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海兰
2004年秋的一个下午,耿占春老师在他的诗学课上请来王小妮、徐敬亚、唐晓渡三位诗人与我们交流。那时候诗歌正在重新升温,诗艺、诗情、诗学似乎是那个时代的中心话题,小小的海南岛上突然一下子来来往往着众多的诗人。上课后徐敬亚最先走进教室,他满头大汗,全身湿透,却神采飞扬,三步两步坐在主位上,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们。唐晓渡跟在后面,胖胖的,憨厚可爱,温文尔雅。王小妮走在最后面,瘦瘦高高的,穿一件长长的白色衬衫,粗棉的,进屋后向我们微微一笑,坐在教室的一角,神情恬淡自然。
那节课我们讨论的主题是“诗歌为什么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中”。耿占春作完简单介绍,徐敬亚就抢先发言,他滔滔不绝,激情四射,如数家珍般介绍了当代诗坛许多诗人的创作现状以及各种诗歌活动,他提到“现代诗群体大展”时,声调微微颤了一下,然后他就掏出烟来,大口大口地抽起来。这时候,唐晓渡接了过去,详细地介绍了自己阅读诗歌的一些体会。王小妮则一直保持沉默,静静地坐在一边,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到了最后,当目光都投向她的时候,她才静静地说,其实没什么太多要说的,就两个字:好玩。随后她讲了一个小故事:有一次徐敬亚和她开车去一个地方,途中买了一只西瓜放在后排座位上,于是那只西瓜就一直在后面滚来滚去,到了地方后,她突然想到,如果这是一个人,是一个人的脑袋,不知道这沉默的一路他都在想些什么呢?于是回去之后,她就据此写了一首诗:
付了钱以后
这只西瓜像蒙了眼的囚徒跟上我。
上汽车啊
一生没换过外衣的家伙
不长骨头却有太多血的家伙
被无数的手拍到砰砰成熟的家伙。
我在中途改变了方向
总有事情不让我们回家。生命被迫延长的西瓜
在车厢里难过地左右碰壁。
想死想活一样难
夜灯照亮了收档的刀铺。
西瓜跟上我
只能越走越远
我要用所有的手稳住它
充血的大头。
我无缘无故带着一只瓜赶路
事情无缘无故带着我走。
(《西瓜的悲哀》)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清脆,富有穿透力,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却能明显地感受到她对日常生活的敏感。
2005年初,我毕业前夕,耿占春老师建议我选王小妮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做硕士毕业论文选题。也因此,使得我有机会第一次走进王小妮家。那时候,徐敬亚、王小妮夫妇刚刚一同被聘为海南大学诗歌研究中心教授,于是他们在海南岛上有了一个小小的新家,这个新家很简单,地面既没有铺木地板也没有贴瓷砖,而是刷了一层酒红色的地板漆,房间没有用墙隔断,只有一块大玻璃将客厅与书房隔开,显得空空荡荡,却素朴敞亮。
客厅里摆放着两只舒适的沙发,一张小茶几,前后阳台上开满五颜六色的三角梅。据说为此徐敬亚专门钻研过一番灌溉技术,然后自己亲自指挥工人在窗台上架起一个整体花槽,并精心铺设了灌溉系统,能够定期浇灌,从而保证这些三角梅能够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初春的海南还有点儿凉,但太阳却格外的好,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洒在王小妮脸上,空气就像被泉水洗过似的澄澈,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诗人的一首诗:
谁是围困者
十个少年在玻璃里坐牢。
我看见植物的苦苦挣扎
从茎到花的努力
一出水就不再是它了
我的屋子里将满是奇异的飞禽。
太阳只会坐在高高的梯子上。
我总能看见四分五裂
最柔软的意志也要离家出走。
可是,水不肯流
玻璃不甘心被草撞破
谁会想到解救瓶中生物。
它们都做了花了
还想要什么样子的自由?
