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诗歌精选之十四

2012-08-04 16:46马休等
天涯 2012年4期
关键词:现居

马休等

在东山

马休

之一

庙堂里的和尚

竟然就着闪电读心经

之二

和尚在念经。

庙堂边溪水潺潺

溪水里的石头磨得多圆啊

溪水里的石头磨得多圆啊

像和尚的脑袋一样圆

和尚在念经。

之三

和尚在看一条鱼

鱼在溪水里

看和尚

溪水匆匆

一路都在描述

之四

水落石出,

圆圆的石头

高兴地顶出不舍昼夜的水面,

像和尚的脑袋

之五

溪水里的石头,有

大的,小的

薄的,厚的

有方的,圆的,羽扇体和三角形的

有黑的,白的,青的,赭色的

有一颗藏着无比坚硬的未知的核心

有一颗通体晶莹全然透明。

和尚将它们一一捡起

养在水盆里。

和尚自顾念经去了

让它们去争辩

之六

溪水潺潺

水影的锦缎斑斓

水影下石头的波罗密经晃动

阳光来吟诵

之七

太湖水

薄如纸

六只脚的水黾在上面抄金刚经

之八

和尚坐在溪边,脚

浸在溪水里

脚在水底下一颗颗卵石圆润的表面

摸啊摸

卵石多古老啊

流水每一个都认识

和尚坐在溪边

像一本维摩诘经

与膝上的字典里每一个时光的词源相遇

之九

石头一直呆在原地,但它已走得

多远啊——

从大到小

从方到圆,

它在原地的远行

终于使自身的圆润变化成宇宙之时间纵深的

瞳子。

它全都看见。

但它这么小,

被一个小孩攥在手里

远远地扔向稍纵即逝的河心

和尚赤脚

试探流水的鞋子

马休,现居上海。

一天中我钟爱的时刻

舒丹丹

早上六点半,我梳洗出门。

墙角一蓬芭蕉抽了嫩芽,新绿逼人眼。

晨风中的枝叶多么舒展,我忘记了

昨夜的骤雨和它们卷曲的忧伤。

下午四点,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

我缓缓走过山间,停在一棵樟树下。

随口打声招呼吧,向头顶一只小山雀。

满山的风声,顷刻化作鸟鸣与我回应。

六点钟我在菜场摊贩间,流连于

菠菜、番茄和豆腐。我无意在蔬菜的叶脉里

找寻生活的意义,但的确是它们,

帮我一次次溶解,突如其来的虚空。

夜里九点,我走在浓雾的树荫下。

有时,我感到一阵孤独来袭。有时,又觉得自己

并非想象中那样孤独。我仰望夜空,

至少,我被满天星光垂爱着。

舒丹丹,现居广州。

这些日子.我忙于虚度光阴(外一首)

潘维

半生不熟的,这些日子;

和尚们忙于修建寺庙,

国家的身影频繁出现于各种仪式,

权贵者以拆迁平民为荣。

这些日子,我做蝴蝶的同时代人,

飞来飞去,事情天高云淡,

似乎累得很美,翅膀整天醉着:

忙于从三亚偷窃一丝海腥味;

忙于到奉化采摘弥勒水蜜桃;

忙于失恋,把春风伤透;

忙于进入日月潭,感悟蓝绿一体的风水;

忙于在昆曲的惊梦里,饕餮河豚;

这些日子,我忙于虚度光阴。

对于被深深的绝望无助了的那些——

又聋又哑的专家,吹着银笛;

独立发言人,精神寂灭;

而我,也不过一堆水的废墟。

早已不屑于骄傲,

早已在红尘里修炼成一块真宝玉。

婉约的,我肉身的海绵体

吸收一切冷暖,

连同氧气稀薄的轨道上,高速奔驰的黑暗;

只为,在理性的尽头,援助人道。

这些日子,牛鬼蛇神虛度光阴;

这些日子,我忙于虚度光阴。

记忆

那被春梦熨烫过的街道,

散发出棉布粗壮的气味;

还有更人间的喧杂:早点铺热气腾腾的蒸笼,

菜市场灰蒙蒙的拥挤,长途车站炼狱般的行旅。

我的早晨,都是律师从酒杯里捞出来的。

一次在宿松,油菜花金黄的铺展,

一垄又一垄,青黄相接,形成广阔的气象;

我认为,这属于真理的版图。

一次在京城,深秋的晨意拉开旅店的窗帘:

瞬间,满眼被白色充满;大雪纷飞,寒冷一夜熟透。

我想起紫禁城里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宫殿,

最后半间,用来阉割太监;

