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帆[湖州师范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作 者:秦晓帆,湖州师范学院副教授,浙江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历史文学创作的个人化写作姿态越来越明显。这与卡尔·贝克尔宣称“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的观点不无关系,也因为在转型步履的急剧催动下,历史的解读空间被大大拓展,因而在一个丰富而混杂的时段里,历史文学领域的既定格局发生了全面的刷新和嬗变。“大话”、“戏说”“、穿越”等活跃在当下大众视野区域的新鲜文字,充斥着几乎与“历史”完全无涉的现实感性体验。流潋紫的《后宫·甄传》问世,则带来别样的效应,它所聚焦的关注目光,照亮了历史文学实践的新旅程。
曾几何时,生存的压力让现代职场也盈溢着驱之不尽的硝烟,现代人身心俱疲,只奢望能在这红尘浮世站稳脚跟。《后宫·甄传》揭示出,在生存的重压下,世界没有第三方净土,人生无法作壁上观,它只能是“Yes”o“r No”的选择题。当人为生存而无法不择手段时,理想人性的美质不得不屈尊于现实倾轧的冷酷。小说虽是架空历史,却最本真地揭示了秘而不宣的历史潜规则。中国古典文化中儒、释、道精神的理想光晕无从挽救深陷欲海的灵魂,它以精炼的历史规律将古典人伦理想与逍遥艺术人生做了彻底的否定。以历史否定历史,或许是历史小说中更为彻底的现代性表征。《后宫·甄传》没有表现出对历史的痛挽之情(如唐浩明),也没有回瞻的陶醉(如高阳、二月河),更缺乏歌颂的自豪感(如凌力)。它只是冷酷实质的揭示者,以及个体生命虚渺的见证者。
如果把人性分成自然人性和社会人性的话,一般来讲,流行作品表现的是生命意义上的、建立在人的本能基础上的自然人性,所以它具备人性的普遍性。相反,精英文学以建构理想人性的美质为旨归,它从理念上提升人性的思维性。两者互为犄角,造成流行文学与精英文学各自为营。《后宫·甄传》则在反映时代生活的情绪时,于就事论事中引领出就事论理的趋势。
后宫作为权力机制的大本营,“虽是红颜如花,却暗藏凶险”。它凝聚了一切无名杀戮、利益角逐的阴谋和技巧,能把人性中最卑劣的私欲激发荡漾开来。正如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所说:“使人堕落和道德沦丧的一切原因中,权力是最永恒的、最活跃的。”④从艺术创作角度而言,权谋的瞬息万变和结局的参差人意,能给文本虚构提供丰富的叙事资源。和当下的“宫斗”题材作品相比,流潋紫在以权谋构成故事的突变,形成情节的曲折上,往往更别出心裁。但她并未将权力运作当做智慧的夸耀而耽溺不起,而是一方面以深深的倦怠与厌弃铺排主人公的心灵世界,同时又以慕容世兰、安陵容和皇后三个典型人物,揭示了权力杀戮的极度残酷和对人性的可怕扭曲与异化。作者在小说后记中坦言:“原来,我写了那么久的故事,不过只是写了一个‘情’字,百般堪不破。”⑤小说第四部,作者精心描绘了甄与玄清的深山之恋,那样脱尘超俗又淳美诗意,只为“倾心相恋”而非“争斗分享”。甄执著捍卫的是不受制度和男性主宰者干扰的真爱,以及聚才、德、美于一身的女性自尊与独立人格的神圣性。这里有从人性人道出发,对历史权力观做审视和批判的意味,但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如何从精神取向、思想认知,还包括艺术审美上做更进一步的超越,恐怕也是决定作家未来艺术生命力盛衰的关键所在。
直白地说,当下许多历史架空型作品,其实就是言情小说的变种。架空历史,争取更大的戏说与虚构的自由度,并借助历史与现实的疏离感,取得尽可能大的传奇效应。这是后现代与网络文化的整合性效应,它以无深度、无中心、无根据、无反思的游戏,快捷、平面化标志模糊了传统的雅俗之辨。当历史作为一个极为丰富的文学资源进行消费性写作,那些过多呈现的当代主观体验取代了古典文化特征的表达,致使该类文字呈现出非历史的面貌而深受人们的责诟。
80后的流潋紫却能熟稔地调动古典知识系统,较好地服务于人物的塑造和题材的历史感,这是她在同类创作中卓尔不群的主要原因。
首先,集纳历史的基本史实,重视文化的生存样式。一个历史小说家对待历史的态度决定了他所写的文本的艺术品格。流潋紫以有“实”可据的诸如历史的典章制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建筑园艺、饮食服饰等文化样式铺演为文本的叙事背景,以这些丰富而博泛的文化质素保证了小说的“信史”效果。例如故事中的大周后宫紫奥城之命名,就是取中国明清皇城之“紫”与日本德川幕府内苑之“奥”所得。大周后宫的八级十六品之分,规模之宏大是中国历代后宫所没有的,但从贵妃到更衣的命名又有着汉、唐、明、清后宫等级规范的真实影子。整部作品援引历代文学、风俗、掌故等内容共一百零九条,时间上从先秦贯穿到明清。可以说整部《后宫·甄传》有着中国古典时代的物质与精神的缩影。作者将这些文化资源原汁原味地注输进自己的创作世界而不露拼贴的痕迹,源于其援情入境的艺术匠心。
其次,以诗化的情感涵蕴追求灵韵复归的审美突破。《后宫·甄传》是走了一条通俗而流行的路子,但作品不以感官的刺激来煽情,也没有噱头哗众取宠。相反,流潋紫陶醉于用精雅优美的古典诗意来营造人物于争斗现实中对真善性情的坚守。例如,甄在姜夔《杏花天影》和柳永《柳初新》中开启了自己的初恋情怀,在李白的《怨歌行》中流露对宿命的了悟,又借宋代女诗人张玉娘的《山之高》寄托自己的纯情理想。《诗经·郑风》中的《出其东门》、晋曲和李后主的《子夜歌》、李商隐的《代赠》等诗篇,委婉缠绵地倾诉着甄与玄清之间举步维艰而又激越纯挚的真爱之情。诗词意境的空灵隽美与周遭生存环境的阴冷残酷,构成了人物情感脉络的复杂张力。同时精雅美质的艺术品格,适当弥补了新媒体时代文学在消费语境中的普遍平质化缺陷。它试图用良好的阅读魅力承担对人性力量等大命题内涵的把握,以无羁的整合思维创造回归古典人文的审美之途。或者说,流潋紫至少开始兼顾大众文学的内在特点、时代(市场)卖点和文学审美品格之间的比重关系。对于80后文学来说,这是一个值得鼓励的积极姿态。
这也成为帮助我们深入分析时代与文学之关系的一个典范教材。《后宫·甄传》的审美实践所建立起的阐释模式,生动地解释了社会物质话语和审美话语之间不稳定的交流关系。它旨在帮助我们理解“,社会生活与文学艺术以及审美之间并非是完全不同、截然区分的两回事。一方面,艺术和审美对现实生活无疑具有渗透、凝聚和构塑作用;另一方面,物质的社会因素若转变为审美内容,也必然会使审美的内容隐含着现代时空的社会效用。所以,文学和艺术的审美活动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是‘流通’和‘交易’的。”⑦
① 夏烈:《网络时代的后宫叙事》,《浙江作家》2008年第8期。
②④⑥ 吴秀明:《中国当代长篇历史小说的文化阐释》,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页,第104页,第138页。
⑦ 傅洁琳:《文学艺术与社会生活的“流通”与“交易”——走近格林布拉特的新历史主义》,《理论学刊》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