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张石山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上列《论语·八佾》第十九章,记录了一次鲁定公和孔子之间的问答会话。在整部《论语》中,这是首次谈到君臣关系。而且,我们知道,孔子一生曾经有过短期仕任为官的经历,就发生在鲁定公时代。那么,这是一次君臣之间面对面的谈话,谈话的内容又正是君臣关系。这次对话的现实性和严肃性,可想而知。
君使臣,臣事君,是分属不同行为主体的两件事。君主使用指使臣下,该是怎样的?臣子服事用事于君上,又该是怎样的?在孔子看来,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甚至是有因果关系的。君主以礼来使用臣子,非但应该,抑且必须,这成为臣子忠心服事君主的前提条件。
《论语》的这一章节,行文中有个细节首先会引发我们的注意。这儿出现了“孔子对曰”,而不是通常的“子曰”。凡臣下对答君上,一定要用“对曰”, 这正是《论语》的行文体例。这样的行文体例可以充分说明:不仅在实际生活的层面,包括著书立说文字记录的层面,儒家都在严格遵循礼仪规范。
但就在本章文字的前一章,第十八章,孔子却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事君尽礼,按照礼仪规范行事,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人们为什么会以为是臣下谄媚君上呢?难道面对君上,事君尽礼错了吗?孔夫子的话里,一定另有深意。
我认为,在这儿的“事君尽礼”并不是泛指一般情况,非常可能是夫子自道;“人以为谄”,是孔子遭遇到的现实情况。在孔子时代的鲁国,季氏等三家专权,鲁君几乎被架空。三家纷纷僭礼,肆无忌惮。这时的鲁国,已经君而不君。面对这样的严峻现实,孔子并不趋炎附势去靠拢三家,恰恰是对三家提出了激烈的批评。而且,即便鲁君失势,孔子依然坚持对鲁君给予尊奉和礼敬。那么,人,有人,便会认为孔子的“事君尽礼”就是谄。
那么,孔子有没有谄媚君上的嫌疑?在这里,我们可以为孔子一辩。鲁君,鲁定公,曾经任用,甚至是重用过孔子。当其时也,如果定公对待孔子、使用孔子,是礼贤下士、合乎礼仪的,那么孔子的忠于职守、敬奉君上,就是正当的。这中间,没有趋炎附势、谄媚君上的问题。恰恰是有人看到鲁君失势,三家专权,去投靠什么季氏,在那儿“事君尽礼”,那才是谄媚呐!
当然,我们深入一步来思考,孔子和定公的会话,除了所指,还有能指。除了指向现实层面,同时还指向形而上的虚拟层面。
在虚拟的情况里,在普遍的意义上,“君使臣”,有符合礼仪的情况,一定还有违背礼仪的情况。如果君而不君,君上自身没有君上的样子,并不能够“使臣以礼”,那么,这个时候臣下还是“事君尽礼”,出问题的就是臣下了。
《论语·为政》第二十四章,孔子讲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这里,“谄”字初次出现。在本篇本章,孔子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谄”字再次出现。孔夫子总是微言大义,“谄”字的接连出现,绝不是偶然的。其中,有着显见的内在关联。我们把两章文字联系起来看,只能得出一种解释:非其君而事之、礼之,犹如非其鬼而祭之敬之,都是谄。
孔子所处的时代,士文化已经觉醒,对抗制约着独裁的帝王文化。士君子如果仕任,参与为政,他们希望能够达成君臣共治天下的局面。孔子对此有着深刻的思考。孔子在本篇本章,在与鲁定公的对话当场,首先谈到问题的一个方面。君上如果使臣以礼,臣下就会事君以忠。孔子的回答礼貌而严正,没有丝毫奴颜媚骨。
《论语》行文至此,孔子还没有谈到问题的另一方面:如果君上不仁,君而不君,并不“使臣以礼”,臣下怎么办?这样严重的情况,这样的巨大可能性,难道孔夫子没有考虑吗?