当他捂着裆部,血渗滴在寂然无声的积雪上,

像一支哭泣的红梅。

还有,在我爱人,江南之水,缠绵秩序的怀里。

晕眩,也许是混沌,也许是赞美,但更多的是局限并彻底的祝福。

我无数次知道,友谊拯救了平民之歌,

柳絮拯救了凋零的梦。

我继续知道,我醒在了天方夜谭的魔幻里。

从糖果店出来的顾客,立即就取悦了空气;

尘埃粒子在光线里跳动,马戏团成员放弃了

进食的欲望

一切,水磨成嫩豆腐。

我感冒,呼吸骑在一头豹身上,脾气斑斓。

而母亲的恋人在异乡:一个郎中,一个越剧小

生,名字都叫春风,

他们的家拎在手上:柳条皮箱。

如果几味中药可以颠倒生命,

那么一套戏服则会玩弄光阴。

我居住的小镇,只有一条窄窄的街道,

青石板从南到北,延伸着脚印和雨声。

邮递员就是向日葵,

带来首都的最新指示。

男女老幼,一律着藏青色布衣或绿军装,聚集

在高音喇叭下;

有人头戴纸糊的高帽,上书“牛鬼蛇神”;

有人握紧拳头呼叫:“打倒一切反动派。”

我感冒,永远停留在五岁。

紫气东来,充满广场。

同时,豆芽般弱小的惊叹号也打倒了我的感觉,

瘫倒的悲痛,如一滩水渍。

几间空屋。

几个家庭半辈子与生活搏斗的现场。

一种被废弃的寂静。

除了这些澡堂打杂的底层平凡,还有什么牙

疼可以继承?

那喂养脚步的野草,一丛丛拖入鸟声的尸体。

一条电线凌乱地穿过灰蒙蒙的天气,电流没

有使晾晒的裙子飞起来,

闻得到青年妇女透明皂的肥香;

中午,空气斑驳,土狗和它的忠实在闲逛;

傍晚,炊烟油腻,酒瓶紧张;

麻将思考着如何振兴国粹。

我只是一个梦的定居者,

着迷于拧紧火焰的螺丝,用它的蓝绿色去舔一堆红砖的肉臀;

或者,我是一名屠夫,割下半斤八两月光,

当黑瓦一片片收敛起风的鱼鳞。

我来到这里,仅仅为了外省的团结;

为了寒冷把爱娶回家,也把丑陋娶进蚊帐。

为了虚无,我熄掉引擎,倾斜停放好自身。

如果,艺术的数码技术需要一位村长,

那么,他应该立在墙角:一把扫帚;

他清扫锁孔,让龟裂的意识形态通行。潘维,现居杭州。

怀念(外二首)

朵渔

突然想起那些早逝的诗人

他们的诗集就放在手边

他们的音容还留在记忆里

他们的邮件还躺在信箱里

他们喝过的酒、唱过的歌、骂过的人

还一样清白、愤怒、无耻地活在世上而他们

也真的跟活着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安静了许多

只是不再讲话

而我们这个世界

又多么需要安静一小会儿啊!

冬天来了

冬天来了,孤立的时刻到了。

是不自由在为我们争取自由,

是星光在为黑夜颁发荣誉。

是枯木在认领前世的落叶,

是北风在自扫门前雪。

成群的乌鸦飞过丛林,必有一只

是最黑的;一只穿皮衣的大鸟,

在敲响流亡者的家门。

是时候了,不能再给机会主义以机会,不能再让天鹅恋上癞蛤蟆。

冷空气正在北方开着会议,我等着

等着你们给我送来一个最冷的冬天。

去河南

小站的四周

挤满安静的小贩

像暗藏杀机的江湖客

几个弄纸牌的闲人

以及他们的大哥

围在一堆火旁

争夺一瓶酒的剩余部分

回乡的人在车子里坐稳

袖着双手眉头紧锁

没有思考也不再玩笑

静静地等待司机的小便

河南口音的少女就坐在我身后

開始以来她就保持着惊恐般的沉默

要弄明白

她是从怎样的黑暗中

得来的恐惧要弄明白

她的胸衣里到底塞了多少血汗钱

她的沉默不会允许

她打算让世界一路沉默下去

直到河南地界

车子开动大地随落日

轻轻摇晃

此时车厢里恢复了渔网般的喧闹

我看到小站站长和他那

岁月模糊的脸

我终于能够理解他对这世界的憎与爱

——我就坐在这群人中间

却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

朵渔,现居天津。

1942年的萧红:

