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懋第:一个人的证明(下)

2012-08-15 00:42北京李洁非
名作欣赏 2012年7期
关键词:使团

/ 北京_李洁非

作 者: 李洁非,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集《告别古典主义》《小说学引论》《城市像框》,散文随笔集《袖手清谈》《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翻了一半的书》《不入流者说》《豆腐滋味》《李洁非散文》《书内与书外》《书窗如梦》,中篇小说集《循环游戏》等。

在张家湾,左懋第一行终于结束两个半月的漫长旅程。然而,上岸后却裹足不前,一呆十天,不动如山。原因就是与清廷争“礼”。面对满清所派“通事”,左懋第斩钉截铁地表示,“命以夷馆处使”绝对不可接受:“若以属国相见,我必不入。”①这一点,不容商量。只要不答应,使团便永远留在张家湾。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礼节辞气屈则辱。”②谈到“礼”字,我们现在极少好感,觉得它充满迂腐的气息。这里,不妨试着把它换成“国与国交往的准则”,就能理解左懋第的锱铢必较。满清何尝不如此?为了达到目的,它的“通事”在京城和张家湾之间“往反再四”,不厌其烦,但左懋第毫不松口,死死咬定清廷必须平等相待。但他并不一味示以强硬,也从其他方面做工作。王廷翰和王言就是这时被派往城中,拜会洪承畴等,“商御书、入城之礼”,争取有利的结果。他指示王廷翰和王言,无论怎么谈,“不以礼接御书,必不入城”,这道底线不动摇。左懋第还写便条给多尔衮、致函满清内院,“以字与□③之摄政王,以书与其内院,折之以礼”。与此同时,给马士英、史可法写信,将目前情形以及自己采取的立场、策略,汇报朝廷。④

张家湾十日,可谓第一战役。左懋第既坚不可摧,又采取主动,工作极有成效。凡是他想传达给满清的信息,不论虚实,悉数送到,而且全部发挥了作用。例如对清廷前明旧臣开展工作,尽管后者个个畏首畏尾,但实际上左懋第并不指望他们出面相助,目的只是给他们造成心理压力,使廷议出现微妙因素。又如他与清廷“通事”打交道,晓之以理同时,也虚张声势,甚至放出狠话:“义尽名立,师出有名,我何恤哉?”⑤言下之意,使团此来并非讨饶,是先礼后兵;一旦仁至义尽,大明也不辞一战。这些策略,全都奏效。“斯时朝士未知江左虚实,心惮懋第,乃议以鸿胪寺处之。”⑥十日僵局,终以满清让步而了却。鸿胪寺是古代的国家典礼、礼宾机构,掌内外重大礼仪事宜。虽然受制于当时邦交理念,鸿胪寺对外国使节以“朝觐”、“入贡”视之,但没有那种基于主、属国关系的明显歧视意味。实际上,南京使团从四夷馆改由鸿胪寺接待,就是争得了平等地位。

这一点,正如清廷派遣专员以正式而齐备仪仗,将使团迎入城中所表示的那样。十月十二日,“遣官骑来迎,建旄乘舆,肃队而入”⑦。《北使纪略》有相对细腻的场景:

十二日,鼓吹前导,捧御书从正阳门入城,使臣随之,左部院素服素帷,(夷)将使臣及官兵人等送至鸿胪寺居住。⑧“素服素帷”,是对崇祯皇帝肃哀,同时无疑也很能在视觉上吸引和感染路人,此外还有隆重的仪仗与乐队,经正阳门堂堂正正进入皇城——起码以声势而言,大明使团重返旧都,足够尊严。这尊严来之不易,以当时明清两国强弱对比论,简直可以说是一场大胜。有趣的是,左懋第在《奉使不屈疏》中向朝廷报告此事,只有不动声色的叙述:

十月十一日晚,有□礼部乂奇库来迎。臣等随于十二日早拜发御书二道,选官持捧,同乂奇库前行,而臣等随即入城。⑨

从他的笔调,我们知道他在内心屏息敛念、绝不疏怠,精力高度集中,随时准备新的较量,根本顾不上丝毫的沾沾自喜。

果然紧接着,当天就遭遇新的刁难——捧御书的官员没有能够将御书呈递出去,而是原样捧回了鸿胪寺。左懋第得到的汇报是,满清方面“欲以御书送礼部”,捧御书官员知道事关原则,而加以拒绝。其含义如何?陈洪范告诉我们:“(夷)以谢礼为贡,以天朝御书同于他国贡文,以故御书不敢轻与。”⑩第二天,左懋第与满清礼部官员面争,理论的是同一个道理:

