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继兵[咸宁学院人文学院, 湖北 咸宁 437100]
文学与历史自古以来就有着割舍不断的紧密联系,正如韦勒克所说:“文学,事实上不是社会过程的一种反映,而是它的精髓,是整个历史的缩影和摘要。”①在辉煌灿烂的宋词中,边塞词是一种同时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和独特的艺术魅力的文学题材,而其深厚的历史蕴涵尤令人瞩目。从文化深层面来探究这些边塞词的历史蕴涵,发现其中不仅浸染有宋代士人的政治思考与历史意识,并且完全契合当时社会独特的民族心理与文化底蕴,同时还寄寓着宋代大批文人的理想怀抱和情感态度。下面,结合一些具体词作,主要从历史人物的引用、历史地名的怀想、历史事件的抒写等三方面,来对宋代边塞词的历史蕴涵进行解读。
宋朝由于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战争一直不断,很多时候又是以失败告终或是战局处于劣势,因此宋人在进行边塞词创作时,极好引用前代战争中的一些著名将领与历史人物,尤其是汉唐时期一些著名的抗击外敌的英雄人物,目的是借用这些历史人物,来唤起人们对以往边塞历史和英雄人物的回想,希望振奋当时宋军的抗敌气势,或是抒发心中壮志难酬的情愫。
首先,表达对抗击外敌著名将领的景仰与赞扬。在历史上的一些战争中,出现了一些驰骋边疆、屡建战功的重要将领,因领导了一些著名战役,取得较大胜利战果或是产生较大影响,从而成为人们景仰和颂扬的榜样,并为后代抗战之士全力效仿。当宋代与外族军队发生战争时,特别是战局不利时,人们特别渴望能出现像历史抗敌名将一样的英雄人物,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从而彻底消除宋朝外患。这些名将被人们吟咏较多的,有汉代抗击匈奴的“飞将军”李广,如辛弃疾曾多次作词歌咏他:“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辛弃疾《卜算子》)“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辛弃疾《八声甘州》)还有在抗击匈奴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卫青与霍去病,也被词人极力赞扬:“卫霍元勋后,韦平外族贤。”(苏轼《南歌子》)“金勒少年,吴钩壮士,宁论卫霍前功。”(晁端礼《望海潮》)“猎取天骄驰卫霍,如使鹰 驱雀。”(李纲《念奴娇》)还有主导淝水之战、消灭前秦主力的东晋宰相谢安:“破强敌,在谢公处画,从容颐指。”(李纲《喜迁莺》)“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叶梦得《水调歌头》)“且喜谢安石,重起为苍生。”(张孝祥《水调歌头》)
其次,表现对取得非凡成就英雄豪杰的向往与羡慕。历史中的一些英雄人物,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英勇奋战与辛苦打拼,从而建立不朽功勋,或是成就一番大业,或是创建一国之基,这种非凡的人生成就,是许多有志之士毕生拼搏、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与奋斗目标。即使国势不振的宋朝,越是动荡战乱时期,人们越关注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并在词中每每吟咏、时时歌唱。这些英雄人物,有战国时期的名将廉颇、李牧,有三国时期割据一方的刘备、孙权,还有东吴大将周瑜、南朝宋帝刘裕等。如很多边塞词是赞扬一生骁勇善战、忠贞爱国的赵国大将廉颇:“平生,横溯志,指挥夷虏,平定干戈。看它年功业,还让廉颇。”(李鼐《满庭芳》)“不待禁中选,李牧廉颇。”(吴泳《八声甘州》)“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永遇乐》)也有些词是吟咏率领将领守国开边、作战英勇、雄踞一方的孙权:“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苏轼《江城子》)“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朱敦儒《水龙吟》“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辛弃疾《永遇乐》)
