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 勇[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2]
⊙徐洁莹[江苏财经职业技术学院, 江苏 淮安 223001]
作 者:管 勇,扬州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美学;徐洁莹,江苏财经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乡下人进城”已经成为当下最受关注的重要社会问题和文化问题,而在文学上的直接反映则是“乡下人进城”叙事模式的日益自觉和成熟,并“成为当下小说叙述的亚主流表现方式”①。大批作家自觉地加入到抒写乡下人进城图景的行列中来,从某一个特殊的视角或层面做出自己的描述和意义建构。乡下人进城多与“痛”、“苦”相关联,物质上的贫乏与落差和精神上的道德伦理冲突是这种苦痛的显性症候,然而透过表象我们会发现,这一特殊群体由此产生一种在身份认同的迷惘与追问中所形成的无所适从的焦虑症才是问题的要害所在。发表在《十月》2007年第1期的中篇小说《无巢》,从“乡下人进城”这样一个既时髦又关涉到中国现代化语境中最广大个体生命的小说叙事命题出发,深刻揭示了乡下人在历经时空迁徙后所面临的复杂城乡关系以及隐藏其中的身份认同与焦虑。
以土地为依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为农业文明时代乡下人的自然生活规律。乡下人这一在数量上相当庞大的人群与土地之间存在天然而传统的属性关系,在此基础上人与人之间便固有地形成了一定范围和特定结构的村落关系。村落是乡下人的生存空间,更是一种本然的生活秩序。然而这样原本自成一体的生存空间和生活秩序在上世纪80年代被悄然打破。在商业经济风暴的裹挟之下,乡下人开始大规模向着城市漂移。在巨大的群体性移民后,进城逐渐从偶发性行为转变为一种日常化的生存状态,原先的乡下村落生存空间发生了秩序上的巨大变化。在郭运的眼里,这种巨变具体地表现在乡下人对于出行的态度差异上。十几年前的村里,参军、上学、走远亲等出门远行都是乡下人的“大事”。一件在今天看来稀松平常的日常行为为何凸显出如此重要的意义?与其说它寄托着乡下人对乡下世界之外的想象和憧憬,不如说从反面印证了乡下人农业文明意识中村落秩序的相对完整性、独立性和自在性。换句话说,相对于出行与出行目的地的短暂性和寄居性而言,乡下村落才是出行后的真正归属,返乡也就成了出行这一行为必然的末端结果,出行/返乡构成一个完整的行为结构。然而,现在出行对于乡下人来说成了家常便饭,随之而来的是出行/返乡的行为结构被打破,返乡反而成了怪异之举,而出行才是应然状态。当郭运满怀期待地回到出发地黄包包村时,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就连几条他曾经喂养过的狗也表现出并不欢迎的态度,视他为“外来人”。长期的进城寄居生活使返乡的郭运成了左邻右舍眼中的“异客”。郭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完全属于黄包包村”了,原初归属意义上的返乡与一种被抛弃感、漂泊感激烈碰撞,使郭运的“回巢”产生了困惑的迷障,出行/返乡的行为结构甚至被颠覆、重构:“为什么他们这一代人做一个农民都不再切合实际了呢?似乎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打工。”进城务工已经成为出去的和留守的乡下人私下达成的共识,返乡作为一种身份归属被日常化的出行所取代,返乡/出行的异态行为结构成为乡下人的常态行为模式,并由此构成了新的乡村秩序,尤其是经济秩序。新乡村秩序迫使离开乡村、离开农业、脱离土地的乡下人再也无法在乡下村落空间中获得生存的依据,更进一步,这种新秩序此时已经成了郭运们的一副沉重的枷锁,“再不想出远门”的梦想和归属诉求在新乡村秩序面前被粉碎,使返乡变得遥不可及。乡村新秩序将进城的乡下人逼得毫无退路。无论生与死,只能忍辱奔跑在那不属于他们——“哪怕路边的一颗钉子都与他无关”的陌生的城市里。
城市对于乡下人来说,是方向、目标和追求,更是一个充满诱惑的乌托邦。他们对于进城始终抱有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看法,通过进城可以实现经济利益上的改观或是社会地位的提升,正如郭运一开始的进城就是为了挣钱回来盖房子、娶媳妇,形成一个完整的家庭。城市对于郭运这个乡下人来说,仅仅是一个觅食的临时地,而返乡才是最终的目的。当然,与此相反,王福田代表着另一种进城的乡下人形象。他们努力洗清身上的乡下人特征,摆脱乡下人的身份标签,试图融入寄居的城市而最终获得城里人身份。在深陷新乡村秩序困惑迷障之时,这一倾向成为更多人的主动选择,似乎只有这样才是他们的唯一出路。