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梅[邯郸学院教育研究所, 河北 邯郸 056003]
作 者:刘丽梅,邯郸学院副教授,教育研究所副所长,主要研究方向为教育管理、女性文学。
经历五千年的群体性失语之后,中国女性在“五四”启蒙运动的号角下醒来,不仅解放了被捆绑的小脚,而且解放了独立的人格意识,张爱玲、冰心、丁玲、庐隐、苏青等以其各具魅力的书写光耀文坛,开垦出了女性文学的荒原;建国后,“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意识成为主流,男性和女性之间不仅混同了服装,也混同了思想,女性文学和当时的文坛一起枯萎了;直至改革开放,才豁然把一个新的世界展现在国人面前,这个世界灯红酒绿,这个世界物欲横流,这个世界心潮暗涌——这就是当代都市。“工商业文明孕育下日趋成熟的都市不仅仅意味着支柱产业、巨额财富、高消费以及纷至沓来的机遇和挑战,它同时还意味着传统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的愈加苍白无力和新的观念意识、新的欲望和生命的勃勃生机。它以它的绚烂多姿,也以它的污浊和阴暗撞击着人们固有的世界,塑造着新的城市人格和市民精神。①”当代都市不仅为女性文学提供了绚丽的舞台,而且为之提供了多彩的人物、丰富的细节、多元的思想和多样的表达。置身都市文化语境中,女作家终于可以用自己的话语方式无所顾忌地诉说自身的情感历程、生命体验、内心欲求,她们以自己独特的视角观察都市的种种现象,以自己的独特表达方式书写着城市中的种种欲望。以京津两大都市说来,北京女作家张洁(生于20世纪30年代末)、陈染(生于20世纪60年代);生于北京、成名于河北的铁凝(生于20世纪60年代)和天津的王小柔(生于20世纪70年代),无疑是其中突出的代表,透过她们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当代都市女性的心灵随着都市文明演进而驿动的轨迹。
改革开放以后,女性被压抑多年的情感需求首先在都市复苏,1979年张洁发表在《北京文艺》上的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用看似柔弱的翅膀,不期然掀起了一场关于爱与婚姻的论战风暴,几乎影响了一代人对爱情的理解与认识。
作品以女儿姗姗与乔林之间的爱情为引子,引出母亲——女作家钟雨与一个老干部之间的柏拉图式的恋爱。在现实生活中,钟雨和老干部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超过24小时,甚至连手也没有握过,但他们默默相爱二十多年。对钟雨来说,这炽烈的爱既是痛苦的煎熬,又是她不能与人分享的幸福,陪伴着她度过孤独的一生。他们的爱情超越了道德文化的束缚,不受肉体的局限,存在于虚无的精神世界,却真实而有力地支撑着现实的生活,这种爱有着神圣、神秘、持久、强大的力量,与其说它是一种美好的情愫,倒不如说它是一种信仰。钟雨以唯美的方式完成了对爱情圣坛的献祭,并且对自己的女儿进行了爱的启蒙教育。小说结尾作者不惜笔墨用女儿姗姗的口吻发出深切的感慨:
这要不是大悲剧就是大笑话。别管它多么美,多么动人,我可不愿意重复它!英国大作家哈代说过:“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应答。”我已经不能从普通意义上的道德观念去谴责他们应该或是不应该相爱。我要谴责的却是:为什么当初他们没有等待着那个呼唤着自己的灵魂?如果我们都能够互相等待,而不糊里糊涂地结婚,我们会免去多少这样的悲剧哟!到了共产主义,还会不会发生这种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事情呢?既然世界是这么大,互相呼唤的人也就可能有互相不能应答的时候,那么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可是,那是多么悲哀啊!可也许到了那时,便有了解脱这悲哀的办法!我为什么要钻牛角尖呢?说到底,这悲哀也许该由我们自己负责。谁知道呢?也说不定还得由过去的生活所遗留下来的那种旧意识负责。因为一个人要是老不结婚,就会变成对这种意识的一种挑战。