再次,抒发对志向远大却现实失意之士的同情与慨叹。历史上有许多人物,一生怀有远大志向和杰出才能,但因某些原因在现实之中遭遇挫折和失意,并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之中痛苦地挣扎,处境凄惨和失意之情让人感到十分惋惜与极度同情。而且愈逢国势衰颓的宋朝,社会惋惜之情愈深广,尤其南宋,似乎整个国家都处在这么一个国势不扬的阴影之下,失意之情和哀伤之感充斥于众多有志之士的心中。当反映到边塞词的创作上,词中频频出现一些历史失意之士,如楚国的屈原,汉代的贾谊、苏武,东晋的陶渊明等:“尝试平章先贤传,屈原醒、不似刘伶醉。”(刘克庄《贺新郎》)“醉问屈原子,烟水正微茫。”(方岳《水调歌头》)“叹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辛弃疾《满江红》)“久不见贾谊,天已问平安。”(无名氏《水调歌头》)“苏武争禁十九秋。”(太学诸生《南乡子》)“遥想苏武穷边,霜鸿夜渡,蒿目吟寒视。”(文天祥《念奴娇》)“因念爱酒渊明,东篱雅意,千载无人续。”(王炎《念奴娇》)“渊明权停种秫,遍人间,暂学屈原醒。”(罗志仁《木兰花慢》)这些历史人物不仅是宋代词人学习与抒情的对象,而且他们联系到自己不平的人生遭遇与失意经历,由人及己、以古讽今,直接表达了对南宋统治集团一味妥协求和与排斥、打击抗金志士的强烈不满。
“文学中的历史是作家以自己对历史的理解和想象,通过不同的书写及叙述手段对历史事实、历史真实进行文体重塑或文本再现的过程。”②因而,宋代词人结合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和个人对历史的想象,纷纷怀想历史,从而在边塞词创作中来表达自己的战争理解与历史思考。
首先,表达出建立边塞战功的决心与向往之情。一些重要的边塞之地,在历史上抗击异族的著名战争中,因其辉煌战绩渐渐成为了汉人充满胜利荣誉的代表,并一直为后代有志之士所向往与赞颂,如汉代的燕然山,史书记载:“(宪)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宪、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③窦宪彻底扫清边塞、驱逐匈奴,并在燕然山刻铭志念的丰功伟业,对于忠义爱国、志在恢复的宋人来说,最令他们景仰与羡慕,因此“勒石燕然”也频频出现在宋人边塞词中,目的是借用汉代边塞抗战的胜利战果和光荣历史,来唤起人们建立边塞战功的想望,希望能进一步振奋人心,号召有志之士英勇抗敌,同时也表达出北伐之士廓清边塞的决心与豪气,如:“犒饮上恩浓,燕然思勒功。”(王安中《菩萨蛮》)“声摄燕然,势压横山,镇西名重榆塞。”(吴则礼《红楼慢》)“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李纲《苏武令》)
其次,抒发因战争颓势而生发出的忧愁之思。历史上的一些边塞,原来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当时的边塞重地,后来渐渐发展为出关、出塞的象征地点,成为古往征战者心中不可磨灭的边塞记忆,如玉门关,自汉代以来就成为各代的边塞重地,在史书中记载:西汉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太初三年,李广利两度伐大宛,均出师玉门。东汉永平十六年(公元73),窦固攻北匈奴,班超出使西域,俱经过玉门关。到了宋代,玉门关其实已不在宋朝国境之内,却处于强敌西夏政权的统治之下,成为了他国的城池。这种历史变迁使得玉门关不仅仅是边塞、边关的代指,也让人多了一些历史沧桑感与战争压迫感。因此在边塞词中出现的时候,大多深含因边塞颓势而生发出的抚昔伤今之意,较典型的有:“谁在玉关辛苦”(卫元卿《谒金门》),“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蔡挺《喜迁莺》)“却望玉关归”(范成大《水调歌头》),“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贺铸《捣练子》)“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朱敦儒《临江仙》)类似的边塞之地还有雁门关、陇右、楼兰等。
再次,突现因故土沦陷而带来的深重灾难与心中剧痛。一些历史上曾经繁华极盛的都城与城市,如汉唐都城长安、洛阳,六朝古都金陵,北宋都城汴京等,一直都是汉人心目中的骄傲和理想家园,却在宋朝时因异族入侵而破败不堪,沦为当时的“人间地狱”,给当时许多偏安江南的南迁之士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这些历史地名,曾经代表着汉族统治中心的重要地位和辉煌历史,当在宋代边塞词中出现的时候,带给人们的除了有对以往光荣历史的回忆与想望,更多的却是因古今差异而产生的巨大落差与痛苦:“追思唐汉昔繁华,断碑残记。未央宫阙已成灰,终南依旧浓翠。”(周邦彦《西河》)“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岳飞《满江红》)宋代遭受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举国遍地皆战祸造成的灾民,有识之士无不为之涕泣:“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朱敦儒《相见欢》)蒙尘被掳的宋徽宗也用词写下心中所怀念的繁华故都:“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赵佶《眼儿媚》)
