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飞[复旦大学, 上海 200433; 沈阳师范大学, 沈阳 110034]
20世纪正式开启了现代化的进程,从西方世界开始,人类原有的生存方式被彻底改变,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各方面都发生了深刻的变革。而“在这所谓红尘万丈之巷奔走钻营、寻求‘成功’的人,每每因过度的刺激,因而疲劳更甚;复由于不间断的亢奋,而形成不安定的状态”①,反映在精神上就形成了普遍的颓废情绪,是为西方所谓的“世纪末情绪”。这种情绪深深影响了人们的生活,也在文学和艺术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成为了盛行一时的“颓废主义”思潮。
虽然“世纪末”的概念是一个西方的舶来品,但与之相连的“颓废”却并非完全的舶来品,中国知识分子自古就有悲天悯人、忧国忧民、多愁善感的情怀,也时常带着感伤的情绪,这成为了中国知识分子接受“世纪末思潮”的情感契机。而上海的现代化进程是在资本主义殖民扩张的背景下被强制完成的,没有经过逐渐的发展过程,在短短的数十年内就开始面临西方上百年才变得异常激化的问题,这对人们的心理接受具有更大的考验。因此,20世纪20年代初的上海也迅速染上了“世纪末”病症,产生出一种“中国式”的苦闷、压抑、忧郁、困惑、绝望等“世纪末”颓废情绪。“海派”的“颓废”既来自于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也来自于自我内心的体悟,他们一方面对喧嚣繁华的物质文明不无欣赏和沉醉,另一方面又深感物欲泛滥所造成的精神畸形和匮乏,这似乎成了一个悖论,使他们看到的都市色调更为复杂,也更增加了他们的心理负荷和精神压力,无可避免地感到孤独、寂寞、忧郁、苦闷、失望,“尤其从事文艺工作的人,这种倾向更加严重”②。“海派小说”作家们就带着强烈的颓废情绪观察和表现着形形色色的都市景观和人生百相,作品清晰地折射出作者的心境,因此“海派小说”的主题表现也总是带着明显的颓废色彩。
“海派小说”钟情于描写都市,但这都市总是繁华中有糜烂、喧嚣中有寂寞、狂欢中有孤独,给人以迷乱的感觉。作家内心对这样的都市也充满了矛盾,既欣赏与迷恋,又困惑与忧虑,所以笔端常含着忧郁、孤独、惆怅的情致,在灯红酒绿、轻歌曼舞中隐含着挥之不去的颓废情绪。穆时英的《夜总会里的五个人》描写了现代都市热闹的夜生活,“皇后夜总会”门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里面更是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但这欢乐的背后又隐藏着太多悲哀,五个身份各异、原本互不相识的人在夜总会里偶然相聚了,他们也狂饮、狂舞、狂笑,但每个人心里都怀着无限的愁苦,纵酒欢歌不过是他们颓废地自暴自弃,曲终人散时破了产的金子大王胡均益陷入颓废的绝境而开枪自杀,其他四个人则继续感受着颓废情绪的困扰,他们去公墓送葬,感慨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对未来充满了怅惘;也感到前面是“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③对城市充满了异己感和无力感。《上海的狐步舞》中儿子肆无忌惮地与继母偷情,舞会上刚认识的情人热情地说着互相欺骗的情话,惨烈的劫杀轻易在街头上演,建筑工人在工地上被砸死无人理会,婆婆为了生计公然在街头为媳妇出卖肉体拉客……这不过是现代都市的几个杂乱的片断,但也清晰地显现出了都市迷乱的真相和现代都市人精神困顿的状态。“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被生活压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挤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是说,并不必然的要显出反抗、悲愤、仇恨之类的脸来,他们可以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的。”④像没了灵魂一样,忘却了一切地放纵享乐,但都市人这种纸醉金迷的享乐并不源自真正的精神愉悦,而是由颓废带来的消极行动。
虽然“海派”不像“京派”那样在都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中扬乡村而抑都市,但也忠实地承认了都市对都市人来说也远不是精神的家园,精神的压抑和忧虑是他们都市感觉的一个很重要的内容,作品描写的都市有时像怪兽、有时像魔道,给人以陌生感、特异感和压迫感,让人陷入颓废中无法自拔。“海派”有时也向往自然,把自然当成机械、压抑、束缚的都市的对立,去寻求自由、轻松、释放的感觉,但他们发现自然也并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他们还是要回到都市,都市的丑恶依然存在,所以,他们就更感到了悲哀和绝望。刘呐鸥的《赤道下》描写“我”和妻子来到了远离都市的蛮荒海岛度第二次蜜月,希望在大自然中无拘无束地相爱,但妻子却真正做了一回野蛮人,身着土著人半裸的服饰,实行了野蛮人的恋爱方式,并且和野蛮人合而为一,“我”却只能吞食这“苦果”。在“海派”看来,蛮荒的自然其实无法真正治愈人类在都市中的精神疾患,自然并不是逃离都市的理想国度,对自然和都市的双重绝望使人感到更大的悲哀,产生更深沉的颓废情绪。
