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生活的还原——论许鞍华导演作品《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韦 朋［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 呼和浩特 010010］

作 者：韦 朋，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电影历史与理论。

上世纪80年代初，香港电影涌现了一批新锐导演，许鞍华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作为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许鞍华导演过无数各种类型的电影，文艺片有大众电影接受的情怀，商业片又能拍出独特的人文关怀。因此许鞍华是一个特立独行、风格非常显著的女导演。《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作为许鞍华近期的代表作，被认为是许鞍华女性视角的一次回归。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是后工业时代背景下底层人民面对命运无奈的哀歌。该片以上海现代都市生活为背景，讲述了一位知识女性退休后充满戏剧性的故事。斯琴高娃扮演的叶如棠清高孤傲一生，退休后面对物质与金钱至上、消费主义的氛围，陡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处境尴尬的文化人。

这是一部还原市井、刻画小人物人生百态的电影，似曾相识的场景、触手可及的环境反复出现在电影中。观众常常会自发地产生一种代入感，在这类电影的映射下看到一个酸涩平淡生活中的真实的自己。

一、女性视角的回归

许鞍华导演前一部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女性电影是《女人四十》，《女人四十》在1995年上映便轰动华人影坛，后来更是获奖无数。影片用舒缓的语调，娓娓道来一个寻常家庭的寻常故事，细腻且富有表现力。全片用生动活泼的叙述，来表达一个其实很沉重的题材，因此更温暖些，更能引人共鸣。影片展现了香港市井小民的生存现状，种种无奈与悲欢，格调极其柔和，充满浓浓情谊，让人感觉非常舒服。影片所表现的一位中年女人在生活中所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与乐观精神也深深地打动了所有观众。片中的很多细节，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里面的人物，就是我们自己。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会心而笑中，我们渐渐感觉出生活的甘美和人生的温情，就像走在午后秋阳照耀的林阴小道上。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同《女人四十》一样，都是从女性视角出发，来打量平凡生活，用女性细腻的情感来对生活做一番摩挲。电影从情节到角色然后到场景，都是那样的朴实无华，直到影片的最后，姨妈坐着出租车同女儿一起离开上海的时候，许鞍华才用她的长镜头，伴随着舒缓的音乐，将一个流光溢彩、华灯初上、绚丽无比的上海夜景展现在观众的眼前，但这些美丽却与姨妈无关了，巨大的反差衬出蚀骨的悲凉，更加深了生活的无奈与小人物的悲凉。

在这部电影里，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姨妈读过大学，操一口正宗高雅的英式英语发音，痴迷京剧与国画，内心追逐富有情调的精致生活，却在“文革”时远配东北鞍山委身于粗俗的糙老工人，她不甘梦想破灭，抛夫弃女逃离那个梦魇回到上海。但即便是在上海，也无非邻里间的攀比与争风吃醋，为了几块水电费跟假期里寄居的晚辈斤斤计较尖酸刻薄，被别人偷了一幅自己的国画作品首先流露出的是欲盖弥彰的窃喜……斯琴高娃对这个角色的刻画非常精彩入骨，她把身为小人物却身处繁华都市的矛盾心态勾勒得恰到好处，姨妈自命清高、嫉妒心膨胀、虚伪自私，却又同时善良、宽容、内心情感丰富、富有同情心，她那与当前社会格格不入的言行举止和她身上那种让人又爱又恨的表里不一，使姨妈在上海的各种遭遇，看起来貌似荒诞怪异，实际上则无不透着冷冽的尖锐。她的对手从卢燕到史可，再从周润发到赵薇，他们都是姨妈生活中举足轻重的过客，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步一步的，或直接或间接地把姨妈逐渐逼向绝地……。而这些情节也恰如其分地反衬出社会现实的阴暗面与凄凉现实。

二、特有人物的现实烛照

当下电影圈的导演多是浮躁的，大部分商业电影都是圈钱之作，快餐文化肆虐，许鞍华电影的诚意总会让人引颈期盼。许鞍华在受访时，曾说道：“我拍电影的动力并非什么强烈的责任感，反而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表达，我并不喜欢硬销什么观念，好像《女人四十》，严格来说并非政治正确，我只希望引起人们对女性角色的关注。”许鞍华导演之所以在电影圈屹立不倒，或许是她对于人物的理解，在加入特有的女性敏锐的观察力后，又将社会教化功能，或者说是社会意识融入到了电影作品当中，在当前充斥恶搞胡拍的电影现实中，她就理所当然地独树一帜，赢得了人们更多尊重的目光。

老戏骨卢燕所饰演的灰带鱼表面上看起来矫情做作，但实际上同样是都市里被人遗忘在角落一隅的独居老年，无可避免地孤独又脆弱，经不起一点波折，他们唯一的需求翻来覆去无外乎还是那两个字——陪伴，一旦这个精神支柱被摧毁了，便一无所有。

