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曙光
电影院一度是我们心目中的圣殿。在我小的时候,大人们每个星期要带我们去一次那里,庄重得如同西方人进教堂。我们穿戴整齐,排着队进入里面,望着穹顶的吊灯,盼着电影的开映,或是一遍遍地缠着大人们问:怎么还不开演?开演前的十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现在电影院衰落了。我们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通过家庭影院和DVD来欣赏全球最新的影片。除了有怀旧癖的人,还有谁愿意坐在电影院里消磨时间呢?前几天回到久别的家乡,发现我小时候常去的那家电影院已被拆掉,在那里建起了宾馆和饭店。时间真的是可怕。
但电影院并没有因此消失,它变成了一个幽灵,缠扰着我们。我最经常做的梦就是关于电影院的。在我的梦中,它的形态和情节远比我所能想象的要丰富。有时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街道一角的电影院(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它的宣传栏上标明着将要上演的影片的内容、日期和场次。有时我梦见我得到了一张电影票,却总是担心错过了时间。有时我梦见我进入了电影院,里面的座位快要坐满了,正在开会,这是很扫兴的事,因为在我童年时,电影院也经常用于会场。我更经常梦见的是,我来到家乡那座电影院前面,小城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但它仍旧是老样子,傲岸地对抗着时间和商品经济,上演的是些熟悉然后快要忘记了的老片子,票价也是出奇的便宜。
从影碟(而不是从电影院)中,我看到几部关于电影的好片子。意大利导演的《天堂电影院》算是一部,还有《最后一部电影》,美国拍的黑白片,却仍能让我想起,远比现在拍的高科技大制作的电影更能让我感动。
只有一部片子,我只是看过介绍,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是一位台湾新锐导演拍的关于电影院的电影,写一座快要拆掉的电影院,里面有看电影的男女观众,也有鬼魂。神秘和怀旧气氛在一部片子里出现,还很少见。据说这位导演买下了一座要拆掉的电影院,并在里面拍了这部片子。
我写过好几首关于电影和电影院的诗:“那座电影院,砖和混凝土的/庞然大物,一再进入我的梦里。”除了表达某种怀旧情绪外,也想以此来驱魔,不想让电影院的幽灵再来缠着我。但没有用,它仍不时地在梦中来拜访我,使我无法隔断与过去的联系。“也许为了投下永久的阴影,或/祈求和暗示着什么?”我对自己写下的诗句并不甚了了,“永久的阴影”是什么?它到底“祈求和暗示着”什么,我真的无从知道。在另一首诗中我这样写:
现在电影院已变得多余,像
一座座在夕阳里沉思着的
教堂,已经成为陈旧的风景
或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或许这是真实的,但却是一种可怕的、让人痛楚的真实。
让我奇怪的是,我看了上千张的VCD和DVD,也用坏了好几个影碟机,也许我在入睡前的一刻钟还在享用它们,但我却一次也没有梦见它们。
一个人和他的城市
人们对他的城市(出生或长期居住着的)总是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产生这种情感的原因也同样相当复杂。读过但丁《神曲》的人都会知道,但丁对佛罗伦萨就怀有这样的情感。在《地狱篇》中他不止一次地通过直接和间接的方式诅咒或哀叹佛罗伦萨的堕落,同样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赞颂起佛罗伦萨的美丽。甚至当遇到家乡一位化成荆棘的自杀者幽灵时,他为他捡拾被人碰落的枝条,并放在他的脚下(第十三章)。这样做一方面是出自同情——但地狱是不许存在同情的,按维吉尔的说法,同情受罚的灵魂,就意味着对上帝的裁决不敬。但丁自己当然清楚这一点——另一方面,也就是按诗中所说,是“出于对我们城市的爱”。但丁被判流放,终其一生也未能返回他的城市,他的特殊经历,他的政治态度,他的诗艺的淬炼,都与那座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我们了解得再多一些,那么贝特丽齐——他梦中的情人,也是想象中的天使,诗中的救星和导师——也同样出生在那座城市。