臣等折之曰:此御书应达尔摄政王,即不然,亦自内院转达;无到礼部之理。⑪

使团所赍,是明朝正式国书;作为对等的国与国交往,它理应由清廷最高行政级别接收,如果交给礼部,等于明朝自降一格。这些讲究,貌似繁文缛节,其实是国体所系,所以,双方全都斤斤计较。满清方面是见空子就想钻,南京使团则严防死守。当天御书递交未成,第二天(十三日)一大早,就有四位满清礼部官员赶至鸿胪寺,“径索御书,欲先拆看,其言甚□(悖?)”。左懋第严词拒绝,来者仍纠缠不已,“必欲即刻力索,甚至□(悖?)语云‘各国进贡文书,必由礼部看过方入’”。左懋第“怒折之”,以上语将其顶了回去。四官员悻悻而去。

午后,一位满清大僚现身鸿胪寺。《奉使不屈疏》说,此人名“刚邦把什”,“又名刚林,具(居)内院之首也”。⑫

查《清史稿》刚林传,此人瓜尔佳氏,属正黄旗。清天聪八年(1634)“以汉文应试,中式举人”⑬。崇德元年(1636)授国史院大学士,“刚林相太宗,与范文程、希福并命”⑭,是满清最早的“宰相”之一。但左懋第所称其“居内院之首”这一点,传中没有提及。

又查《清世祖实录》。有几条记载,似可验证左懋第之说。例如,顺治元年(1644)十月一日也即明朝使团抵张家湾的前二天,顺治皇帝莅临北京郊祭大典,“上衣黄衣,南向坐。诸王文武各官侍立。鸣赞官赞令排班,大学士刚林从东班升阶,正中跪。学士詹霸于案上捧宝投刚林,刚林捧宝奏云……”⑯十一月廿三冬至日告庙,“上跪,诸王皆跪,赞读祝文。大学士刚林入殿内,跪于案左,宣读祝文曰……”⑮由此看来,说刚林“居内院之首”,即无其名,亦有其实。

关于满清“内院”,也略加说明。它与明朝的“内阁”相仿,入关前已有而权限较小,入关后经洪承畴等建议:“按明时旧制,凡内外文武官民条奏,并各部院覆奏本章,皆下内阁票拟。已经批红者,仍由内阁分下六科,抄发各部院,所以防微杜渐,意至深远。以后用人行政要务,乞发内院拟票,奏请裁定。”⑰提升了它的权限,赋予“票拟”(起草圣旨)的职能。雍正间,这一地位渐为军机处所代。总之,将顺治初年的满清内院视为与明朝内阁对等的机构,是可以的。这就是为什么左懋第坚持,所赍御书倘若不直接面呈多尔衮,至少应由内院接收。

随着“内院之首”被逼现身鸿胪寺,满清不啻再输一盘。两番较量,先是欲置使团于四夷馆,继而使出以礼部接御书的骗招将明朝暗降一格,都被左懋第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可以想象,当刚林虽不甘却不得不来鸿胪寺时,心情肯定谈不上舒畅。为了维持实际已然无多的心理优势,只好乞灵于徒具其表的恫吓。他是这样出现的:

□服佩刀,率十数□官至。踞椅而坐,诸□官佩刀而地坐于其左。一通使姓常,立于旁,刚邦把什盛气雄坐以待。臣等三人同出,通使谩指臣等,令坐于其右。臣等折之曰:我们从不地下坐!大声呼椅。遂以三椅与对坐。⑱

外交场合,这种赤祼祼的威压不光小儿科,实际也很无奈,等于承认自己无牌可打。刚林本想造成气势,结果收获了喜剧。当左、陈、马三使臣如愿以偿,每人一椅、稳稳坐下,他的把戏突然间变得何其无聊。