“海派小说”喜欢将笔触伸向都市中的世俗人生,在最平凡的人生和最日常的生活中去寻找都市的真实面貌。但他们笔下的世俗故事并不温馨浪漫,叙述时常带着某种沉重和淡淡的哀伤,有着浓郁的悲剧色彩,形成了独特的世俗“颓加荡”⑤的特点。张爱玲最擅长写都市男女的世俗人生,对世俗人生的展现也最具代表性,有人说她是“20世纪最彻底的唯美主义者”⑥,也表现出强烈的颓废情绪,在她笔下没有真正幸福的人生。《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虽然嫁进豪门衣食无忧,但最终真正掌握了金钱的时候却已被金钱的枷锁折磨得形容枯槁,灵魂也发生了严重扭曲;《倾城之恋》也不是什么真挚理想的恋情,主人公围绕婚姻而进行的艰苦精神攻坚不过是为了衣食的保障,依靠一场突发的战争而结合的白流苏与范柳原仍难以获得真正的幸福。张爱玲的小说总有着一种荒凉的意境,流露着典型的“世纪末情绪”。
其实,40年代的都市世俗小说作家大都带着一些人生的悲凉之感在进行创作,作品也总流露出些许的悲剧色彩。予且倾心于描写市民百态,并能从中发现世俗生活的情趣,但这情趣也并不能遮盖隐隐的对卑琐人生的感慨。在他的小说中,主人公虽然暂时还不会为温饱而过于担心,但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小人物的人生也时时生出许多莫名的苦恼,流露出某种悲哀之感。《酒》讲述了一个类似于自寻烦恼的小人物的故事,主人公因为物价的飞涨而决心戒去饭前一杯酒的习惯,他的生活也就因此而发生了改变,不仅戒酒的人失去了唯一的一点乐趣而无所适从,一家人也都因为他的戒酒而倍感不适,生活似乎失去了平衡和节奏,我们可以从中读出生活的真实况味,卑微的生活使人连一点儿无关大雅的乐趣也无法保留,还是让人觉出淡淡的悲伤。《考虑》中主人公坚决反对虚伪敷衍的“考虑考虑”的说辞,却引来了家庭的不快和朋友的不睦,最终也还是无法坚持自己的主张,内心感到巨大的苦闷,却不得不被社会习惯束缚而无法独立思考和行动,这种苦闷也颇能感染读者,令人生出悲凉之感。
爱本是人类精神世界中十分重要的一种感情,也是幸福人生的基础,但在现代都市社会中爱已经完全荒芜了,这成为了“海派小说”悲凉世俗人生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现代人颓废情绪的一个重要因素。
现代都市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金钱和本能充斥,人似乎丧失了爱的能力。男女之间只有赤裸裸的肉欲和性,而且性也被当成现代人众多娱乐方式的一种,极其方便和随意。刘呐鸥的《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的小姐把男子当做休闲中的消遣,频繁地更换着交往的对象,一切都是暂时的,根本不会想到长久的爱;刘呐鸥的《礼仪和卫生》中,爱情是根本不存在的,婚姻也毫无意义,性主宰了一切,主人公对于性混乱的生活毫无愧色,唯一值得考虑的似乎只有卫生问题;刘呐鸥的《热情之骨》中浪漫爱情掩盖之下的依然是性与金钱的交易;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性的欲望似乎隐晦了些,但爱依然是虚无的,艰难的爱情攻坚不过是获得金钱保障的手段,一段婚姻也只能由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去成就;穆时英的《黑牡丹》中的舞女似乎是幸运的,她偶然认识了一个因被蒙蔽而爱上她的男人,并脱离了令她厌倦的生活环境,但其实她只是“爱上了这屋子、这地方、这静”,只是因为“那么疲倦”,“只要能休息一下”⑦,所谓两性之间的真正的爱情也是没有的。
不仅男女之间的爱情被性欲取代,人间一切的爱也都抵不过金钱的腐蚀而变得淡漠,甚至包括亲情之爱和友情之爱。这在穆时英的小说《PIERROT》中得到了具体的表现,主人公潘鹤龄一心寻找理想的爱情,把女友琉璃子想象成完美的人,但现实打破了他的幻想,他失望地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父母身边,希望在那里找到精神的家园,然而在他即将对人性再次扬起希望的时候,却听到了父母把儿子当成摇钱树的对话,感到了亲子之爱被金钱取代了的悲哀。于是,他毅然离家参加了革命,为了革命他被捕入狱、忍受酷刑,但群众不理解他、忘却他,战友怀疑他、冷落他,他在生活中找不到一点儿爱与真的影子,彻底绝望了、颓废了。