布罗茨基对彼得堡(当时叫列宁格勒)乃至整个苏联也有着一种类似的态度。他先是遭到流放,继而是更大的流放,被逐出了他的国家,从飞机上孤零零地被抛到了维也纳机场。正如伟大的维吉尔一样,老奥顿在那里接待了他,给予他必要的帮助。当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有记者问他是否要返回苏联,他说,苏联已经不存在了,我不能返回到一个不存在的国家中。这里面当然有着“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式的诡辩,也有对解体了的苏联的一种嘲讽,更近乎一种外交式的辞令,但透过他的机智乃至尖刻我更多体味到了他的哀伤与辛酸。爱与恨往往是同一情感的两面,而对自己的国家和城市来说,正如对恋人一样,恨正是爱到了极致的表现。
这里要谈的哈尔滨并不是我出生的城市(正如我在一首诗中提到的“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县城”)。到现在为止,我在那座县城和这座省城生活的时间是2:3,也就是说,在前二十二年我生活在那座偏僻的县城,而后面的近三十年中我居住在这座据说被认定为具有典型性的省城。也就是说,我生命中的五分之三的时间在这里度过。而在这五分之三中,它又截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我心仪的城市,另一部分是我憎恶的,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憎恶。而对前者的喜爱和缅怀无疑会加重我后面的情绪。
不管我是否真正具有把哈尔滨当做我的城市来谈论的资格,但由于这种特殊的经历,使得我对这座城市的看法会变得更加鲜明。在我残留着的童年的记忆中,那座有着土路和在风中呜呜作响的木头电线杆的县城与极为欧化的哈尔滨至少在外观上就形成了生动的对比。我有过几次在童年时代来哈尔滨的经历(如果这算得上是经历的话),那时这座城市给我留下的印象真是奇妙。当我们风尘仆仆地来到道外区的一家旅馆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坐在旅馆的临街的前厅里等待着安排房间,外面经过的有轨电车(当地人称之为摩电)的几何形的摩电线不时地爆出蓝色的火花,然后散落在地上。在有轨电车被取消了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喜欢并怀念着那种略扁的,像独眼巨人一样有着一只前灯的漆成红白两色的车体。几年前,在电影《日瓦格医生》中我惊喜地看到了这种电车。日瓦格就是透过冬日蒙着淡淡水汽的车窗第一次看到了他后来深爱着的拉拉。我同样喜欢和怀念当时的公共汽车那种饱满的流线型的车身以及镀铬的闪闪发亮的栏杆和扶手。至于映衬在黄昏的霞光里或夜色中(那时还没有或很少有霓虹灯)的那些尖顶和圆顶的欧式建筑,更是使我产生置身于童话般的感觉。
当然家乡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色。一年深秋,我随着家人,先是坐火车,然后坐汽车从哈尔滨回到家中。在我家房子的右侧,是一片开阔的土地,被我家和邻居家划分种上了玉米和蔬菜。那一年种的正好是土豆,在满天的霞光中大人们在地里刨着土豆,孩子们在长着蒿草的空地上忙着捉四处飞舞的蜻蜓。这幅美丽而萧索的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县城正好是省城与乡下的中转站,在时尚上仿效着省城,而在感情上更接近乡下。我常常听到大人们在讲着省城流行着什么,然后是有节制地去模仿。也许是出于下意识的心理平衡的作用,他们也尖刻地嘲笑着大城市人们的一切,更多的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用今天已经蜕变为城市人的我的眼光来看,这些小题大做的嘲笑同时代表着一种更为纯朴的生活对更为开化或更为文明生活的向往与拒斥。农村的开阔与朴实是城市里缺少的。也就是说,它与原始的自然的纽带还没有完全被挣脱,还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县城与农村往往更容易融为一体。在大人带我去乡下的经历中,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那时农村还没有电灯,晚上点的是煤油灯,有时只是用一只碟子,倒上一点豆油,放进一根用棉花捻成的灯芯,就能产生微弱的光晕。