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白“新城市电影”分析——以《将爱情进行到底》为例

2012-08-15 00:50王格文
电影评介 2012年2期

张一白是一位城市的抒情诗人,从影以来的所有作品都是对城市题材的探寻,他观察和记录城市的隐秘情感和社会现状,并且这种表达方式是感性而浪漫的。在他的电影中,可以看到MTV式的影像风格、丰富的色彩、精致的布景、流行音乐以及大量明星的使用,用极致的视听手段建构城市内涵。他对城市的一贯关注,使他成为“中国城市电影创作的一位代表人物”。 [1]

一、城市电影

在论及张一白新城市电影之前,有必要对“城市电影”的概念进行简要的说明。关于“城市电影”,国内并没有一个公认的定义,电影界通常也多是在约定俗成的含义上理解这一概念,即表现都市题材,建构创作者与城市之间的想象关系的电影文本。电影在城市中诞生,并在城市得到充分发展,成为城市文化的重要部分,“电影是最‘城市化’的艺术,最具‘城市文化’标记的艺术。” [2]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电影”就是中国城市电影早期最繁荣的形态。城市电影发展至今,由于种种政治、经济和社会原因,形成了各个时期不同的表达方式,在这里不再进行赘述。

张一白作为一个导演个体,为城市电影注入了新的内涵。他称自己的电影为“新城市电影”,并为之下了定义,即“平静反应和发现现代都市生活中的美感;让人发现生活里实在的东西,给人一种幻想和憧憬;适应主流社会的传统道德和伦理的标准。” [3]从这个定义中可以看到:首先,导演对城市的关注,特别是对都市的迷恋。张一白的电影不断在北京、上海、重庆三座城市周旋,这三座城市作为大都市的典型,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能够从中不断挖掘创作素材的社会氛围。张一白也曾表示自己有强烈的“双城情结”,因此他能够不断从城市中间挖掘创作灵感,并用电影书写自己的城市感悟。第二,导演有独立的美学追求。由于曾经执导过MTV和广告的缘故,张一白对影像和影调的处理非常讲究,追求空间和时间的精致,同时这种精致又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的,力求用较少的资金进行精益求精的创作。最后,电影的内容满足主流市场的要求,规避掉电影审查的风险,因而能够从容走进市场。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种规避也使电影创作变得相对保守,虽然它并不逃避现实,“会从现实生活中的社会现象和社会关系中去找素材”, [4]但对城社会内部更深层次的矛盾难以深入挖掘,更难以做到通俗明确的表达。

毫无疑问,张一白的“新城市电影”属于城市电影的范畴,城市电影的批评方法依然适用于这种“新城市电影”。城市电影批评可以从很多视角,如电影影像本体、视觉文化、文化地理学、身体政治学、明星学等多种理论。文本立足于电影本体,同时借助文化地理学对张一白的《将爱情进行到底》进行城市分析。文化地理学是当代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支脉,它关于地域、空间、城市的理论方法“为探讨城市电影的空间建构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理论参照”。 [5]“这种理论已不再像传统地理学那样将眼光仅仅局限在对某一特定区域的客观性表述上面,而是更侧重考察文化作为一种象征活动,是如何影响、改写、乃至重塑了人类的物质生活场域。由于文化与意识形态对于地理空间的多重书写,使得某些特定地理区间逐渐脱离了它自身的物质属性,而演变成一种联接着人们期待与想象的‘文本化’空间。” [6]

二 《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城市分析

《将爱情进行到底》是张一白另一部“新城市电影”,它容纳了三个不同的故事,为电视剧男女主角文慧和杨峥若干年后的生活续写了三个版本。三个故事分别发生在北京、上海和波尔多,表达区域不再局限于国内,成为带有跨国叙述的中国城市电影的一个文本。

(一)北京:包裹城市幻象的外壳

影片分为三个段落,每一个段落之间用一些采访片段连接。请若干对不同职业、不同年龄的夫妻或情侣讲述自己爱情经验以及对爱情的个人理解这一做法,将纪录片的手段嫁接到故事片中,给一部相对简单的商业电影增加了某种真诚与厚重,从而更加亲近观众,启发观众在观片之余对自己的爱情生活有所思考、有所领悟。