面对着这样颓废的都市和人生,“每一个人,除非它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一种无法排解的寂寞感。每一个人,都是部分地,或是全部地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的隔绝了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是灵敏的人,那种寂寞就越加深深地钻到骨髓里”⑧。精神的隔绝对于人来说是最大的悲哀,人们急于逃离,就像“突然被扔在铁轨上,一面回顾着从后面赶上来的,一小时五十里的疾行列车,一面用不熟练的脚步奔逃着的,在生命的底线上游移着的旅人”。但这巨大的悲哀却一直紧紧追随着使人无法逃遁,于是人感觉到“精神上的储蓄猛然的崩坠了下来,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标准‘价值’规律全模糊起来”⑨,人在现代都市中迷失了,带着颓废的情绪,过着颓废的生活。
“海派小说”中缺乏明朗的人物形象,主人公常常是在都市中迷失了的男女,他们过着奢侈的物质生活,但内心却哀愁、困惑、迷茫、阴郁、孤独、疯狂、变态,“不做贼的人也偷了东西,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基督教徒说了谎话,老年人拼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老练的女子全预备了kissproof的点唇膏……”⑩现代生命呈现出极度的混乱状态,如果“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⑪。不是“叫生活压扁了”,就是“被生活挤出来”⑫,他们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只能丢掉人性和精神追求地纵情纵欲,进而更加迷失,具有鲜明的颓废色彩。
现代都市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却不停地被命运捉弄。施蛰存的《薄暮的舞女》中的舞女素雯每天过着纵情歌舞的日子,表面风光,但内心充满了谋生的无奈和艰辛之感,终于有一天,她自以为找到了归宿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了,欣喜地做好了一切新生活的准备,但很快又发现那不过是一场骗局,她不得不马上转而讨好旧相好,继续尔虞我诈的生活,在颓废中沉沦。穆时英的《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中的“我”早已被锻炼成了一个“女性嫌恶症患者”,一直害怕自己被当成消遣品,最后还是难逃被当成消遣品的命运,他彻底失败而更加绝望、颓唐。
现代迷乱的都市生活中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功者和胜利者,更没有人能获得真正的幸福。穆时英的《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中把男子当成消费品的主人公蓉子身边总是围绕着无数的崇拜者,但她并不真正感到幸福,常觉得“消化不良症”的痛苦。张爱玲《金锁记》中的七巧嫁进了有钱有势的姜家,却有着一个残疾的丈夫,终于等到夫死翁亡真正掌握了金钱,无奈青春已经老去,原本套在圆润的胳膊上的镯子居然可以套在腋下,她的心灵也严重畸形变态,亲手造就了儿女的不幸。
在现代都市中,“人生是急行列车,而人并不是舒适地坐在车上眺望风景的假期旅客,却是被强迫着去跟在车后,拼命地追赶列车的职业旅行者。以一个有机的人和一座无机的蒸汽机车竞走,总有一天会跑得筋疲力尽而倒毙在路上的吧!”⑬“海派小说”展现了众多精神迷失而行将倒毙的都市人形象,他们本身带着强烈的颓废情绪,他们的存在也增强了作品的颓废色彩。
“海派小说”具有强烈的颓废色彩,这种现代性的颓废既来自于对西方“世纪末思潮”的借鉴,同时也来自于“海派”真实的现代都市感受。颓废情绪在作品中自然流露出来,增强了现代情感的深沉色调,也符合现代人的审美需要,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情感之园中绽开了一朵“恶之花”。
①② 厨川白村:《西洋近代文艺思潮》,台湾志文出版社1975年版,第56页,第57页。
③⑩ 穆时英:《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公墓》,现代书局1933年版,第106页,第71页。
④⑧⑫ 穆时英:《自序》,《公墓》,现代书局1934年版,第4页,第4页,第4页。
⑤ “颓加荡”是Decadent的音译词,意为“颓废”。因当时某些人并不熟悉此词,而采用音译法,翻译为“颓加荡”。李欧梵在《现代性的追求》中说:“把颓和荡加在一起,颓废之外还加添了放荡,甚至淫荡的言外之意,颇配合这个名词在西洋文艺中的涵义。”
⑥ 张均:《张爱玲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⑦⑪ 穆时英:《黑牡丹》,《公墓》,现代书局1933年版,第232页,第218页。
⑨⑬ 穆时英:《自序》,《白金的女体塑像》,现代书局1933年版,第1—2页,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