事实上,在别处,在另外的场合,孔子谈到了。
《论语·述而》第十一章,孔子和学生颜渊的谈话中,讲到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话题。当政者用我呢,就干起来;不用我呢,就躲开他。用舍由他,行藏在我。面对高高在上的君王,孔子从来没有迷失自我。
《论语·泰伯》第十三章,孔子又讲出了“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铿锵话语。士人君子的事君以忠,从来不是无条件的。君上不能使臣以礼,天下无道,士君子就会拂袖而去。
事实上,孔子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当鲁国三家专权,已经君而不君,当把持政局的季氏,不能为政以德,违背礼制不能礼遇孔子,孔子毅然决然,拂袖而去。富贵,视之如浮云;官位,弃之如敝屣。
士君子的毕生追求,是道;君臣关系的规范,是礼。
在孔子构想的世界里,没有对强权的屈从,没有对君王的愚忠。
这儿,有的是独立的人格,有的是桀骜的精神。
《论语·八佾》第十四章,记录了孔子对周代礼仪制度由衷崇奉的赞叹。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周朝的礼仪制度以夏商两朝为镜鉴,然后制定,那是多么丰富多彩的人文文化啊!我师从周朝的。
周公,是孔子心目中最崇敬的圣贤之一。在《论语·述而》第五章,甚至有这样的记录:因为许久不复梦见周公,孔子极为懊丧,“甚矣吾衰也!”浩叹自己衰老得太厉害啦!当然,因梦不到周公而兴浩叹,多半要折射传达的是孔子对礼崩乐坏的现实忧虑。或者不妨认为,这正是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博大情怀。
心忧天下,而有担当。《论语》第九篇,即“子罕篇”第五章,记录孔子在匡地被拘禁,在那样的困窘境地,发出了极其自信豪迈的宣言: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周文王死去之后,一切文化遗产不都在我这儿吗?从文王周公开创的辉煌礼乐文明,到春秋时期开始衰微。是孔子,毅然决然肩起了文明传承的大任,义不容辞,当仁不让。
历史,选择了孔子;孔子,不负历史的重托。
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推崇周礼,声称“吾从周”。但在整部《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出,孔子对周朝、对周礼,包括对周武王,并非无条件全盘推崇。
请看本篇第二十一章: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哀公问宰我,做社用什么木。宰我答道:“夏代用松木,殷代用柏木,周代用栗木,意思是使人民战栗。”孔子听到这话,(责备宰我)说:“已经做了的事不便再解释了,已经完成的事不便再挽救了,已经过去的事不便再追究了。”
土地大神是为社。立一个木制牌位是为社主,以供祭祀。那么立社主,该用什么木料呢?关乎民族文化、关乎国家精神,这是极其严肃的。相对于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对“周人以栗”,孔子是有看法的。文王武王周公,再好也有缺点。比方这个社主用木,用的是栗木,有“使民战栗”的用意。为什么要让民众战栗呢?
当然,孔子对之尽管有看法,只是给予了婉转的评说。既往不咎。对既成的事实、曾经的存在,不作苛求了。但老先生的言语中,对学生宰我的批评意味是显然的。你说那么详尽干吗?哀公之辈、诸侯国君,要“使民战栗”,极有可能以此为托词,而认为是有所取法。周朝,就是这么干的嘛!
如果说,谈到立社用木的话题,孔子只是小有微词,那么,到本篇第二十五章,孔子对推翻商纣统治、创立周朝的周武王,发出了划时代的批判: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乐,是舜时代的乐曲;而舜的天子之位是由尧禅让而来。《韶》乐,可谓尽善尽美。
《武》乐,是武王时代的乐曲,武王伐纣而有天下。孔子认为,讨伐商纣,尽管是正义的,但毕竟是使用了武力、暴力。未能尽善。这不是孔子理想中的至仁至善。
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曾经叩马而谏,然后双双饿死首阳山。除此而外,伯夷叔齐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但孔子对伯夷叔齐极力推崇;五百年后司马迁著作《史记》,将《伯夷叔齐列传》推崇为七十列传之首。这是为什么?
暴力革命,以暴易暴,即便如何声称符合天经地义,孔子都不能完全赞成。大砍大杀,血流漂杵,武力夺取政权,就是那么光荣的业绩?崇信武力,甚至暴力至上,开了什么样的历史先河?