简单

我舍不得,舍不得我的胭脂

和口红,这带氯气的自来水,

这门前的榆树,和树上的鸟窝儿,

世界是这么旧了,我依然舍不得。

舍不得,我舍不得我的呼兰,

那一方肥沃的黑土,那茁壮的包谷,

那三角的爱,那菱形的恨,

如今,一切都要解脱。

我舍不得,舍不得记忆

这个贼,舍不得它偷走的1933年

大上海,我旗袍里

饱满的肢体,在梁园,豫菜馆……

舍不得,我舍不得这支笔,

舍不得《生死场》,先生的爱,

那低缓的音乐,1936年,我悲伤地

走过你的墓地。

我合不得,我舍弃的太多,

萧军的泪水,我夭折的孩子,

夜幕下,一条小船划过,留下的波痕……

是的,舍得与舍不得,我都要远离。

简单,现居郑州。

小镇暮色

符力

从野外归来,少年带着草木的气息

他说他春天钓过鱼的那个地方

被填平了

有人在那里卸下钢筋

打下水泥桩子

我说我记得那个地方

记得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我跑步经过那里

一个女人在水边洗菜

几丛翠竹披着霞光的新衣

白鸟噗噗飞起来

除此之外,我们彼此挥挥手

朝着各自的方向

消失在小镇的暮色中

不听落木萧萧

不看火烧云铺在西山上

符力,现居海口。

秋雨(外二首)

施施然

到了深秋,梧桐更兼细雨

点滴都是忧伤,和愁绪——

你的出现,总和这些词语浸透在一起

但有时,也有另一种情况:

季节之手点燃了半坡枫叶

你把它擦拭得更亮

金兰记

那时候我们效法古人。七双

白球鞋,像一群莽撞的鸽子,扑啦啦地

从学校西侧的向阳副食店飞过,看

沥青马路的尽头,落日

杏子般鲜艳、多汁、欲露还休

我们嚼话梅糖。旁若无人地嘲笑

人间蛛网般令人生厌的秩序。又

大声谈论,从未曾谋面的《少女之心》

我们谈到死亡、坚贞和十年一次的约会

谈到此生,要和天空这要了命的蓝共进退

和鸽眼中哔哔剥剥的火星儿,共进退

随着夜晚降临。年复一年地

降临。一些尖厉的事物,慢慢被抹平

向阳副食店换上了洗浴中心的招牌。而曾经

不知死活的鸽群,迁徙在岁月的枝桠上

各自栖息,日渐沉默,终于不知所终

翡翠记

“玉结有缘人”。风韵绰约的女老板

烫着一般,小心翼翼捧出

这枚硬玉。去年夏天在阿坝

洁净的泉水流经雪山,森林,盘旋向下

经过层层的梯形湖泊,汇聚成海子,闪着

同样惊心的玻璃光泽。整个下午,阳光

倚着我们的手臂,不发一语

静默的翠海不发一语。而红尾水鸲

斜斜地划破水面,远一声,近一声清越地鸣叫

像此时

殷勤的翡翠店主人:“地壳运动,低温

和极高压力下,翠质如许形成……”

好吧。就让它安放在我的胸口——在我和你的爱情中,我也是

以内心深处的风暴,代替了进攻

施施然。现居石家庄。

在鹅池遇见午荫(外一首)

七客

这一日就是你迢递而来的,枯萎的,冬日的石榴。

下午却微曛,有二三灰尘落在我的眼睛里。

遂见栖迟的鸟儿,在光的湖面,觅啄撒落的米粒。

风儿过来,我不见你的手;柳树也过来,我还是不见一只

泄漏神秘感的,冬日午后生如草木的颓靡之手。

在鹅池,我遇见午荫。有鹅凫水,小女子低头阅读。

鹅卵石光滑的小径,走到头,野花开败了,无名树结它的果,

情人们偎坐著,相互交出彼此……

水中粼粼的碎影,正倒下一座雷峰塔。

偶尔一点水声,溅湿两岸,又荡漾出块块树荫。

而此刻,它在移动,在一步步接近我的下午,

我的鹅池的下午;

冬日里,鹅的长颈子。我的苏幕遮的下午。

记忆

——小年夜诗赠炎石返乡

月台寂寞,恨我的人住在火烧云

而爱我的水牛角,仍在旷野里航行

麦垄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叫着

湖水里神秘生物一个未知的寂静。

荒林飞起的翅膀、夕阳,干而且冷,犹如

树枝折断,掉在无人的地上。

远处的村庄卧伏,泥瓦房筑起一个

苍蝇的国,余烟在寻找归途。

到了夜里,灰烬冷下去了,东风吹着

腊月里一只满脸屎气的村狗,

空气一阵荡漾。有人打我的头,有人

把烟火捻进眼睛里,等待最后的时辰。

七客,现居合肥。

告别的诗(外二首)