接着,自然是一通唇枪舌剑。满清一面从道义上抬高自己,一面提出各种指责,明朝使臣则逐条批驳。整个过程中有一奇怪现象,清朝方面始终由那位常姓通事大包大揽,刚林在旁边沉着脸,一言不发。我对照了陈洪范的记述:“夷通事车令即刚林之弟,其人狡黠舌辩,通夷夏语。”⑲原来,通事是“刚林之弟”。车、常音近,左懋第或因此误以为此人姓常。我们前面讲过,刚林是以汉文获取科举功名。所以,他这位所谓通事弟弟,在此纯属多余。这又是小花招,目的不知何在。也许是避免开口以防有何把柄落于明使之手,也许是彼明我暗、有利进退。总之,装聋作哑,诡诈阴险,毫无诚意。论辩的高潮,是“刚林之弟”又以“发兵”相威胁,左懋第不示弱,答:“江南尚大,兵马甚多,莫便小觑了!”那个“大”字似乎格外刺耳,对方勃然大怒:“江南不小,这是谁的话?”左懋第“亦厉声应之”:“我语也!”⑳——我说的,怎么啦!据陈洪范讲,这时他也奋起抗辩:“(使团之来)原是通好致谢,何得以兵势恐吓?果要用兵,岂能阻你?但以兵来,反以兵往!”“况江南水乡胡骑能保其必胜乎?”至此,不欢而散,“刚林不答,径起而出”。㉑

写到这里,我觉得要说明一下:以上叙述难免留下一种印象,左懋第过于硁执气节,一味刚直不屈,或致使团殊少回旋余地。不是的,左懋第汇报时专门谈到,“□语虽多,臣等应之,不肯过激,以伤酬好之意。然断不肯以一语屈抑以辱天朝之体”㉒。左懋第没有把北京作为个人爱国表演的舞台,他来此是为了严格执行朝廷的求和意图,努力替国家达到目的,只有当事关国体时才不肯退让。同时,我们也看得十分明白,从头到尾满清对和谈毫无诚意,他们已经打定主意挥师南下,夺取整个中国;他们只想看到明朝使臣屈服、屈从,对别的皆无兴趣。

就此而言,不论左懋第怎样努力,以及在一个又一个回合中怎样获得似乎扬眉吐气的胜利,也注定是失败者。在《奉使不屈疏》里,我不断读到一个字眼:折之——“臣折之”、“臣怒折之”……他在北京的每一天,不断地重复做着这同一件事。表面看,他干得非常漂亮:四夷馆改鸿胪寺了,斥退礼部、逼出刚林了,连满清鸡肠小肚所吝啬的三把座椅也乖乖送到跟前……然而,把目光投向两国间的大势,突然会觉得这些奋力抗争、来之不易的胜利,那样微不足道。

最后,使团肩负的真正使命,一个也没完成。根本没有进行任何谈判,祭奠先帝的要求被断然拒绝,就连御书最终似乎也没有递交成功。满清只做了一件事:派人把使团所带银十万两、金一千两、缎绢十万疋,全部索讨、取走,包括本应由吴三桂亲自领取的那部分赏赐,也强行要去。南京来使终于意识到,他们原以为会与某个邻国打交道,对方却只打算以强盗面目出现。

但是,使命全部落空,责任丝毫不在使团。他们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不光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事实上恐怕还超出了他们真实的能力。这时候,我们应该把话说回来。鸿胪寺、刚林、那三把坐椅,虽然微不足道、无关痛痒,但对于1644年弱不禁风的弘光政权,已是不可思议的瞬间辉煌。除了这点成就,我甚至想不起来它还有别的更风光的时刻。

十月十五日,清廷内院、户部等官前来强取财帛。之后,使团在北京已纯属多余。多尔衮召集内院诸人,询问如何打发明使:

过此数日,(杳)无消息,令人密探,闻(夷)摄政王问内院诸人:“南来使臣,如何处他?”十王子曰:“杀了他罢!”(夷)摄政摇手。冯铨曰:“剃了他发,拘留在此!”(夷)摄政不答。洪承畴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难为他们,下次无人敢来了!”(夷)摄政曰:“老洪言是!”遂有放回之意矣。㉓

应该说,洪承畴人品不错,多尔衮也算是满人中有胸襟的。

十月二十六日,忽有满清某官至鸿胪寺,通知“明日可行矣”。俄顷,刚林带着十几名官员蜂拥而至。勿以为他是来送行的。“你们明早即行!我已遣兵押送至济宁,就去知你江南,我要发兵南来!”明使重申“为讲好而来”,刚林完全不耐烦:“来讲!河上可讲,江上可讲,随地可讲!”㉔再明显不过了,刚林兜里只揣着两个字:战争。这是明朝使团在北京二十余天唯一和最后的收获。