人们爱在这时候聚在一起聊天,来度过漫漫的长夜,讲的也都是周围发生的事件,比如谁家与谁家发生了争执,谁偷了东西,或谁在晚上遇到了狼。这种口头上的“新闻联播”也许正是对农村平静生活的一种调剂。要知道,那时没有电视,即使在城里,能买得起收音机的人家也不多。而在所有的乡村奇闻中,遇到狼的故事最能引起一个孩子的兴趣与恐惧。据说狼常常跟在走夜路的人的后面,像人一样立起,把爪子搭在前面人的肩上,使你以为遇上了老朋友,而当你回头时,它就会趁机一口咬住你的喉咙。像祥林嫂的孩子那样被狼吃掉的故事并没有随着旧时代的消亡而绝迹。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在这里成了直接威胁到你生存的现实,而不再是童话故事。在农村,我总是感到狼的毛茸茸的爪子和粗重的喘息。相比之下,哈尔滨的在霞光里映衬出的尖顶建筑对我来说就更像一个童话世界,因为在那里只有在故事书中和动物园里才能见到狼,而在里面,它们即使保持着凶残的本性,但毕竟在一定程度上被弱化或人格化了。
尽管当时哈尔滨像梦境一样吸引着我,但我从未想到过来这里定居。谁会天真地想到去一个童话中生活?但后来我来哈尔滨读书,并留在了这里,我看到这里另外的复杂的一面。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经历,或掺杂了这样的眼光,哈尔滨城市的特点才更加突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得我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较为客观地谈这座本不属于我的城市的资格。不过平心而论,哈尔滨的确在全国所有城市中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因为它的美丽与文化上的洋气,而是因为它属于另类。从城市本身讲,它的历史只有一百多年,同国内其他所有大城市相比,它只能算是第多少多少代孙了。而在这短短的历史中,它受到外来的影响远远大于传统。公允地讲,它几乎可以说是由外来人建起的,确切说,是由白俄构建的,尽管现在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一点,但历史就是历史,不应也不能随意抹杀掉。首先应该归功于中东铁路。不论当初动机是怎样,但至少中东铁路的建成为它输送外来影响提供了可能(就如同令中国人耻辱的鸦片战争打开了沉重的国门)。另一方面,由于十月革命和由此带来的战乱,大量流亡的白俄带来了文化和物质的巨大财富。他们在这个中国的边远城市力图把他们所失去的梦想重新化为现实。这里的建筑基本上是欧式的,而且体现和掺杂了欧洲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不同风格,有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和折衷主义。一位研究建筑的学者甚至对我讲道,哈尔滨可以称得上是世界建筑的博物馆,各种风格的建筑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当然这里因为使用过去时,至少按中国的习惯应该加上“曾经”)。我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多少夸张的成分,但随即一个例子让我吃惊,前些年一个年轻的犹太人在这里发现了一座典型的犹太建筑,他说这样的建筑在欧洲现在也仅有一座。初来哈尔滨的人都会被中央大街的用条石砌成的马路吸引,事实上,当初主要街道很多都是这样用石头铺成的。人们通过《太阳岛上》那首歌了解并向往哈尔滨,但太阳岛在哈尔滨其实算不了什么,看看那些街道和那些建筑吧(当然还得赶快看,因为它在以最大的速度消失),它们也许能够真正体现哈尔滨的历史和文化。上世纪80年代一位诗人朋友来哈尔滨,他让我带着他到处去看那些旧建筑。我们在有着笔直白杨树林阴路的文化公园(当年白俄的墓地)看到了一块块七零八落的断裂的墓碑。它们的断裂并不是由于年代久远,而是出于人为的原因。通过墓碑上的残缺不全的俄文大致可以辨识出死者的名字和身份,他们或是伯爵,或是工程师,还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他们幸运地逃离了一场大的劫难,在异国他乡却终于没能逃脱死亡和死后的劫难。有一段时间,一家出版社租用了那里的房子,一个自称懂得一点通灵术的人在晚上值宿时看到一对对异国男女携手在草地上散步。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幻想还是为了逃避值宿而编造的谎言,总之,即使是谎言,也不失为一个美丽的谎言。