是我放下它们
十张脸全面对墙壁
我没想到我也能制造困境。
顽强地对白粉墙说话的水莲
光拉出的线都被感动
洞穿了多少想象中没有的窗口。
我要做一回解放者
我要满足它们
让青桃乍开的脸全去眺望啊。
(《十只水莲——花想要的自由》)
王小妮取来笔记本,一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地打开,将自己的诗作、访谈一一选出来拷进一个文件夹,据说她所有的作品和访谈都是由徐敬亚整理的,条目清楚,一目了然。
拷完作品,她带我参观了她的房间,客厅一角一只欧式储物铜盒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只铜盒黝黑黝黑的,印满了沧桑感,看上去蛮有年头了,王小妮说这是他们从欧洲老古玩店里淘回来的古董,看上去沉甸甸的,古朴而又凝重。当然,房间里少不了他们儿子徐怀沙的照片,那是一张2003年她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时的照片,授奖的时候举办方专门将当时还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怀沙请来为他的母亲授奖,授奖词说:“王小妮的写作沉着,从容,充满耐力……她良好的诗歌视力、充沛的创造能量,使得身处边缘的她,握住的也一直是存在的中心。她的诗歌是可见的,质地纯粹。”这段话深深印在我的脑中,于是成为我后来毕业论文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一转眼,我博士毕业回到海南大学任教,当年的师生变成了同事,但那份对诗歌的热爱始终沉淀在心底,于是只要有时间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溜进王小妮的课堂,继续沉浸在她的诗歌世界中。
有一次王小妮讲宁夏农民诗人张联的诗,她先放了之前去张联家拍摄的五十多张图片,低矮的房子、灶台、土炕、贴着红喜字的老柜子、房里唯一的电器—— 一台老电视、堆在地窖里的土豆、高原上稀稀拉拉的杂草、老榆树、古长城以及县城集市上那些待售的羊等一 一浮现出来,鲜活而生动。这些图片一下子还原出张联的生活世界,也拉近了学生们与张联的情感距离。接着王小妮选读了几首张联的诗,当读到诗中那些生活物件时,她的声音都会放慢加重,仿佛她是一个人走在张联的生活世界中,然后她放下书本对同学们说,诗歌并不神秘,它就是你自己的感受,你个人的感受比所有文化文明所有的积淀底蕴全都重要,只要能把这种感受表达出来,就是一首好诗。她的声音坚定干脆,脸上露出一丝平时难以见到的激动。
那时候,海南大学诗歌研究中心刚刚成立不久,而作为诗歌中心的首项活动——诗歌月读则在校园里如火如荼地上演,徐敬亚作为总策划,亲力亲为,甚至宣传画都是他亲自设计、亲自监工制作出来的:黑色的布景上两个少年仰头观望,一只卡通小手指向空中,光从云端射下来。这幅巨画被绘制在门口一座楼房整个一面墙上,几百米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校园里一下子忙碌起来,椰子树下、东坡湖畔、教室里、草坪上,学生们三三两两朗诵着诗歌,一股诗歌热潮席卷海大。在2006年年末的诗歌月读暨元旦诗会上,王小妮、徐敬亚、多多、耿占春轮番出场,闻讯赶来的诗人杨健、蓝蓝、李少君等人也都忍不住登台朗诵,整个大礼堂里座无虚席,连过道上也都挤满了学生。诗人们朗诵完后,学生们成为主角,他们或独吟,或合诵,最富感染力的则是学生们用各自家乡方言朗诵自己家乡诗人的诗作,一下子把晚会的气氛推向高潮,此时就连当时的校长都忍不住了,也登台朗诵了自己现场创作的一首诗歌。
当时海南大学诗歌中心聚集着王小妮、徐敬亚、多多、耿占春四位诗界名流,对我来说,能够时不时参加他们的聚会,与他们一起沉浸在诗的世界里,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每次聚会多多总是话语的主角,他总是滔滔不绝给我们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生动形象,有时候忍不住还要站起来表演给我们看,活灵活现,而此时徐敬亚则更像是诗人,每每说出一句话来都极深刻,富有哲理,一次他形容某种思想的可怕,他说,当一种思想自己真正运转起来的时候,会越转越快,直至它变成一把锋利的尖刀,而此时那些所有与它不一致的思想都要被它无情地粉碎。大多数时候,王小妮总是静静地坐着,偶尔会插几句,更多时候则是提醒徐敬亚少喝一点儿酒,说话的时候别激动,悠着点儿。
四位大诗人聚在一起,总是会有一幕幕有趣的瞬间,记得有一次徐敬亚与多多就一首诗的评价争论起来,面红耳赤,各不相让,一个说好诗就是要直指人心,另一个说好诗必须要经过锤炼。最后他们说我们也别争了,让别人来做裁判评价一下,王小妮坐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言不发,于是他们把目光转向耿占春。多多大声说,老耿,你最权威,你说说看,到底好诗的标准是什么?耿占春说,这首诗从技巧上来看也还不错,至于好诗的标准嘛,可以从不同维度来看,有的人认为,技巧也是一种标准……徐敬亚马上忍不住了说,占春,你说到底这首诗是不是好诗?耿占春说,这首诗还是不错的。徐又问,到底好不好,你喜欢不喜欢?耿占春说,这个嘛……
当然,也有许多瞬间令我感动,一次多多谈起某位诗人的遭遇时忍不住掉下泪来,我们在一旁手足无措,只有王小妮沉静地说:“多多,我能理解你。”那种诗人之间心心相通的感觉一下子刺穿了我的心灵,诗人间那种惺惺相惜的真诚,默默地穿透时光,延续到今。
王小妮不仅是我诗歌的老师,而且是我生活的老师,2011年底,我婆婆病重住院,情况时好时坏,我们一家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王小妮得知这一消息后,专门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家坐坐。那是元旦前的一天下午,她陪我坐了很久很久,不断地宽慰我,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海兰,记住,人这一辈子很短,一定要快乐起来!我的邮箱和手机都方便沟通,心里憋闷了就跟我随意说说。”
生命不可逆转,人生充满遗憾,婆婆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我们度过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个春节。在那些悲伤的日子里,给我支撑的是王小妮的短信和邮件。王老师在每封邮件的最后都提醒我要快乐。每每看到这些话,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王小妮宁静恬然的神情,她总是静静地在你身边,仿佛若即若离,却又好像总在高处默默注视着你,温暖而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