第一个段落发生在北京,是对“七年之痒”的情绪化呈现,也包含了城市中产阶层对自己生活的反思。影片中,结婚七年的文慧和杨峥过上了中产阶级的富裕生活,二人虽然没有出现外遇情形,却进入了婚姻反思阶段。影片设置了两个空间,先是杨峥在一片纷乱的家庭聚会中逃离,然后在文慧精心设计的“圈套”里反思自己的生活状态,从而开始了对自己爱情与婚姻的重新观察和追寻,最后在惊讶和感动的氛围中和解。说它是“情绪化呈现”,是因为整个段落基本上都是杨峥的个人独白,故事性薄弱,动作性缺乏,整个段落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城市中产阶层的现实生活情境和内心状态,但人物的现实婚姻状态却像空中楼阁,隐匿在主角的主观陈述中,缺乏踏实的情感基础,难以使人信服。

同样是表达“七年之痒”的文本,不禁让人想起张一白的电影处女作《开往春天的地铁》。相较于十几年前张一白对七年之痒的理解,此段落并没有显示出导演对城市群体生存状态更为深刻的理解。多年前的那部影片,核心为表现都市中人的孤独与迷失,“七年之痒”则是一个建设性的前提,换句话说,对于《开往春天的地铁》,“七年之痒”可有可无,而孤独是必然的,从而指涉了以北京为代表的整个时代的都市人群的生存状态。《将爱情进行到底》的第一段落,则实实在在与“七年之痒”有关,将表达的内容限定在了婚姻这个狭小范围之内和中产阶级的身份之上,并没有触到人的精神内核,作为故事发生之地的北京只是一个挂名存在的躯壳。故事以一个童话般的结尾草草收场,给人一种“隔靴挠痒”的不畅快感,很难赢得观众情感上的认同。

用技术手段建构都市空间,是本段电影表现的显著特征。第一段作为一个“七年之痒”童话婚姻体验,北京为故事提供了一个繁华的都市背景,犹如一个包裹了都市幻象和婚姻理想的空壳。或许潜意识里导演本身都不相信自己讲述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所以影片虽然是用真实的演员表演,但是整个段落用大量的技术手段建构城市。街道、楼房、灯光等城市空间充满飘渺的虚幻色彩,甚至人物动作都不断地进行动画包装,以获得静止的或者夸张的效果,从而向观众展现一幅绚烂的、虚拟的、理想的城市爱情画卷,来营造一种虚假的现实。这种做法一方面意欲填补故事的空洞,却恰恰呼应了故事的虚假,同时这种技术手段达到了一种“间离”效果,让观众无法从情感上进入故事,就影片的艺术性来说实在是一项失误之举。

“身体以及身体装饰(服饰、化妆、装饰品等)往往成为符号代码,指陈着人的性别、年龄、身份、角色,包含着丰富的文化所指。” [7]此段落中男女主角的身份均为城市中产,影片开始就通过杨峥的独白来交待二人婚姻七年来的生活,有高级的职业,有经济能力,生活如意,现世安稳。此段落用城市中的高楼、装修美丽的房子、华丽的衣着、夜生活、家庭聚会、红酒时间等物质手段制造出的都市表象满足了张一白在“新城市电影”定义中“现代都市生活中的美感”和“给人一种幻想和憧憬”的要求。无疑,物质的光鲜美好是在经济腾飞时代大众对城市生活的表征,满足了大众的都市想象,把物质与情调对等巧妙揭示了当代价值观中对物质的憧憬与渴望。

(二)上海:初恋及其反面

如果说第一段故事让人看到一个美好的爱情理想,第二段则小心翼翼暴露现实生活的不堪,这更加符合张一白一贯的风格,即温柔与残酷并存,从现实中寻获真情实感,操作起来更加游刃有余,整个故事也更加丰满。

与《夜•上海》如出一辙,这一段也是表现人们在城市中找寻失落情感的电影主题。故事的发生地仍在上海,遇见、一系列事件、离别,并且男主角都是以游客身份来到上海。不同的是,《夜•上海》是一部更为纯净的二人世界,男女主角他们语言不通,从未谋面,相遇是一种浪漫的邂逅,使他们产生了微妙的惺惺相惜的感受,彼此的感伤变作彼此的抚慰,共同寻找孤独的彼岸。而城市就像是一种粘合剂,它提供一种浪漫的异国情调和“他乡遇知音”的温暖色彩,将主人公的内心巧妙相连,变成一个跨国的“双重救赎”的故事。而《将爱情进行到底》第二段男女主人公有一段交织的历史,二人再度遇见表达一种今非昔日的悲伤之情,时空背后的改变掩盖的是生活的不尽人意。所以,相对于《夜•上海》的温暖旅程,《将爱情进行到底》则引向二人爱情的彻底破灭。