有人就会说你的神经出了毛病,或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或是你政治上出了什么问题,或是你刁钻古怪,看不起凡人,不尊重千百年来的社会习惯,你准是个离经叛道的邪人……总之,他们会想出种种庸俗无聊的玩意儿来糟蹋你。于是,你只好屈从于这种意识的压力,草草地结婚了事。把那不堪忍受的婚姻和爱情分离着的镣铐套到自己的脖子上去,来日又会为这不能摆脱的镣铐而受苦终身。我真想大声疾呼地说:“别管人家的闲事吧!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那呼唤我们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不要担心这么一来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灾难。要知道,这兴许正是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等方面进化的一种表现!”②
在一个无爱的文学时代刚刚结束的历史时刻,张洁首次以反叛的姿态质疑无爱的婚姻,用她饱含柔情的笔触抒写了长期以来压抑在女性心中对于美好爱情的呼唤和追求,在当时的人看来,它似乎是对流行一时的恩格斯的名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最好诠释,引发了人们对婚姻质量的反思和对完美爱情的无限向往。
比张洁晚出生二十余年的铁凝,已经在北京度过了少女时代,在河北文坛以成名作《哦,香雪》和《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与张洁的唯美遥相呼应。前者以一列火车为窗口,书写一个乡村女孩的梦想;后者以一件颇具时尚感的衬衫为由头,写一个小城女孩张扬自我个性的努力。与张洁一样,铁凝的作品中也传达出梦想和期盼的信号,她们和同时期的作家一起把80年代女性文学的天空染成了美丽的玫瑰色。
都市唤醒了女性自我意识和对爱的追求之后,又用它让人始料不及的发展速度挑战着女性的价值观和安全感,物质的诱惑让社会的欲望无限膨胀,膨胀的欲望却挤压了心灵的家园。在这个时期,女性文学作品的主题表现出来更多的是挣扎和幻灭,这挣扎无法诉说,这痛苦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
陈染被誉为“私人化写作”的代表。她1996年3月发表在《花城》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一度引起了很大震动。小说展示了女主人公倪拗拗生理和心理的成长史——她在充满火药味的家庭里长大,从学生时代就是个孤寂的“陌生人”,长大后历经与几个男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微妙情感与性的体验,以及和女邻居禾寡妇之间温情而暧昧不清的奇特关系。对于爱情和性,她始终处于高度怀疑的状态,对于自己,她也不断地进行着怀疑和抗辩。她给自己的胳膊和腿分别取名为“不小姐”和“是小姐”,甚至有时会感到自己体内“有两个相互否定的人打算同时支配我”。倪拗拗的这个名字符号就暗示了其个性及命运喻义,执拗乖张,逃避现实,“是一个残缺的时代里残缺的人”。虽然在小说结尾处,女主公给曾经治疗她“幽闭症”的医生写信,想要证明他们已经成功地“清洗了我的头脑、驯化了我的精神、改造了我的内心结构,使我和广大人群一样对生活和生命重新燃烧起热情的火焰”③。然而,在那封信的字里行间,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她与这个世界的疏离与隔膜。
与《爱,是不能忘记的》等改革开放初年的作品相比,这部小说一改温情的路线,把曾经飘在天上的女性拉回了尘世,甚至打入了地狱。如果说钟雨是玫瑰色的,那么倪拗拗就是黑色的,在陈染看来,黑色是一种冷,一种排斥,一种绝对,倪拗拗被这个世界的残酷和冰冷吓坏了,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幽闭在“自我”的世界,但又幽禁不住内心的渴望,在渴望中矛盾,在矛盾中挣扎,在挣扎中痛苦,在痛苦中沉浮。倪拗拗的内心是一个战场,各种情感扭打、撕扯着她的心——恋父、弑父,恋母、仇母,异性、同性,自恋、自虐……在那个时代,很多女性的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战场,也许不像倪拗拗的那样血腥、狼藉,但那种挣扎和幻灭的痛苦却无比相似。此时,张洁的《方舟》《无字》,铁凝的《玫瑰门》《大浴女》等作品也不约而同地一改往昔对唯美、纯真、不含杂质的爱情的希冀,传达出对现代都市情感的质疑、逃避、鞭笞。也许倪拗拗是一个极端的代表,但她的成长过程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当时一些敏感的都市女孩和周遭世界的对话与互动,是都市女性成长特定历程的真实写照,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世纪末的流行病”。