翌日一早,两名清朝军官领兵三百,到鸿胪寺,立促出京;正如刚林所说,采取押送方式,沿途“不许一人前后,一人近语”㉕,形如囚徒。十一月初一,过天津。初四,抵沧州——至此,尚无异常。

刚刚离开沧州,风云突起。《奉使不屈疏》讲述其经历:

十一月初四日,行次沧州之南,忽有□丁追至,云后面有官来讲话,不令前行。而□兵遂结营截南路矣。午后,前通使(即左懋第以为姓常而陈洪范称做“刚林之弟”者)同数□官至寓云:行得慢了,后边兵至矣。乃云令镇臣陈洪范前行,而谓臣等文官不便鞍马,在兵后行。时三臣俱在职寓。臣等应之曰,你们兵阻不肯令行,既要速,同行未尝不速。□官不应。㉖

“刚林之弟”带来命令:陈洪范一人先行。理由相当粗糙,完全不成样子——盖因不屑于有何理由——左、马是文官,不便鞍马,走得太慢。对此,左懋第当即指出:慢,是因押送清兵不让快行。“刚林之弟”理都不理,只是催促陈洪范抓紧上路。当左懋第等再次交涉,最初所谓其余人“在兵后行”的说法已变,变成不准南归,羁回沧州;也就是说,除陈洪范外,使团被扣押了。

一切,因为陈洪范叛变。

满清针对陈洪范的劝降工作,早在出使以前即已提出。六月初八,前明降将唐虞时进言:“原任镇臣陈洪范可以招抚。”㉗六月二十六日,唐虞时的建议被付诸行动,“摄政和硕睿亲王以书招故明总兵陈洪范”㉘。不过,这并不具有什么特殊含义,比如,陈洪范比别人更加适合招降,或陈洪范已经显现对明朝不忠之类。就在唐虞时提出招降陈洪范同一页,《世祖实录》记载了另一位降清将领吴惟华的进言:“故明督理漕运总兵官、抚宁侯朱国弼见在淮扬,宜遣其部将张国光谕令来归。摄政和硕睿亲王从其言,以书招谕之。”㉙就连史可法也是招降的对象,多尔衮写给他的那封著名信件,有句:“至于南州诸君子,翩然来仪,则尔公尔侯,列爵分土,有平西王典例在,惟执事图之。”㉚就是以高官厚禄和吴三桂之例劝降。进占北京后,招降纳叛是满清一大工作重点,而已经降清的前明文武官员,也纷纷迎合,自告奋勇,希以此建功。所以,唐虞时在建议招抚陈洪范后,紧接着请求清廷委派他专任此事,“乞即用为招抚总兵”,并说出理由,他的儿子唐起龙是陈洪范女婿,且曾在史可法标下为参将,“彼中将领多所亲识。乞令其赍谕往招,则近悦远来,一统之功可成矣”㉛。

陈洪范究竟什么时候叛变的?很幸运,我在《世祖实录》里发现了很具体的记载:

顺治元年甲申十一月乙酉朔……伪弘光使臣陈洪范南还,于途次具密启请留同行左懋第、马绍愉,自愿率兵归顺并招徕南中诸将。摄政王令学士詹霸等往谕,勉其加意筹画,成功之日以世爵酬谢之。遂留懋第、绍愉。㉜

十一月乙酉,即十一月初一。质之陈洪范《北使纪略》,有记:

初一日,至天津,遇后运缎绢,有夷差户部主事一员押之而北。㉝

两相参较,我们可以清楚地确定,陈洪范叛变时间是十一月初一,地点是天津,投降信是托那位押运缎绢的满清户部主事带往北京的。另外,我们顺带还搞清一点,被左懋第误为“常姓通事”、陈洪范误为“刚林之弟”者,其实是内院学士詹霸,我们曾在顺治皇帝郊祭大典中见他露过面:“学士詹霸于案上捧宝投刚林”——他应是刚林的副手。或因满人发音口齿含糊,“詹”字被误听为“常”、“车”。