故事地点设定在上海,上海作为一个能指,是上海是男女主人公大学的所在地,它所指的是电视剧《将爱情进行到底》里表现的二人浪漫而美好的初恋,所指的是青春的那片时空。城市“深受叙事影响,不断在定义与重新定义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游戏中,调整自己的定位。因此城市在不同的言说中摆荡,它不具绝对、固定的意义,而是暂时的定位之一而已。” [8]因此,上海在不同的电影文本中,由于不同的表达需求呈现不同的形态和意义。在《夜•上海》中它是一座国际化的,风情万种又充满温情的浪漫之地,而在电影《将爱情进行到底》中,上海则展现了其庸常和世俗的一面。除去开篇用一晃而过的东方明珠进行地理指涉以外,整个段落基本上围绕着老房子、民居附近幽暗的街道、破旧小旅馆展开,创作者将世俗生活空间视为美好初恋对立面,用相对平庸的生活环境所造成的心理落差阻断爱情发生的可能性,从而将二人的初恋化作一个永远的过去式。

影片设置了现在/过去两个时空,在特定的情境把初恋类似的情景搬回银幕,试图用回忆提供的爱情磁场延续今日的缘分,这种记忆时空确实为二人积蓄了情感,但是指向的却是另一种东西——欲望。由于杨峥被文慧的儿子们从家中赶出,叙事空间转为街道,“街道,是一个重要的城市空间元素,是建构城市地理空间的主要意指符号之一。” [9]在本片中,街道是两人寻觅性爱的重要空间。过去二人曾经拥有纯真的初恋,不带任何欲望的色彩,现在各自都经历了不如意的婚姻,面对曾经的恋人,滋生的成人欲望成了相见最迫切的愿望。导演让一辆奇怪的破车停在街道旁边,晃晃悠悠的车身足以让观众想象车中的男女行为,这一场景颇像是对小说《包法利夫人》中那段经典的“马车性爱”情节的升级,强烈的欲望特别适合不恰当的空间,这种行为让人产生龌龊的观感,却恰恰对应了生活的不堪。

张一白是一个善用色彩的导演,《开往春天的地铁》采用家里暧昧的红色和地铁中冰冷的蓝色两种色彩营造视觉差异,《夜•上海》中用温暖的黄色把上海塑造成一座浪漫之都。《将爱情进行到底》第二段以蓝色为基调,映射出现实生活的失意——婚姻破碎、职业平凡、居住环境杂乱、感情无着。但作为“新城市电影”的实践者,张一白并没有选择走写实化路线,而是将现实表达浪漫化。作为“一个商业片,要给观众视觉上的愉悦。我说我要直面现实,但我必须要用商业片的手法,我不能让观众看了不舒服。”[10]可以看到,影片并不去过多地渲染不太优美的生活背景,而是将视觉重点转移到街道,集中展现二人的相处过程的内心表达,这个过程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因为它是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影片中文慧身着红色高跟鞋和一袭红裙,不但是欲望的指涉,也是平凡中的点缀,红色使放大的欲望成为影片蓝色基调的视觉补偿。“看上去有点小资,但是从剧中人物的本身出发的,看上去并不失真。这些是符合‘新城市电影’所要求的元素的。” [11]

(三)波尔多:一个跨国想象的符号

第三段故事发生在波尔多。在影片中,波尔多这座城市已经“不再属于它自身,也不再属于那个物化的、客观具体的地理空间,它幻化成为一片被外来者主观视线所虚构的‘想象的异邦’”, [12]一处充满异域风情的想象中的他乡。

杨峥背上行囊、挂上单反相机,带着曾经的爱情记忆和对文慧的担忧来到充满异国风情的波尔多。影片中没有明确交待他的职业,但我们可以从影片中得知他有多次到海边游玩的经历,有随时出国的自由,而且,与人相处时的气定神闲显示出经济能力的无忧,带上单反照相机顿时化身为随时捕捉风景的文艺青年。这一形象实则代表了城市的新兴一族——绿领阶层,这一族群不再满足于在大公司获得高薪却必须按部就班工作的生活,而是勇于寻找人生的另一种意义,探知艺术与生活本身,用游历丰富内心,懂得享受生活,挖掘自身兴趣,追求生活方式的多样化。这是城市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必然产生的一种价值观的改变。