李商雨

“妇人美发,至引人瞩目。”

你在少女时代,即有世上最美的头发。

而今,你长发变短,犹如花落。

春雪在中午飞逝,不留一丝痕迹。

“有不待风吹而自行散落者,

人心之花是也。”(《徒然草》第二六段)

生涯

在暗夜,“风雨杳如年”这句跳入,

我惊了一下,窗外更无风雨,

只一轮森森冬月……

在昔年的江南,红树白荻,

那时曾暮雨潇潇,引动人的空无之感,

我觑着灯影里的你,感到分外神秘。

啊,你知道吗?这是凌晨两点,

一片月色落入暗夜的生涯,继续——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我嗅到你家客厅里实木沙发油乎乎的气味,

一个老妇人,她站在窗前,

她肥胖的侧影竟勾画出如年的杳冷。

1991年的世俗生活

夕阳,二十年前的夕阳

此时高悬在一座庭院

生活,正上演寂寞的一幕:

一位中年教师在暮春的院子

踱步,风吹过

他早生华发的妻子

(另一位教师)她坐在小竹椅上

笑着,无端地笑着

她在笑什么呀?她的女儿

还有,庭院、葡萄架

暮春三月啊,静悄悄地流淌

我注视着这老年的庭院

夕阳仿佛“临终的眼”(芥川龙之介)

你们的女儿穿着红衣服

十个指甲绘着空寂的花朵

李商雨,现居安徽芜湖。

每个渔人都有一件腥

味的衣裳(外二首)

安琪

海浪拍打码头留下一件腥味的衣裳

渔人穿走了它,有多少海浪就有多少

渔人的新装(带着生死与共的腥味)。

你第一次来到海边,身上还有

花露水味。你是城里人

你不是渔人

你穿走了海浪却穿不走它腥味的衣裳。

秋风将花光秋天的金币

秋天惯于通过银杏叶告诉我们它到了

秋天的银杏叶,按捺不住的狂喜,告诉我们

什么叫绚丽什么叫人生得意

没有丝毫秘密的银杏叶铺展在北方秋天的大道上

满树的金币等着秋风来花

秋风秋风,带着你的大铲子来吧

哗啦啦,一夜间花光所有金币

(是时候了,让我们尽欢!)

致细雨中奔走在相亲路上的你

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拿命运没有办法

一群伤感的手势从天而降像雨

阻挡你前行的方向

你的皮鞋湿了因为你选择泥泞

你翻越前生的幸福一落脚就在茫远的黑夜

你精力旺盛为此你要跋涉(你曾精力旺盛

如同我的响应)。人群中你的面容

喂养了细密的皱纹和爆裂的情绪

也喂养了我的辛酸

于是我向你说对不起

我的未来和你的未来共有一个出发点

酸疼的右臂安慰不了酸疼的脖颈

为着你的否定

容我与大都市的虚无保持一段患病的距离

雨下也罢不下也罢都是身外之物

亲相也罢不相也罢都是多情自作

我要继续活着,继续充当诡异命运的客人

你也要继续活着,继续奔走在相亲的路上。

安琪,现居北京。

夜海(外一首)

江非

我用全部的信心接纳这片黑色的海水

夜之大海有着黑色的鲸,黑色的背

犹如黑色的马群在草地上拱起

我用整颗心听见它黑色的音乐,在鲸的腹中

奏鸣

黑色的波浪沿着鲸的皮肤到达陆地

它告诉我,要用整颗心,去思考那些无限的谜语

要去接近鲸,那种大海深处最大的生物

要仰望它,犹如仰望一座神的殿堂

它就是一位神,在用它的尾鳍

弹着吉他,它就是汹涌的河流

流入大海后的肖像

我们曾认为它不太会冥想、言语

可是事物总会自己来表达自己

每到夜晚,它总会让我们感到

正是它在海底守着海的家室

我们让大海有了边际,让它到达岸边就要回去

而它,让大海有了根基,我们的沉思

有了内容,每当我们眺望海面

夜晚的海面,它就在海底回旋、迁移、生长

整座大海彻夜涌动的唯一原因,是一头鲸

山鹰

一只山鹰在学着我走路

在林中,一条无人的小径上,一只成年的山鹰

把它的手背在身后,在落叶上走来走去

它机警地看着周围,看样子

它并不适合人类的步伐,并不适于这样

在一张松软的毯子上散着步生活

这并不是它的天性,一只山鹰

在路上,像人一样向树林的纵深移动

它想在地面上多出一段山鹰的路程

它显得有些陌生,犹豫,对路边的一切

充满了疑问,仿佛一个中年人

步幅凌乱,心事重重

它为什么要这样,我想知道

它为什么会这样走过去,一只山鹰

在树林中一边暗示,一边描述

它走了一段就停了下来,它不走了

站在行程的一端继续揣摩我,它看着我

它相信它已经看到了我,相信那就是我

江非,现居海南澄迈。

两只松口十(外一首)