追溯陈洪范叛变历程,笔者认为其心迹萌动当在北京期间。使团软禁鸿胪寺,清廷除加以箝制、恐吓,亦试图利诱和收买,“摇动千端,恐吓无所不至,欲致噪变”。《奉使不屈疏》记述,十月十六日以后的数日禁抑中,满清曾以宴请、馈赠貂皮良马等分化使团,“其中不无为所惑者”,左懋第召集全体人员开会,严申纪律,而大多数成员“皆奋然作气,咸有宁死不辱之语”㉞,正气抬升,动摇之迹因而收敛。但这颇为重要的情节,陈洪范《北使纪略》却一笔未载,不知他是否就在“不无为所惑者”之列。其次,我还推测,十月二十六日刚林极为凶悍的“临别赠言”施加了重要影响;满清直言必征江南,以双方强弱之分明,投机贪生如陈洪范,最有可能于此时“认清形势”,而决心叛变;此后经过几天思考,他写好投降信,十一月初一,伺机私自接洽那位清朝户部主事,嘱其速送北京,于是乃有初四詹霸的飞骑赶到……以上,诚然都只是笔者借一些蛛丝马迹,对陈洪范叛变经过的推理式复原,非有实据,聊供想象而已。

让我们回到“沧州之南”现场。左懋第继续写道:

(詹霸)随至镇臣洪范寓催行,臣等复至。镇臣已装载倚马将行矣……但有数十□丁促镇臣行,而镇臣遂挥泪别臣懋第。臣语之曰:“我辈不必哭。一哭则□笑我怯。我此身已许国,惟有一死断(以下以墨围遮去二十九字)……㉟

这是令人作呕的一幕。陈洪范的哭,远比做假恶劣,何谓“猫哭耗子”,看看他就知道了。前面清廷记录甚明,沧州之变所有细节,都出自陈洪范“密启”的设计。从现场情形看,显然没有引起左懋第的任何怀疑;虽然工作中他与陈洪范有过分歧和争论,但这位志诚君子,没有妄自猜忌同僚的习惯与心机,他反而安慰陈洪范“不必哭”,以免被敌人小看,并平静说出心中盘旋已久的打算。然而我们从旁观者角度,面对由陈洪范“猫哭耗子”和左懋第“惟有一死”之语构成的分别场面,实不能不感到世事之丑触目惊心。顺便交代一下,陈洪范回到南京后继续伪装,还写了《北使纪略》来掩饰;此书之作,虽出于“潜伏”需要,但经与左懋第叙述相对照,基本情节仍然可采。

陈洪范的叛变与出卖,是整个使北故事的一大转折。某种意义上,是陈洪范成全了左懋第。在这以前,左懋第可圈可点,却尚不足以称为超众拔俗、世人仰慕的英雄。故事几乎就要平淡收场了,沧州之变,突然让一切峰回路转。从这儿,左懋第终于开始去完成他“当世苏武”的个人形象了。

故事迅速地从一次外交经历朝着英雄传说的方向转换。此前,我们很少渲染左懋第的个人魅力,并非有意回避,而是当时故事重心不在那儿。动笔前,我花了一些时间来回味材料,发现以沧州之变为界限,左懋第判若两人。之前,他的表现相当职业,忠于使命,一丝不苟,所言所行都以服从工作为要,强硬不是激于意气,是为国家利益抗争所需,和缓也不是出于自己喜欢,而是顾全大局、理智隐忍。然而,从沧州回到北京,先前一直克制、藏抑的内心和自我,却如岩浆强烈、淋漓尽致地喷涌了。我一度困惑,不知他截然不同的表现,道理何在。后来明白,原先,他身负议和使命,举手投足都要自觉受此身份的约束,而今满清悍然将来使扣下,使命已告终结,这意外地把他从约束中解放出来。不再需要周旋、拿捏,他回归自己,回到了本真的情感世界,可以无所遮拦地去暴露心中的所仇所恶了。