孔子的思考,是极为深刻的。孔子站在历史的制高点,洞见到了迷信暴力带给人类的灾难性后果。后世的王朝更替,敢问哪个武力夺取政权者,不是冠冕地声称效法了周武王?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可以说早已托举出了“非暴力、不合作”的非凡思想。
今天的人们应该都记得,在许多电影和电视剧的画面中,日本侵略军的各级指挥所,往往都要在墙上张挂布幅,上书四个汉字:武运长久。我相信,这个画面、这几个字,给中国人的印象难以磨灭。
迷信暴力,推崇暴力,只会导向暴政,导向不义,导向侵略,导向军国主义。
孔子对武王的批判,跨越千古烽烟,堪称超时代的批判。
《论语·里仁》第一章,非常简短。关键词就是“里仁”。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杨伯峻先生的注译本是这样白话翻译的:住的地方,要有仁德才好。选择住处,没有仁德,怎么能是聪明呢?
在译文之下,杨先生特别对“里”字另外加了注释。说“里”字在这儿可以看为动词,当居住来解。这当然不错。那么,“里仁”就应该译作“居于仁”才是。但杨先生在具体的翻译中,偏偏却把动词“里”当做了名词,译作“住的地方”。这样翻译,恐怕是把“里”当做“居里、里居”,在字面上望文生义了。
于是,连同下面的翻译,把“择不处仁”中的择处,也实解为选择住处。这样翻译,恐怕是不妥当的。孔子这段话,说的应该是择仁而处。作为发行十万册的译注本,杨先生的“择居”之解,确实违背了原文的本旨。
择居,择邻而居,最有惑人之处。古来有孟母三迁的传说,影响甚广。人们在儿童时代,少年时代,选择什么样的居住环境,包括接触什么样的邻居,近朱近墨,当然极其重要。那么,孔子的这段语录,莫非是专门教导家长们的了?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所以要注意选择住处。孔子的意思是这样的吗?
或者,孔子的意思是说,已经有了自主能力的青壮年,就要选择仁义之地去居住?这样讲,可惜也不能通达。
假定天下果然有这样的一些地方,有仁人集中居处的“仁义里”,那么事情看似简单了,具体实际则会变得异常复杂起来。凡听信了夫子教导的人,都涌向仁义里,这儿能容得下无数的集附者吗?这儿的地价岂不腾涨?况且,别的地方怎么办?那些地方没有了人烟?还是只剩下坏人、不仁者来居住?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又该如何作解?
里仁,究竟何解?择而处仁,到底什么意思?《论语·述而》第六章,或可帮助我们来解惑。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君子们,目标志向在道,依据应在仁德。
故而,里仁章不可拘泥定解为择居。孔子的原意,不是提供一个选择住处来摆放身体的住房指南,而是指导士子追求仁道以安放心灵的圭臬。
居于仁,是最美好的。当有了选择人生志向的理性,准备安放自我心灵,择仁而居处,才是聪明智慧的。
孔子周游列国,是要选择仁德之地吗?恰恰不是。他看到礼崩乐坏,知不可为而为之,欲要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筚路蓝缕,餐风饮露,艰辛备尝而矢志不渝。孔子还曾经“欲居九夷”,有人说那些地方落后简陋,如之何?孔子岸然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所以,里仁,择仁而居,不是选择住处和邻里,应该是选择仁德来作为立身的依傍和精神之寄托。
那么,人们可能会进一步发问:里仁,择仁而居,这样抉择如何就是美的并且是明智的?
当《论语》编辑行文至此,夫子还没有展开他的界说。
仁者,人也。仁者,二人也。人与人之间,部族之间,国家之间,应该以仁相处。仁者无敌,不是武功盖世没有敌手,恰恰是仁者原本就没有敌人。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国族之间的和谐,人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对谁都好。
为了这样的理想境界,自己首先选择仁德吧!作出这样选择的仁人志士,精神上将是强大的、愉悦的、美好的。
——或者还有一问:择仁而居,伯夷叔齐却是饿死了;孔子自己,一辈子都混得不怎么样;这又如何说?其实,这正是志士仁人的高洁之处。
本篇第八章:“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早晨得知真理,当晚死去,都可以。仁者仁人,为了心目中的理想,矢志不渝、之死靡它。
本篇第九章:“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说是有志于道,而又耻于穿破衣吃粗粮,不能安于清贫,大家原本就不是一类人。对之,夫子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能择仁而处,焉能体会得到里仁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