董瑞光

昨夜我被一种小金属的撞击声惊醒

冥冥中扶窗探望,是两只松的针叶在窃窃私语

他们相互摩擦着取暖,小声地说着天亮后的打算

他们细小的真是微不足道,在他们的身后

就是十万大山,十万大山是什么呢?

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们欣赏着自己小金属的声音

一下一下地撞着,仿佛永远都不会歇息

永远都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夜晚

春天的夜晚接近于含苞待放的丁香,夏天的

夜晚

接近于放声歌唱的蟋蟀,秋天的夜晚接近于

沉睡一样的静谧,冬天的夜晚接近于轰轰隆隆的车轮

母亲的夜晚接近于轻轻袅袅的山岚,父亲的

夜晚

接近于嘲风咏月的雾霭,姐姐的夜晚接近于

四处流浪的羞涩,哥哥的夜晚接近于刽子手的颂歌

妻子的夜晚接近于缓缓上升的气流,女儿的

夜晚

接近于微波荡漾的湖面,我的夜晚接近于闪着

幽光的铁轨,亲人们的夜晚接近于落花流水般的爱情

董瑞光,现居吉林延安。

十月六日去杨店乡喝酒(外二首)

汪抒

在杨店乡的夜空,

此刻我看到的

可能是杨店乡之外的月亮。

夜色大美,我不知道是谁在对这起伏的丘陵推波助澜。

酒对一个人身体温暖的

挖空心思的赞美。

酒移植杨店街后满树红通通的柿子、浮萍和蒲草的喃喃低语

万籁都是通过一个缥缈的器物唯美地发出。

它在哪儿,它有着什么样的嘴唇、胸腔和秘密传播的途径?

灯火当然越分散越好,

但我却不要其中任何一盏。

我只抓住来途最后一缕难言的秋光中

田野上杂乱而又层次分明的稻草的灰烬。

包含

冬日,冬日的房舍。

千家万户。

车子从合马路向南转入一条乡村道路。

左边的港口被我无意中忽略。

右边浓密的荒草间

蘸着浓霜,犹如仙迹。

呵,那笔直的道路的怀抱

清晰、虚无

在笔直的树木的行列夹送下,直达清寒的忘我的地步

二十分钟后,在汪湾村。

我从二楼眺望脚下的河面

才发现雾蒙蒙中红色和银色掺合的圆形的太阳

已在浩宇初步吐露了浅薄的结果

曲曲折折的如河流一般的冬日。

呵,房舍,仿佛它们正重新调整与大地的关联。

它们潜伏,却又仿佛呼之欲出。

我的心广阔,但难以包含这些。

但又不能不包含这些。

在繁霜到来之前

我不能适应繁华。

我只落寞地关注内心中的一只蟋蟀。

秋凉后的蟋蟀呵

在如水的清晰的月华中,它有多么纤细的不善表达的身躯。

我内心中还有遥远的寂静的衰柳

它们正是一生中最好的令人热爱的时期。

那些细窄的枯黄的柳叶,先是躺在朴素的疲软的草丛上

然后一部分抱着倏然而至的清风

铺向镀银的河水。

没有人知道深夜一列火车的孤独

它内心辽远的版图,它憋住的不能完全释放的力量。

哦,在繁霜到来之前

我通過关注自身

而通向世界。

汪抒,现居安徽肥东。

清晨(外一首)