史可出演的打工女骗子金永花同样精彩绝伦，有人说她自甘堕落，有人说是生活逼迫她成为骗子，不值得同情，但无论如何她有着令人心碎的隐情。谁都想奉公守法地挣钱，但是由于生活的压力和大环境的不公正，对于弱势群体的刻意忽视，而选择“快速致富捷径”的漂泊在外的金永花们绝不是可以被我们忽略不计的极少数。而金永花最后替女儿做出的选择与结果，虽然表面看起来残忍决绝，但这其实是无根无基的弱势打工族们最后的无奈选择，如果还有一丝生存下去的曙光，谁会去斩钉截铁地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呢？

赵薇客串的刘大凡代表了姨妈曾经抛弃掉的鞍山生活，刚刚出场时，她的粗俗、冷漠让人反感，但随后她在马路中间与姨妈争吵的那场对手戏，又把观众拉回到对于“环境造就行为”这个社会因果的感慨上来，由此对于女儿刘大凡的恨意一下子软化得无影无踪。而后赵薇在鞍山饭店做大厨的那场戏中，她蹲在门口静默地抽烟，姿势始终是那么粗俗不堪，其间赵薇一语未发，但是就是通过那指尖、眼神的流动，把所有的屈辱、疲惫、憧憬、悲凉与沧桑、愤怒与不甘发挥得淋漓尽致。电影里甚至连打扮怪异的新新人类也不例外，她那引人注目的发型，和看似堕落的行为背后同样隐藏着一段悲伤的往事，他们借布满尖刺的外衣掩饰保护着自己，可到头来仍然会独自缅怀被别人抚慰时的那种温暖。

这部电影里充斥着下层人物的悲哀，好像就唯独周润发一人例外，始终用春风得意的姿态诠释了另一种骗子的形象，他和斯琴高娃之间的姐弟恋充满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尤其是骗才骗色之后还做一副伤怀样，简直演绝了。

所有的观众，包括我，都看得出周润发始终在骗斯琴高娃，可是姨妈自欺欺人地问：“你告诉我实话，哪怕是你骗了我，我不会怪你。”想必周润发在那个时候也惊诧于姨妈的一往情深，所以他赔偿了一整夜的时间来陪伴在姨妈身边，这也是一种无言的认罪和弥补吧。清晨，在他转身离去时，风衣飞扬披肩下是坚定又充满了霸气和嚣张的步伐，背影潇洒寥寂依然如故，这个镜头可真是意味深长，我们又见到了那个韶华的小马哥、完美的许文强。一个市井下作的骗子竟然感性到如此极致，这是致敬，还是嘲弄？至此，我宁愿也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相信周润发是无辜的，因为这部电影太需要一点真诚的结局了。两人在公园里由京剧结缘；他和姨妈坐在局促狭窄肮脏的楼梯间里用手挖着吃西瓜；他对她说“平生唯有两行泪，半为浮生半美人”；甚至他看着泳池里丑态百出的姨妈极力装作不认识……所有这些难道不也是一种浪漫吗？

当周润发拿出他收藏的戏服给姨妈时，两个京剧迷，一个贼眉鼠眼满脸胡子茬的盛装虞姬，一个膀大腰圆大肚似孕妇的猥琐贵妃，就那样咿咿呀呀地陶醉在二人的繁盛时光中了，当他俩从室内唱到二楼楼台，恶搞的喜剧效果渐行渐远，剩下的只有让我叹为观止的惊艳。

在最后一个镜头里，姨妈练摊时背后的半导体里传来了《锁麟囊》的声音，可这时你却看不到京剧能再次触动她的心弦了，姨妈就那样坐在风雪里就着咸菜丝啃干馒头，她在上海时的张扬渐渐消沉，在鞍山完全回归了低调与落寞。属于姨妈的生活就这样戛然而止，勾起我心里一片唏嘘。

纵观许鞍华导演的作品，她塑造了不同年代的不同女性，有的独立自主坚强干练，有的思想前卫、特立独行，有的懦弱自卑。而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斯琴高娃饰演的姨妈，个性争强好胜，又对生活力不从心，其中社会的写实意识非常浓烈。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戏剧冲突非常丰富，电影融合了各种色调，小人物的可怜与无赖，生活的无情与人们在相处过程中浓浓的人情味，不同年龄女性的不同性格与不同世界观，每个人肩负的沉重历史与眼泪，在或者舒缓或者热闹的电影语言中，最终在电影的质感上获得了难能可贵的和谐。

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许鞍华用她敏锐的女性视角来导引影像，剧中要强不服输的女性在时代转型背景下，遭受挫折和倾轧，却依然相信生活的美好，用自己的独立来追求自身的解放。最后斯琴高娃饰演的姨妈不得不回到鞍山，算是一种对生活压力的无奈妥协。

[1]卓伯棠.香港新浪潮电影[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2]杨慧.无奈、荒唐谁之过——论《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性别叙事话语[J].电影艺术，2007，（03）.

[3]于中莲.香港新浪潮电影重要代表——许鞍华[J].当代电影，199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