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色情、审美与政治——对《世说新语》的一种解读

2012-08-15 00:42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8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色情魏晋

⊙杨 林[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成都 610068]

作 者:杨林,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美学。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代之一,魏晋时代的不同凡响在于:在传统中国强大的文人修辞传统中,这一混乱不堪的时代被追认为人之觉醒的自由样板,擅长以口舌发泄内心不满的文人当仁不让地被塑造为思想解放的急先锋。而我们对此稍作考察,即会发现这样的事实:大批文人并未贡献出真正的思想利器,而只留下了一堆疯癫的呓语和痰迹。《世说新语》正是一代文人的言行书写与选编,当之无愧地成为传统中国文人进行意淫练习的教科书,也是他们追求永恒超越的不朽“圣经”。有了如上所述的接受基础,对于《世说新语》的传统解读,自然多从审美人格出发,并对此发出无尽的艳羡和赞美。①但我们稍微转化一下视角,便会发现身体这一物质性存在是《世说新语》的真正主角之一。可惜的是,在以往的多数论述中,它们只是承担某种精神叙事的沉默的肉堆,而其自身所呈现出的无尽意味,却极少获得足够的关注。

带有强烈“魅”色彩的色情,是身体所具有的最基本的功能之一。从一般意义上讲,由色情而引发的情欲具有明确的指向性,这是它与作为本能之性欲的基本不同。在传统语境中,由色情所引发的情欲之剑多指向异性,也就是说,只有在异性的视界中,身体之色情意义才能得以充分凸显。而如果我们从中西性文化史的角度进行考察,便会发现另外的情况也并不少见,即身体在同性者的视域中同样可能呈现出色情的光泽。更为离奇的是,在历史中的某些个体身上,他们将自身的身体作为其情欲指涉的对象,并因此而达到了如痴如醉、无暇他顾的程度。对“自恋”一词的词源学考察,便是此一问题的最佳例证。而我们在这里所要解读的,只是身体在平常语境中的色情功能,如《世说新语·任诞八》所记“: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②这是一则被人经常引用的材料,论者多将其作为文人风度的典型事例进行论证,大肆鼓吹魏晋文人的高渺情怀。这当然与其话语策略有关,显而易见的是,这则材料指涉出身体的色情功能,阮公之所以常与“邻家妇”饮酒,并醉而眠其侧,关键之处在于其“有美色”。此处的费解在于,阮公的此种行为,是否如多数论者所言,仅仅是一桩审美行为?表面上看,阮公所为,的确是一种纯粹的审美行为,重要的标志在于其并没有实质性的行动,似乎也看不出有任何“不良”动机。但我要指明的是,由身体之色情功能而引发的情欲,同样不一定导致直接的性行为“,性遐想”(崔健语)正是其典型状态。此分析并不能断定阮公之所为具有色情意味,还需要引入另外的角度。实际上,我们从历史这一维度进行考察,便会发现,“穷途而哭”的阮籍身处政治黑暗的魏晋时代,其思想不可能获得任何现实的指向性,精神的自囚不言自明。而我们继续对其进行考察,便会发现,这种精神的自囚更进一步内化为其行动本身,成为一种身体的自我囚禁,佯狂是其基本的行为策略。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便会发现,正是其佯醉这一行为,掩盖了其行为的色情意味。正如前面所论及的,男性的身体同样具有色情的内在意蕴。与其他朝代略微不同的是,男性身体的色情意味在魏晋时代得到了公开的表达,因此甚至有论者不无夸张地将“男色”视为“魏晋时代的标签”③。男性身体的昂贵待遇,在《世说新语》中有这样的记载: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世说新语·容止七》)⑤

有论者指出,在魏晋时代,“士人崇尚玄学,追求超脱世俗,讲求精神至上的理想主义和审美的唯美主义倾向。”⑥此一论断,在某种程度上颇有道理。⑦在这样的社会文化氛围中,人的身体本身,在魏晋时代也被作为重要的审美观照的对象予以论述: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世说新语·容止二》)⑧

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世说新语·容止十九》)⑨

身体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在《世说新语》中得到了突出的强调。宗白华曾有论及,魏晋时代是一个哲学味很浓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人的身体本身在被作为审美观照对象的同时,也被赋予了更多的精神内涵。而身体的精神化,无疑将身体审美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主要表现在人物品藻中对“神”的格外强调上,比如:

时人目王右军“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世说新语·容止三十》)⑩

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世说新语·赏誉三十》)⑪

必须指明的是,当身体成为某种精神象征的时候,恰恰意味着身体自身的被消解。也就是说,那种肉身性的、与我们的感官世界直接相连的直观性存在,它不再以其自身的原初面貌昭示于人,转而成为承担某种精神叙事的虚构性存在,这自然是对身体自身的巨大漠视。身体逃离自身的诡异性,其最令人惊骇之处,在于其可能导致一种潜在的致命伤,即精神叙事本身的彻底虚构化,使整个文化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幻象化——这正是魏晋时代文化的致命伤。

身体与政治之间的微妙互动,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中国文化的诡异之处,在于其具有一套极为可疑的说辞,“互文性”书写是多数传统中国文人的基本策略。在魏晋时代,政治生活中有一个令人吃惊的规定,即通过对人身体的审美性审视,从而确定某个人是否具备成为一名官僚的基本条件。《世说新语·德行》中写到的陈蕃、李元礼等人,因其颇为不俗的外貌,被认为是有德行的人,而判断的依据是“认为外貌是与内在的德行相关的”⑫。此类逻辑在传统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均有非凡的影响,在此不做过多讨论。

在《世说新语》中间,记录了两则身体外交的案例,下面逐一试做分析:

汉元帝宫人既多,乃令画工图之,欲有呼者,辄披图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货赂。王明君姿容甚丽,志不苟求,工遂毁为其状。后匈奴来和,求美女来汉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见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世说新语·贤媛二》)⑭

在一种极不成熟的政治文化中,身体(个体形貌)成为进行外交活动中的重要一环,这本并非罕见事例。即使如此,魏武将极度缺乏自信的表现,也从中透露出魏晋时代身体曾被张扬到了怎样的程度。《世说新语·贤媛二》所载事件,在中国是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人们对其颇为熟悉。在这个故事中间,身体与政治(核心是权力)的关系得到了基本的描述,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专制统治之下,个体的身体是没有任何尊严的,它随时都处于被政治劫持的命运之中。而这一基本的思路,在中国被持久地保存了下来。

①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A].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8-226.

②④⑤⑧⑨⑩⑪⑬⑭ 余嘉锡.世说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3:731,614,610,608,611,623,422,607,666.

③ 邱红波.男色——魏晋时代的标签[J].文史天地,2008(2):44-46.

⑥ 钟仕伦.魏晋南北朝时期美育思想述略[A].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10):127.

⑦ 必须要明确的是,魏晋时代的士人崇尚玄学,绝非自觉地“追求超脱世俗”,而是迫不得已之举。进一步要说明的是,魏晋文人的所谓“自由”,也只是终极意义上的“积极自由”,而他们作为社会成员所应具有的“消极自由”,则根本未得到任何保证。

⑫ 韩军,李桂娥.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A].邯郸学院学报,2007(1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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