宋代词人在一些边塞词的创作中,似乎在与历史寻求着某种契合,这种契合体现出一种由历史而生发的独特而深刻的内在感受与审美体验,进而上升成为一种理性的社会认知与人生思考,让人既可在词学殿堂里尽情遨游,又能充分体验历史空间的艺术魅力。
首先,景仰羡慕历史上取得胜利的著名战争事件。历史上的一些成功战例,尤其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役,往往为宋代词人所津津乐道,一方面表达出对历史边塞战功的赞扬羡慕之情,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宋人希望廓清边塞、消灭外敌,从而恢复中原故土的渴望之心。这些边塞词中出现较多的著名战役,除了前面提到的“勒石燕然”,有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苏轼《念奴娇》)“鄂渚波横何处是,当日孙郎赤壁。”(李弥逊《念奴娇》)“事茫茫、赤壁半帆风,四海忽三分。”(王质《八声甘州》)有东晋时谢安主导的淝水之战:“淝水上,八千戈甲,结阵当蛇豕。鞭弭周旋,旌旗麾动,坐却北军风靡。”(李纲《喜迁莺》)“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淝水破,关东裂。”(陈亮《贺新郎》)“谢傅棋边,莱公骰畔,淝水澶渊送捷旗。”(刘克庄《沁园春》)
其次,称赞表扬历史上豪迈壮烈、积极进取的成功事件。在宋代边塞词中,有用东晋著名的北伐将领祖逖之典——“击楫中流”、“闻鸡起舞”,来表达有志之士保家卫国、励志抗敌、不畏艰险的豪迈之情:“击楫誓中流,剑冲星、醉酣起舞。丈夫志业,当使列云台,擒颉利,斩楼兰,雪耻歼狂虏。”(曹冠《蓦山溪》)“击楫誓清,闻鸡起舞,毕竟英难得。”(松洲《念奴娇》)“关情处,是闻鸡半夜,击楫中流。”(陈人杰《沁园春》)有用汉代周亚夫屯军细柳营之典来赞扬军营纪律严明者:“细柳营开,团花袍窄。”(刘过《沁园春》)“分兵闲细柳,金宇回飞奏。”(王安中《菩萨蛮》)“羊 轻裘临阵,亚夫细柳屯营。”(赵师侠《西江月》)还有用前代英明君臣创建中兴政局的典故,来表达宋人希望中兴宋朝、恢复神州的壮志与决心,“中兴”一词在宋代边塞词中常常出现:“早复收旧物,扫清氛 ,作中兴主。”(李纲《水龙吟》)“明堂坐治,中兴高映千古。”(李纲《念奴娇》)“桂子香浓凝瑞露,中兴气象分明。”(朱敦儒《临江仙》)
再次,哀怨悲伤地描写凄苦伤感的历史事件。对于古代士人而言,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经历国破家亡,或是身处异族统治,而且越是国势衰微的宋朝,士人越容易想起前代国破家亡和身处异族统治的历史事件,并产生伤怀情感与精神共鸣。“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于是,一些政权衰亡、朝代更替、远赴异域的历史事件就成为词人咏叹较多的主题,有用“黍离之悲”来抒发故土沦陷之痛:“莫望中州叹黍离,元和圣德要君诗。”(辛弃疾《定风波》)“年来管好,禾黍离离,讵忘关洛。”(张榘《瑞鹤仙》)“回首洛阳花世界,烟渺黍离之地。”(文及翁《贺新郎》)也有借六朝旧事来咏叹政权兴亡之变:“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桂枝香》)“休问六朝兴废事,白苹红蓼正凝愁。”(李纲《望江南》)“万古豪华,六朝兴废,潮生潮落。”(袁去华《柳梢青》)还有借“昭君出塞”来直陈边地凄凉之苦:“琵琶莫写昭君怨,满目平芜无足玩。”(洪皓《渔家傲》)“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姜夔《疏影》)“回顾穷阴绝漠,片影悠扬。那昭君更苦,香泪湿红裳。”(汪元量《锦瑟清商引》)
总之,在宋代独特的社会与文化土壤中滋生出来的边塞词作,人们时常从中读出一种社会历史的沧桑变化,读出一种纵横古今、胸襟博大、气势非凡的历史涵蕴,让人久久回味、细细思索。
① [美]韦勒克、华伦著,王梦鸥译:《文学论》,台北志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151页。
② 孙玉秀:《在“纪实与虚构”中重塑历史——王安忆小说历史书写研究》,黑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1页。
③(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窦宪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