我们可从如下细节体会他的内心。沧州闻变,左懋第马上作了一个决定:“随行将士钱粮告匮,多令归去乃可支持。于是咸令随镇臣归。”㊱我觉得,其中有许多含义。这实质上就是解散使团。满清的行径,意味着此后重返北京的不复是大明使团,而是被俘的囚犯。既然如此,数百随行将士已无必要继续留在身边,作为使团领导者,他感到有责任作出这样的临时决定,让大家免于灾厄。同时,这又是一种决心,亦即,他想要孤身前往北京,独自面对危险直至死亡,他将此视为个人的挑战与证明。总之,这貌似简单的决定,包含丰富的内心话语,有仁有义,有智有勇。也正因如此,他一旦将其宣布,随行将士“忠义所激,皆洒泣不肯去”,左懋第一再做工作,只能“勉强遣其三分之一”㊲,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满清加以限制,有些随左懋第到北京,还有一部分坚持在沧州就地等候,希望有朝一日与主帅共同还朝。这些我们已无从知其名姓的明朝将士,明明可以离开,却为一种人格所感召,选择了坚持、囚禁甚至可能是死亡。

押往北京的时刻到了,满清高度戒备:“□官皆列马路间,严兵以俟。”满清已将随行将士全部缴械。行前,左懋第郑重发表对满清的谴责,“立舆路上,责其非礼”㊳,然后从容登程。十一月十一日,左懋第一行第二次进入北京。最初仍居鸿胪寺,几天后迁太医院——清廷礼部诡称,鸿胪寺要供百官习礼之用。这次,左懋第未与之争论。此刻,他不再是国使,是阶下囚。从个人角度,他不拒绝或不惧怕满清的任何挑衅,能够安然处之。迁太医院后,情形彻底成为拘禁,清廷取消了一切礼遇,除了看守,“无一人来”㊴。

《奉使不屈疏》所报告的情形,到此为止。后面经过,我们已没有左懋第的亲述。据《甲申朝事小纪》“左萝石纪”,其间,颇有一些“故交”想见,全被骂回。如现任清朝内院大学士、曾于出征时受崇祯皇帝“推毂”礼遇的李建泰,来太医院探望左懋第。看守刚报上姓名,左懋第就奇怪地说:这个人,怎还有脸见人呢?“李闻之,遂不见而去。”“嗣后朝臣汉士往往欲见之者,唾骂拒绝,或不得已一投剌,以示不绝也。”㊵遭到拒绝的,还有左懋泰:“其从弟懋泰先为吏部员外郎,降贼,后归本朝授官矣,来谒懋第。懋第曰:‘此非吾弟也。’叱出之。”㊶他又曾致函多尔衮,抗议、抨击,指其“上干天和,下戕民命”。多尔衮很生气,令内院警告“懋第静听之,勿有违越”。这封信,曾给一位参谋看过。参谋看了很替他担心,劝他:“今日之事,有可否无成败。”意思是,使命已经结束,如今一切事都与成败无关了,而应考虑值得不值得。左懋第说:“我心如铁石,亦听之而已。”吾志已决,想怎么待我,请便!翌年五月,南京失守消息传到北京,有部下因而试探他是否有新的打算,他再次说:“我志已决,毋烦言!”㊷

《左忠贞公剩稿》卷四,难得地保存着几篇羁拘期间写的诗文,可能是我们探问他此时内心所仅有的第一手资料。如《古剌水诗》,诗前短序说:

乙酉年五月客燕之太医院。从人有从市中买得古剌水者,上镌“永乐十八年熬造古剌水一罐”,净重八两,罐重三斤,内府物也。挥泪赋此。㊸

乙酉五月,恰好是南京崩溃的月份。左懋第以一件永乐旧物为题,借抒思国之情。这“古剌水”,为古时极名贵的酒,今已失传。古剌,实际是一种香料,可制酒亦可作熏衣之用,因产自古剌国得名,其国究竟与今天何地对应,似不可考。《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今禁中诸香,极重古喇水,为真龙涎之亚,其价超苏合油、蔷薇露加倍。”㊹清初诗人袁枚也藏有一罐古剌水,《随园诗话》:“余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镌:‘永乐六年,古剌国熬造,重一斤十三两。’五十年来,分量如故。钻开试水,其臭(嗅)香、色黄而浓……”㊺看来,鼎革之际,这些宫中秘藏因乱流散于外。左懋第睹此物,兴废感慨油然而生:“再拜尝兹水,含之不忍咽。心如南生柏,泪似东流川。”“南生柏”下,有他的自注:“子卿墓柏大小数百株,枝皆南向,在韩城余曾为文记之。”品古剌水、心怀故国,左懋第思绪又回到韩城,回到苏武墓。

五言诗《客燕》,有数字题解:“得归字,时奉命北使”,意即,诗是围绕“归”字来写的。末句:“人间忠孝事,意与鹤同归。”㊻认为,人以其一生忠于国家、孝敬双亲,就能达到鹤的境界。古人相信鹤有仙性,清越不朽。

还有珍贵的《绝命诗》,那应该是遇害前留下的最后心声吧:

峡圻巢封归路迥,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㊼

他说,我的身体是无法还朝了,然而,将化为一片自在的白云,飘向南方;使一个人肉体毁灭并不难,但精神这东西谁能磨灭得了呢?