柯健君

整个渔村还陷在黑暗里

谁家灯火第一个醒来,啪地点燃涛声

门后的渔网昨晚就疏通了全身筋脉

——一只渔船是一把锈迹斑驳的古旧匕首

剖开鱼肚白

善良的妇女们,用炊烟撵走了

黎明没有消解的三分睡意

码头排档

天越来越阴暗,一个个列队的酒瓶

要拿酒精兑换高浓度的夜色

划拳声锋利。急促

——码头边的排档,如同城市绝症的疼痛点

门口,一场醉酒的阴谋等着还没到的兄弟

卖花小妹提一把吉他

在艺校学的黄梅戏和通俗唱法,此刻

只想和人民币依偎

……当所有的喧嚣熟睡。星星开始说谎

钻进空酒瓶,无聊的和桌脚对笑

灯。桅影。尘土——透过陈旧玻璃窗

巷口的漁妇为晚风侧了一下身

海摇晃着。然后夜

摇晃着。一个醉酒的人确认自己还活着

扇了忧郁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惊吓的微弱灯光

忙找寻自己黯淡身影

柯健君,现居浙江台州。

与县后书

叶来

其一

我想,现在,我大多数的时间,便活在尘土和喧嚣里。

一位三十七岁的男人,赤膊短裤,抬头便

看见对面的工地,假象的小桥人家,隔着一堵墙,暮色

掺着泥巴,就等着秋天物事人非的景物,

一点点地剥落,他含烟的发梢。

旧货旁的垃圾,背小孩的妇女,小儿已酣睡,

稀落的翅膀,垂下,像极了秋日的长叹。

哦,这一切,这一切。县后不因绝望而落下不为人知的泪滴。

其二

县后社,坐落在这个岛屿东北部的一个小村落,黄尘厚土,

已没有古民居的厝屋风采了。

秋阳把它煮得,像一锅毛血旺,沸腾的便是

那下了班后,从厂门鱼贯而出的女工,

在马路旁

肆无忌惮地,往肚子里填塞食品和热量。

我总是经过她们,她们内心的湖水敞得相当开,

秋风一阵阵,把她们最为寂寞的

青春吹走,像偈语一般,缓慢,无限。正如她们

缺乏营养的乳房,

落日之下,渗透着荒凉,悄然发生。

其三

今日秋分,我眼里有雨水,有魏晋以来的浓墨,

这便是那浮云,三千的恍惚。

是啊,通往县后菜市场的匝道,躺着一座墓,碑已无言,

但我确信,它每日都看着众多的打工者

匆匆行走,步子比身子重许多。

还好啊。墓地里的人,身子很轻,有轻薄之美,

看浮世之人

口合夜色,吞吐月光。

我也经过这块墓地,拎着鱼头,打数斤酒

回来独自斟饮。眼中蒙着一层灰,

眉头卷起,秋日怀伤,大病似的,鱼骨吐不干净。

其四

在县后,我的发染上秋天的景致,像刺绣

这含霜的景物,欠黄土一次掩埋的机会。

啊,这人世,

怀着戒律般的秋风咏调,

在我的脸上,有着哪般的寂静呀。

这尘土,

这秋风,

久久不忍把县后的颓伤,送到远中之远。

哦,远中之远,近中之近。

那位母亲又一次经过我,

胸前安放着一副皮囊,垂到肚皮,它们在秋风中颤栗和不安。

我目送她,默默饮完这杯酒,

梵音悲如河水,我欲纵身一跃,谁也不欠。

其五

理发师在做他的文章,在我的头顶,搅动他

忧伤的剪刀。镜子里,发夹,木梳,刀片,染发水挤在一起,

就像秋日下的县后,稠密得让人双眼发酸。

他不说话,三五平米的地方,卡嚓卡嚓

弄出的声音,让人不安、紧张。

我应该是每月来理一次发,每一次都是孤独地坐着,

很陌生地看几眼年轻的他,他老样子,

依旧无精打采,就像那位逝去多年的人,对门外世俗的喧嚣

有着太多的偏见。他挽着袖子,不断冲洗

我的头颅,沉稳,打少量的皂。

镜前的椅,空空荡荡,

唯有门外贴着“本店转让”的字样,像前朝的月光,

印在县后,秋风如何吹,都揭不走。

其六

经枋湖东路,仙岳路,在东渡路左拐往湖滨西路,

进鹭江道,在兴鸿大厦完成一次县后

过来的俗事。之后,坐公交,看一张张

冷漠的脸,经西堤,抬头再看海景高楼,它们坚硬,像群山

在近处,一动不动,笔直得让我心情难覆。

哦,这是一张秋风,明月抵达唐朝,

三千繁华,一事难了:回县后。

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外加行路两里半,膝痛难当。

还是要走的话,那么就到世间浑沌的民国,

叫上一辆黄包车,不敢大声:到县后。

叶来,现居福建厦门。

悼(外三首)

