久以来沉重的封建伦理道德影响着中国现代转型的艰难。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双重人格深化了人物的心理刻画,丰富了中国小说的人物性格类型,给中国的现当代小说创作提供了重要的写作经验和有益启示。

① 沈德灿:《精神分析心理学》,浙江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页。

② 郁达夫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1917—1927),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导言第2页。

③ 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四卷),花城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93页。

④ 余凤高:《郁达夫对心理分析的彷徨》,《浙江学刊》1985年第5期。

⑤ 王周生:《丁玲:飞蛾扑火》,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2页。

⑥ 刘炎生:《郁达夫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84页。

⑦ 王喜绒等:《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批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4页。

⑧⑩⑫ 朱寿桐主编:《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67页,第472页,第654页。

⑨ 施蛰存:《关于现代派一席谈》,《文汇报》1983年10月18日。

⑪ 金宏达等:《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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