现在,只有通过一些粗劣的反映哈尔滨早年生活的故事影片我们约略可以看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繁华景象,看到人们穿着夜礼服去音乐厅参加来自国外的音乐会,或四轮马车辚辚地在街道上驶过。在三四十年代,的确有过许多世界级的著名音乐家来过这里演出,它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国际化城市的色彩。大量侨民的涌入(主要是白俄)也多少对这座城市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影响。人们喝啤酒,吃红肠,管面包叫“列巴”。每逢节假日,总是要出去野餐——直到现在,仍然保留着这样的传统。如果这里不能叫做“殖民城市”,那么我想至少也应该叫做“移民城市”。在一本关于哈尔滨的书中介绍说,在20世纪初,这里只有几条街道,雨天会变得很泥泞,后来从中央大街向外延展,才逐步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因此,这个城市的街道并不规则,更多是带有辐射式的。特有的气候或许也对这里居民性格的形成有一定影响。在一本书中,我读到当时的俄罗斯贵族和知识家庭,为了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夜,除了举办社交性的舞会外,更多是在炉火前读书。当然舞会不可能经常举办,而用读书来消磨漫漫长夜则不失为一个非常好的方法。这对培育俄罗斯人的艺术感觉可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哈尔滨的冬天几乎同样漫长,也会同样寒冷,在电视还没有进入每个家庭的时候,当外面风雪和夜晚合谋肆虐着,人们躲在家里做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可能这里没有接受俄国人在夜晚全家聚在一起读书的传统,但这对培养心灵的孤独和思考肯定会不无帮助。而哈尔滨人的性格是否也受到外来的影响?我无法确定这一点。这里人的性格粗放有余而细密不足,喜欢追逐时尚,对新事物保持相当的兴趣,但往往是浅尝辄止,总的说来并不保守,保持着某种开放性。
在这座城市,最值得夸耀的当属于中央大街,这条并不算长的街道直通松花江边,遥遥面对防洪纪念塔。石块砌成的街道被岁月和行人的脚步擦得闪闪发亮。街的两旁长着槭树,建筑也很漂亮,其中有几个地方值得一提,一是圆顶的秋林商店。这座新艺术风格的建筑建于1919年,因其创办者俄国商人伊雅·秋林而得名,这所三层的砖混结构的建筑各层间用腰线分割,窗口从上到下逐渐变小,显得稳定而富于变化。据说在上世纪50年代,门口仍有一位年老的俄国侍者,戴着白手套,为客人拉开门,你可以花上二角钱在这里买上一大杯啤酒,一口气喝干然后离开。华梅西餐厅也赫赫有名,这里经营的是俄式大餐,原名马尔斯,1925年由俄国人楚吉尔曼创办,现在基本上保持着原来的风貌,但在周围高楼环绕中多少带有一些破落的感觉。马迭尔宾馆是犹太人约瑟·开斯普开办的,是当年远东最为豪华的宾馆,但现在原来开向中央大街的正门租给了一家银行,原来的后门成了现在的正门,已是美人迟暮,令人徒增感慨。我在一首诗中写到过中央大街:
深秋的黄昏。好多年前。当我沿着
中央大街,漫无目的地闲逛
微雨和发黄的叶子,在无声地洒落
天色微暗。两旁楼房透出的灯光
闪烁而朦胧,仿佛
轻柔而忧伤的歌曲
使人徒然忆起了那些逝去了的
并且永不复返的时日——那些希望的
绿叶,夏日的玫瑰,以及
温暖多变的天气
而这条作为历史见证的街道
用石块砌成,冰冷而坚实
在岁月的变化流转中依然
保持自身的完整,任凭
脚步,车轮,和沉重的历史
在上面碾过