冷盈袖

那些蝴蝶停栖在我身上

越聚越多

它们扇动着翅膀

哪天,你在路边

看见那么一只小蝴蝶

就请你静静地看她飞一会儿,好吗

夏日

而这个长夏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看着花开,白云堆耸,时不时的雨

一段又一段的灰心与悲欢

回忆宜于黄昏。不知名的鸟儿

三只,四只,两只

能记起的,是你肩膀上湿的气味,风的声响

穿过

夕光里,是秋后的田野

稻谷已经收走,剩下的都在风里飘摇

狗尾巴,小野花儿,散落四处

有时候,我只想静静地从它们中间穿过

累了,就在田埂上躺会儿

月亮上来了也不走。这荒凉的人世啊

这么多年了,我爱着,但从来不说

乡野

是春天带来了无限的美。池塘被擦亮了

照着天,照着燕子的黑剪刀

泥土新翻过了。小蝌蚪在水里东一下,西一下地

点着逗号,相对于长大后的新模样,你更喜欢现在的它们

去年开过的油菜花,刚刚又匆匆地开了一遍

那些小小的籽,正在鼓着劲,要把尖尖的荚撑圆

冷盈袖,现居浙江金华。

父亲(外三首)

徐俊国

打我的那个人被喊作父亲

他的拳头坚硬

关节嘎巴嘎巴地响

因为偷吃了邻居家的红枣和月光他狠狠

揍了我一顿他冲过来就像火车头撞进麦田

让我想起惠特曼用他的粗嗓门

击败了诗歌的夜莺

鼹鼠

大地内部

时光深处

缩着脖子的鼹鼠很像一个绷紧的弹簧

它举着闪亮的小铲子挖地洞

有时快有时慢有时深有时浅

遇到过潮湿的果核变质的花叶庄稼的根须

也遇到过腐朽的头盔倾斜在黑暗中的断剑

鼹鼠在地下挖洞

地上的人隐隐约约能听到它的喘息和警觉

在洞穴的前面

当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动物骨架突然出现

鼹鼠咯噔一下怔在那里

它举着闪亮的小铲子不知是继续往前挖

还是悄悄后退

回到明亮的地面上来

惭愧极了

作为一个懒散者

与那些义务搬运花粉的昆虫相比

我惭愧极了

在乡下生活这么多年公鸡不厌其烦地喊我起早

梧桐花从不吝啬自己的花香

每次想起这些我惭愧极了

从田埂上走过拉提琴的小蚱蜢告诉我

蓝天护佑着故乡白云之下全是好时光

那些老眼昏花的乡亲为了翻捡遗漏的花生

握着小铲子跪下膝盖挖个不停

她们为劳动所累但保持了生存的平静

看着她们边擦汗边拉家常

我惭愧极了

经过

经过国际大厦旁边的小教堂,

我会稍微跑慢些。

知道里面有人在祈祷,

但不知他们在祈祷什么。

我天天忙,也不知在忙什么,

没有时间静下心来

想一想生命中有什么事需要祈祷。

终于有一天,看门的老婆婆叫住了我:

“小伙子,进来看看吧,

在主面前,你会流泪的。”

谢谢老婆婆,谢谢!

三分钟之内,我必须赶上单位的班车,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流泪。

每天,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

主啊,请原谅一个现代人。

徐俊国,现居上海。

画面(外二首)

西娃

中山公园里,一张旧晨报

被慢慢展开,阳光下

独裁者,和平日,皮条客,监狱,

乞丐,公务员,破折号,情侣

星空,灾区,和尚,播音员

安宁地栖息在同一平面上

年轻的母亲,把熟睡的

婴儿,放在报纸的中央

消失

每天,都有一辆隐形的快速公交

停在这里和那里

一个诗人被塞上去

一个知识分子被塞上去

一个负隅顽抗的青年被塞上去

更多还有二度思维的人被塞上去

没有人过问,他们去了哪里

当车子回来,我们中又多出一群

一个模型的人,填充一体制巨大的面积与闺蜜

有时,我们会用整天的时光,闲居

分享着彼此的果冻,闲言碎语

那已经散架的青春,躺在往年的沙发上

25岁前,我们谈爱情,吞吐的言词,颊上的绯红

30岁前,我们谈男人,咽口水,泪流满面

35岁前,我们缩着脖子,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现在,我们惨白着脸,回避着一些字眼

西娃,现居北京。

春风(外一首)

沙白

春风欲言又止,像狂奔到码头边的书童

面目低垂,黯然如江畔烟柳

那是摧肝断肠的民国三十八年

月色如此悲悯,余生却那么荒凉

“前世私奔未遂,今生必来寻找”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他这句久违的问

候——

“嗨,密司李!”