因而更多的乡下人坚定地驻扎在城市,等待着有一天能够实现身份的转换。在城乡边界日益模糊和松动的今天,在空间上的进城毋庸置疑是相对容易达成的目标。然而,在时间上从乡下村落的前现代农业文明转向城市的商业文明却显得困难重重,进城的乡下人在生活和精神上总是步履维艰,“城”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桥梁而是一堵坚硬而生冷的水泥墙——一种身份等级的象征物,城墙里与城墙外始终是两个世界,存在着先验性的优劣、高低、雅俗等级区分。无论你抱有何种先在的目的,经济的抑或身份的梦想最终还是不堪一击。一方面,是经济基础的杠杆。与乡下的那个黄包包村相比较,进城打工的经济收入要来得高,口袋里的钱对于郭运来说就“像抓着救命稻草”,“抓着钱才觉得自己走起路来有力量”。某种程度上说,这成了缺乏经济势力的乡下人在城市里所做的一点力所能及的自我保全,也为他们立足城市并获得生存合法性提供了保证。然而在消费主义的城市商业文明语境中,只有“每省一分钱”才能多出来“一份安全感一份宽慰”。在此形成了一个悖论,自我保全在获得城市生活合法性的同时也取消了他们在城市消费的权利,使之成为一个被排斥在底层的低等生活群体;另一方面,道德伦理秩序的冲突,郭瑞仁认为城里人是无情的,“看着别人有难不伸手,良心都被狗吃了!”不像在黄包包村,“就是只有一个人也会帮的”。但是,在城里“关心一个陌路人在都市生活中是唐突的”。面对城市生冷的道德伦理秩序,郭运觉悟到自己身处一个“不熟悉的却富有的世界”,而他“是那样渺小”。崇高美好的乡村价值标准在郭运的思维里被城市坚硬的道德伦理秩序轻松加以颠覆,他最终只能以渺小的自我姿态隐隐地散发像呼吸一样的恐惧。
进城的乡下人其常驻生活空间由乡下村落转变成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徘徊于城乡二元场域的乡下人必然带来了自在身份与外在空间的激烈冲突。冲突使真正属于乡下人的生存空间变得极其逼仄。一方面是返乡愿望的破灭,另一方面是城市文明的身份等级阻碍,从两面同时给进城的乡下人以双重压迫,进而使这一特殊群体陷入被悬置的孤独感和恐惧感之中。面对此,进城的乡下人只能通过那一份美好的传统乡村记忆来消解自己的苦闷、迷惘和焦虑。所以郭运爱唱“乡愁”,却发现此“乡愁”非“乡愁”。显而易见的是,对传统乡村秩序的回忆与迫使他无法返乡的新乡村秩序形成了对峙,而在其内心深处更多的掩藏着对前者的怀念,却又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正如鲁迅所说:“回忆故乡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较为舒适,也更能自慰的。”②
进程的乡下人的生活内涵与价值观念仍紧紧地联系着前现代生活,当他始终坚守和笃信的乡村记忆在他回到那个原以为属于自己的“巢”却发现找寻不到空间载体,同时在城市道德伦理“城墙”里无法施展、抗衡而被置于压迫的底层时,这种美好的记忆只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虚妄存在了。“被这种记忆纠缠而又同时承受都市文化和物质生活压迫的乡下人,往往陷入深深的绝望而采取对城市的暴力反抗或自虐行为……他们在茫然之中受到种种不公的待遇,被欺负、被剥夺、饱受刺激,震惊之下会出现种种非理性的过激反应,要么成为暴力的牺牲品、要么成为暴力反应的施为者。”③当郭运再次进城受骗遭打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似一名虔诚的信徒一样,将自己皈依于“土地”这一最为根本的乡村生存依据。土地是他所能把握到的与乡村记忆相关联的最为紧要的载体。他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选择了一种怪异的死亡方式,“背紧贴着地面……只有土地才是可靠的”。在郭运的眼里,城市是一个“你争我夺的世界,孤独的世界,毁灭的世界”。他终于成为了暴力反应的施为者,亲手把小湘女从天桥扔下是郭运最后的一个人间举动。这是一种严重的心理障碍的表征。心理障碍的表征内含着乡下人对乡村、土地的本能指认、乡下人精神层面的“返乡”和现实中进城的乡下人无法返乡的激烈矛盾,而这种矛盾正是他们身份认同焦虑症的病灶所在,也是小说的内在张力和意义旨归所在。
① 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
②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且介亭杂文二集》,《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7页。
③ 徐德明,《乡下人的记忆与城市的冲突》,《文艺争鸣》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