说到写作,我曾经不止一次天真地对外面的朋友谈到这里的气候非常适合写作。这里的春天非常短暂,大部分时间仍被冰雪统治着,然后是解冻,然后,春天在一夜间会突然降临,就像被一支绿色的军队所偷袭,满城的树绿了,还会像火焰一样爆发出五颜六色的花朵来。这里最多的是丁香花,一种落叶乔木,有着白色和淡紫色的花朵,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淡远而浓烈的香气。春天的勃发只是短暂的,紧接着夏天来临了。哈尔滨最美的季节是在夏末秋初,并不酷热,即使天气很热,只要在树阴下或有微风吹来,就会感到很凉爽。天是那样的蓝,光线也很明澈。而到了秋天,树上的叶子变黄了,一片片地落下,景色变得更加疏朗,我曾经比喻说就像一篇经过精心删削过的文章。而到了冬天,这里只有两种颜色,白色和黑色,白色的是雪,黑色的是树干。这有些像是极简主义的作品。说到树,原来中央大街两旁的街道长着一种槭树,看上去并不漂亮,但到了秋天,它的叶子会分出各种层次来,为这条大街增添了几分色彩。这里的环境和气候在我看来更适合写作。而这座几乎没有很久历史的城市,也不会在文化上带给人们沉重的因袭。传统文化和外国文化在这里几乎处于相等的地位,甚至可能后者还要占据上风。而我到了其他的城市,想到那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名人,就会感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用这些话来赞美这座城市,更多带有一种缅怀的色彩。现在它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很多老式的建筑被拆掉了,代之而起的是更高的楼房,毫无特色。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中央大街上的一些槭树竟被莫名其妙地砍掉了,代之以丑陋的松树。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缘故,更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对这些无动于衷。这里的人们对什么似乎都很看得开,保持着一种无动于衷的风度。现在的城市,满街是霓虹灯和广告牌,尤其是后者,甚至遮蔽住了它后面的建筑。我对朋友说这个城市越来越没有格调了。不仅如此,大量的拆迁和过度的建设使得原来的格局已被破坏殆尽。对于这个本来就缺乏历史的城市,这类做法只能使它变得像一个暴发户,确切说,是没有多少经济基础的暴发户。比如,在本来并不很宽的松花江上架起了索道,这既没有美学上的意义,也并无实际效果。设计者们似乎忘记了不远处江桥的存在,而渡船到达对岸也只用十几分钟。一片片树林被砍掉了,代之而来的是水泥板和艳俗的花坛。在幽静的江岸上,甚至还建起了一座设置粗陋的游乐场,成为大煞风景的另一个注脚。尤其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就在两年前,那座有着五十多年历史的动物园被迁走了,一家大学在这里建了科技园区。现在我每天上班都坐车经过那里,里面的树木被砍掉了,一所所毫无特色的楼房快速地出现。这倒颇具象征意味,即所谓的科技代替了天真烂漫的童年记忆。一切都是在进步,一切都是在向前看。历史的进步毫不珍惜过去,并以抹去过去的痕迹为乐事。在这座城市,十几岁以上的人们,有谁没有去过动物园,有谁没有在那里留下珍贵的记忆?但在一夜之间,城市半个多世纪的记忆被切掉了。具有罗马建筑风格的工人文化宫变成了刘老根大舞台,还有几家电影院也成了二人转剧场。这个自封为“东方莫斯科”或“东方巴黎”的城市如果过去是一种自我炫耀,那么现在则是一种对旧梦的追怀(它的美丽在梦中无疑被进一步夸大了),或确切说,是失落后的下意识的自我安慰。音乐厅和美术馆只是形同虚设,几乎没有演出和展览,一年一度的冰灯游园会成了这个城市唯一可以吸引外地游客的招牌。说实话,这里面其实是没有多少文化含量的。我们离文明越来越远了,同时也失去了固有的原始活力。它无法激发我们乐观向上的情绪,只会给我们带来一种怀旧的忧伤。
不仅仅是城市。几年前我回到我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县城,发现到处都建起了楼房,我家原来住过的地方已经被完全推平了,连一点影子也找不见。我悲哀地感到,我的那一段生命的唯一证据已经不存在了,我的身世也开始变得可疑起来。
自从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超出了我在县城的时间,但我仍然有一种客居的感觉。我对它的感情也日益变得复杂起来。不单单是喜爱,更多的是追怀怅惘,也略微带有一点愤怒。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已随着岁月逝去,而我们将会给后世留下些什么?在赞叹和追怀中难道这一切不值得我们去深入思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