从甲申年十一月至乙酉年六月,左懋第等在押凡七月。江南既下,清廷撕掉伪装,强推剃发令,北京太医院中的原明朝使团也不例外。至此,副使马绍愉终于投降清朝,率领他的部下接受剃发令。而左懋第及所部誓不从,其中有个副将艾大选“首髡如诏”,还跑来劝左懋第。“懋第大怒,麾从官立杖毙之。”事发,清廷于六月十九日以擅杀罪将左懋第逮捕,左懋第昂然道:“艾大选剃头倡叛,恨不以军法枭示通衢。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汝何与?可速杀我!”

多尔衮对左懋第,暗怀敬重。他希望谨慎处理此事,决定亲见左懋第,大聚朝臣,展开劝降。而在左懋第,竟是迎来最壮美的舞台:

二十日,加铁锁,命入内朝。懋第丧冠白服,不北面,南坐于廷下。㊽

洪承畴出现了,左懋第一见,无待其开口便说:来的是鬼吧?我所知的洪承畴,统制三边,已经以身殉国,先帝为此曾亲赐祭典,优以恤荫。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来者必定是鬼!洪承畴本就心存愧疚,想说点什么,经左懋第犀利讥讽,已难以启齿,“卒不得发而罢”。现在清朝任吏部侍郎的陈名夏与辩,左懋第一语斥之:“汝曾中先朝会元,今日何面目在此与我说话?”陈名夏顿时“语塞,不复言”。某亦为降臣的兵部侍郎(当是金之俊)对左懋第说:“先生何不知兴废?”他立刻听到这样的反问:“君何不知廉耻?”这时,所有在场汉臣“无复言者”,多尔衮只好亲自开口,他质疑:“尔既为明臣,何食我朝粟半年而犹不知?”左懋第立即回击:“贵国食我土地之粟,反谓我食贵国之粟耶!”此语呛得多尔衮“色变”,一怒之下,挥出斩之。据说,在场的左佥都御史赵开心欲救左懋第,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等左懋第已押出,赵“始得前启王曰:‘杀之适足以成其名,不如释之。’摄政王将可其奏,而懋第已死矣”㊾。

左懋第就义处,是如今北京菜市口:

懋第昂首高步,神气自若。既至,南向两拜,端坐而后受刑。

负责行刑的杨姓刽子手,“挥涕稽首懋第前”,跪在左懋第面前痛哭不止,全不顾四周众目睽睽,“少顷,徐起举锧”……这样的行刑场面,这样的刽子手与受死者,从古到今舍此不知可有二例?“左萝石纪”写道:

是日,大风昼晦。都人奔走流涕,拜送者不可胜计。

同日遇害的,还有部下陈用极、王一斌、刘统、王廷佐、张良佐等。五天后,一直羁留沧州的部分将士杨逢春、张友才等,得知死讯,“一时号泣遂解散云”。第二年六月十九日,左氏就义将届周年,陈洪范于重病中,“亟言左公来,遂卒”。㊿读左公事迹,有些问题挥之不去。像他这样的人和事,出现在蓬勃、向上、昌明的国度,不难解释,因为信心饱满、信念坚定,精神容易强大、劲拔。但是,左懋第却置身江河日下、千疮百孔、穷途末路的明末。这是“明代苏武”与“汉代苏武”最大和最重要的不同。他展示的精神,无论质地与分量都与苏武相当,而不逊色;但我能够了解苏武之能如此,却不甚明了左懋第是怎样做到的。孔子好几次谈到“邦无道”情形下,个人可取的态度。一次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51]一次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52]危是正直,孙同逊,谦逊辞让。还有一次说:“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53]卷是柔软、收拢,怀是怀藏——即便以先师之见,当着明末那样黑暗的政治,刑政纪纲俱紊,如果知难而退、明哲保身,也不算品格不高。显然,左懋第的行为远远超出了一般的道德高度,甚至超出了时代对他的要求。