在之前有关跨国叙事的电影文本中,大多都是建构在跨国文化差异的表述之上,展现全球化过程中身份焦虑、文化碰撞,如冯小刚《不见不散》、郑晓龙《刮痧》、李安《喜宴》和《推手》等。《将爱情进行到底》第三段作为一个跨国文本,并不涉及跨国文化差异的表述,导演没有在其中设置任何一个影响到叙事的外国人,从而将一个文化差异的符码排除到叙事之外。导演无意关注对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思考,而是将波尔多作为一个浪漫的符号,就像无数诗人对巴黎的书写使巴黎变成一座理想化的浪漫之都一样,波尔多提供的是欧洲文明的缩影,优雅、舒适的生活格调。在影片中这座城市是波尔多,却可以置换为诸如巴黎、罗马或者阿姆斯特丹等其他城市,它们都可以满足中国这一新兴族群对外部世界的探视欲,特别是对欧洲社会的跨地域想象。

导演非常注重对影片情调的营造,用声色味充分调动观众感官的愉悦。洁净的石板路、庄严的教堂、雅致的庭院、大片葡萄园、特色酒庄、碧海蓝天、深海潜水,是“给眼睛吃的冰淇淋,是给心灵座的沙发椅”,[13]同时符合张一白自己对“新城市电影”的定义,做到了在社会规范之内发现现代都市生活中的美感,给人一种幻想和憧憬。与西方现代电影表现都市的压抑景象,如《红色沙漠》,以及中国现实主义题材如《后姨妈的现代生活》视线中的都市表象相比,张一白的“新城市电影”表达的内容虽然是真实的都市情感,但却用一种审美的、体验的方式进入城市,营造一种温暖而感性的格调,使电影最后指向城市生活本身的魅力,“这构成了一种更便于当代都市人群消费的都市经验”, [14]满足了电影主要群体小资的生活情调和休闲娱乐的目的。同时,这种做法对投资方来说,这也是一种被优化的经济选择。

通过以上对《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分析,对张一白的“新城市电影”有了更多感性的认识或者理性的思索。“新城市电影”对中国电影的意义在于,它提供了一个别样的视角,模糊了现实与理想、商业与艺术、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使创作者不必为自己限定风格,从容选择多种表达方式、技术手段以及表现题材,它可以满足观众视听需求的同时启发他们对社会现实的感受与理解。可以说,“新城市电影”不仅是张一白个人的,它既符合市场需求,又满足大众心理,为城市电影的表达提供了一种重要的参考价值。

注释

[ ]赵宁宇《在稠人广座中离群索居——张一白导演电影研究》,《当代电影》2008年第9期,P93

[2]赵园《乐声与市声的交响——<绝响>观后》,《当代电影》1986年第五期,P47

[3]陈虎《我不深刻,但我要你感动——导演张一白专访》,《电影评介》2002年04期

[4]张一白访谈《张一白——我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大众电影》2006年第23期

[5]陈晓云《电影城市:中国电影与城市文化》,中国电影出版社2008年版,P20

[6]石川《<夜。上海>:全球都市背景中的成人童话》,《当代电影》2007年04期

[7]陈晓云《电影城市:中国电影与城市文化》,中国电影出版社2008年版,P86

[8]科林•麦克阿瑟《中国盒子与俄罗斯玩偶——寻找无形的电影城市》,【英】大卫•克拉克《电影城市》,林心如、简伯如、廖勇超译,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P158

[9]陈晓云《电影城市:中国电影与城市文化》,中国电影出版社2008年版,P33

[10]张一白访谈《张一白——我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大众电影》2006年第23期

[11]陈虎《我不深刻,但我要你感动——导演张一白专访》,《电影评介》2002年04期

[12]石川《<夜。上海>:全球都市背景中的成人童话》,《当代电影》2007年04期

[13]黄嘉谟《硬性影片与软性影片》,《现代电影》第1卷第6期

[14]石川《<夜。上海>:全球都市背景中的成人童话》,《当代电影》2007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