20世纪70年代生于天津的女作家王小柔,似乎没有背负60年代以前出生的作家身上的历史感,也没有背负北京作家身上的责任感,她秉承天津人的舒适、安逸、幽默,活得朴实平淡而又轻松惬意,她的作品大多是对都市的适应和对生活的满足。她不矫情、不沉重、不空虚也不物质。她用“平民式的幽默”,甩着贫了吧唧的闲话有滋有味地写俗气而真实的老百姓的生活。在《都是妖蛾子》中她态度鲜明地表明立场:“我特别讨厌那些假装大尾巴狼的人,张口闭口时尚生活,到哪都拿面巾纸捂着鼻子嫌脏,其实就算你穿着昂贵的真皮镂空内裤,尿憋急了还不是一样要去公共厕所挨个儿。你不能拿自己当古玩,因为大部分人的目光像我一样短浅俗气,我们根本分辨不出贵贱。”④在《还是妖蛾子》中她又进一步解释说:“生活就像烙大饼,热火朝天地翻腾几下,扔出来,特香。可要翻腾的时间长了,就该糊了。都是饼,有人喜欢自己烙,有人愿意进有背景音乐的地方吃比萨饼,这是不同的喜好,而我,喜欢能扛时候的家常饼。”⑤
她的作品中也有伤害和痛苦,比如《你别碰我:一个女生的“青春”日记》写的也是一个女孩的成长,主人公赵文雯在大学经历了爱情的萌动期,她失去了纯洁的身体;当她面对自己心中的爱而献身于钱宾时,却为此经历了宫外孕异常残酷且惨痛的磨难。爱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但她没有怨恨任何人,只认为是自己“运气不好”,而且“所有的痛苦就是在洗刷罪孽”。这一次次的打击,并没有使她失去希望,产生对生活的憎恨,相反加强了她活下去面对未来的信心,她不会对曾经伤害过她的人给以报复或愤恨的眼光,相反,她依然热爱生活,热爱身边的人,珍惜拥有的一切。
孔庆东把王小柔作品的特点归因于“对生活的无孔不入的爱”,并体察到“那种表面世俗的市民气息中潜藏着的大艺术家的气质”,他说:“你似乎在读着一个讨厌丫头的闲言碎语,可一不小心,就凛然发现:这不就是当世的‘禅宗’么?你不觉得王小柔对普通人民、对日常人生的那份爱恋,已经具有某种宗教的味道么?”⑥
如果说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可以在人个体成长的过程中窥见一斑,那么,都市女性文学的发展轨迹也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了当代女性成长的心路历程。女性随着都市文明一路走来,用文学在历史上画出了一个正弦曲线——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理想主义,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困惑与挣扎,到了新世纪终于再次展现出一抹脚踏实地的暖色——在经济腾飞、政治开放、文化多元的大度和从容的文化背景下,女性与都市生活终于趋向握手言和,在琐碎的日子中品味出一个欢乐的段子。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吗?但愿如此!
① 杜霞.都市生存的质询——20世纪90年代都市女性话语管窥[J].小说评论,2000,(07).
② 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J].北京文艺,1979,(11).
③ 陈染.私人生活[J].花城,1996,(03).
④ 王小柔.都是妖蛾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⑤ 王小柔.还是妖蛾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⑥ 孔庆东.妖蛾子王小柔——十面包袱.序[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