他应该是想证明什么。在总共八个月、长达二百多天的过程中,面对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满清征服者,他全身挺直,目光炯炯,未尝稍懈。他应该是把自己视为明朝的代表,以至中国历史和精神的代表,进行一番“中国有人”、“中国精神犹存”的证明。可惜得承认,他什么也证明不了。他的努力,在腐朽、土崩瓦解、溃不成军的朝廷衬托下,那么无力,可谓惨败。但在个人层面,他作出了极其强大、堪称壮丽的证明——我完全无法从脑际抹去那个行刑前在他面前“跪泣不止”的刽子手的形象。左懋第征服了每个人,甚至多尔衮和以后的乾隆皇帝。而这力量从深层看,确实又并不仅与个人相关,确实是“中国历史和精神”的证明。倘若如此,最终,左懋第可称“赍志以终”;血,还是没有白流。

乾隆四十年(1775),乾隆皇帝批准表彰明朝忠臣,左懋泰在其内;大学士舒赫德、于敏中奉旨集议,作出的评介是:“仗节难挠,蹈死不悔出疆之义,无愧全贞。”乾隆据此赐谥“忠贞”。[54]这样,左氏族裔才敢将私藏多年的左懋第文稿,成册刻行,凡四卷;左公诗文幸赖以存,否则,恐怕早就毁佚无多。

之前康熙间,前任弘光朝大理寺丞并与左懋第相厚的李清(映碧先生),私下辑成《萝石山房文钞》。他为文集写了感人的跋,叙述已在耄耋之年的他,如何于旧藏之中翻检出左氏作品,读之,“潸然出涕”,“念公精忠大节,争光日月,所谓真铁汉耶!”那场痛哭,李清自己形容“哭近妇人矣”。收起泪水,他决心忍着老年的“目痛”,将所存左氏之作汇编成书。他最后写道:

公死予生,呜呼愧矣!因跋数语,非徒志感,且志愧云。[55]

李清的“愧”,除了他自己,也属于整整一个时代。

②④⑨⑪⑫⑱⑳㉒㉖㉞㉟㊱㊲㊳㊴ 左 懋第:《奉使不屈疏》,《左忠贞公剩稿》卷一,乾隆刻本,第22页,第22页,第22页,第22页,第23页,第23页,第23页,第23页,第25页,第24页,第25页,第26页,第26页,第26页,第26页。

③ 此字明显系“虏”,原书因刻于乾隆年,而刓之以避。下同。

⑥⑦ 佚名:《使臣碧血录》,《南明史料(八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69页,第769页。

⑧⑩⑲㉑㉓㉔㉕㉝ 陈洪范:《北使纪略》,《中国野史集成》第三十三册,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36页,第36页,第36页,第36页,第36页,第37页,第37页,第37页。

⑬⑭ 赵尔巽等:《清史稿》,卷二百四十五,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629页,第9638页。

⑮ 《世祖章皇帝实录》卷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2页。

⑯ 《世祖章皇帝实录》卷一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8页。

⑰㉗㉘㉙㉛㉜ 《世祖章皇帝实录》卷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0页,第62页,第64页,第62页,第62页,第105页。

㉚ 《摄政王与史可法书》,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608—609页。

㊵㊶㊽㊿ 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734页,第731—732页,第732页,第732—734页。

㊷ 张 廷 玉 等:《 明 史 》 卷二百七十五,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051页。

㊸㊻㊼ 左懋第:《左忠贞公剩稿》卷四,乾隆刻本,第22页,第29页,第37页。

㊹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931页。

㊺ 袁枚:《随园诗话》,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2页。

㊾ 依“左萝石纪”,左氏被害日期为顺治二年(1645)六月二十日,《明史》左懋第传则写为同年闰六月十二日。查《顺治实录》《东华录》,对此事居然都未载,或因瞒讳而抹去。按:满清薙发令下达日期,《顺治实录》《东华录》均为六月丙寅(十五日),而左懋泰系因抗拒薙发令被害,故《明史》闰六月十二日之说不可信。

[5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四,泰伯第八,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6页。

[5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七,宪问第十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9页。

[5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八,卫灵公第十五,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3页。

[54]《左忠贞公剩稿》,卷一,乾隆刻本,卷首。

[55]《萝石山房文钞》,卷四,乾隆刻本,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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