是的,没有人能抗得住轮回

就让这枝头绽放的桃花落泪证明——

被春风掩埋的必将被春风唤醒

小暑后

小暑后,国槐树上的知了

多么让人萧索

他那亡国的嗓音

必定会牵起一个人的闲愁暗恨

必定会让一个人念起另一个人

蝉声铮铮,多么让人困倦

在寂寂午后,草木低垂,山河

頹废

如果,墨汁经夜未干

我将用小楷为你寄去

故国的浮云与落花

沙白,现居北京。

月亮(外一首)

毛子

天空也知道计划生育,它只养一个月亮

那时,它是野物,还不是家养

我们也在百兽之中,尚没有孤立。

那时,我不说现在的话语

只有孤鸣或长啸。

什么时候月亮变成诗词的月亮、乡愁的月亮

和卿卿我我的月亮?

什么时候我抓骨头的前爪,变成

握豪笔的双手?

当我写啊写

可我的脊柱不再与大地平行。

月亮一定还在那里,但我们看不到它了。

我深深的孤独来源于此。

昨天看《狮子王》,那个衰迈的兽首奄奄一息

躺在月亮下流泪。

我知道,死去的不是它,而是我们无法回到的原形。

一个美国老兵的简明幸福史

我和几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现在都已结束。

但对于爱本身,我依然保持原始的关系。

我的初吻给了米妮,校际唱诗班的漂亮女生。

而那个女招待,引导我完成了

肉体的成人礼。

我和房东的女儿好上又分手。

后来,是长满雀斑的凯莉,是混血的黛丽,

是推销汽水的芭芭拉……

那时我年轻,横冲直闯。

我还没学会慢下来,还不知道爱需要耐心。

要不是战争爆发,我不会认识那个改变我的人。

那是反攻的第二年,我们一路向柏林挺进。

渡过易北河时,我被炮弹炸飞。

在野战医院的帐篷,她为我清洗伤口

她的眼神安宁、柔和,简直像圣母。

那一刻,我要下了她的地址。

战争结束后,我又要了她的全部……

掐指算来,我们已一起生活了57年。

我已82岁。可感觉年轻的像个孩子。

想想我拥有爱,并把它们带到老年,这难道不是幸福?

所以,对生活我没有什么抱怨

我每天尽情的享受日光,享受热水澡,享受周末的家庭大聚会。

我想,上帝也会这样把我召回。

毛子,现居湖北宜昌。

农事诗(外二首)

仲诗文

我们坐在山坡上,

烤刚刚挖出来的土豆。

我们一根一根往火堆里添加

从四野拣来枯朽的树枝。

雪亮的锄头,在夕阳里躺着,

汗珠已被风儿吹干,

肚饿了,

嘴也馋了,

再等一会吧,

再等一会儿,土豆就熟了。

满山遍野的土豆香味里

落满了一串串秋天的鸟鸣

这静默的土地,这养命的土地

给了劳动的人们一份儿宁静。

冬日,在故乡

贫苦的无神论者,

一边在爱自己虚无的祖国,

一边在田间种植韭菜,菠菜,黄瓜,

种植土豆,毛豆,红薯,芝麻,蓿苜

种植玉米,高粱,小麦,水稻。

早上,他们从土堆里冒出来

晚上,又从草丛中回去。

他们神情麻木,

习惯在盗来的时光中默不作声。

冬日,我修炼有成:

看见热气在玻璃上结成

怀疑的眼珠;

看见怀有七孔的小鸟

坐在杂乱无章的木头上

坚挺着细微的慈眉善目。

流失

瓦屑,破败的寺庙,野草花

红眼的兔子,沟渠和近处低吼的桉树

伤心的人刚刚走远。

从前这里是麦地,果园,水井,安身立命之地

从前人们来这里耕种,摘莱,饮下一碗清水

从前人们来这里打下果子,杀掉猪羊,虔诚地祭祀

仲詩文,现居广东惠州。

桂花(外一首)

徐南鹏

一路奔逃,要离开古代,我的小马驹

春天是危险的,我们已经越过山墙

在泥泞的路上也不停留

我知道你爱荷,一天一天加重的思念

会无穷尽地瘦掉,连同雨水

至于已经印行的两三本诗集,都算了吧

我答应你,明天熬粥,腌咸菜

我想和你一起,游历山野

读武侠小说,泡大红袍,用初秋的露水

同不同意没关系,也不计较户口

你看,在这静夜,要长出

多少耳朵,听秋水的凉和月光的凌厉

布帘是旧了,但香气是新的

一匹一匹悬挂在猛烈的梦里

寺院

我到过这些寺院,它们的门

一律朝南开,台阶舒缓,连着很长远的路

我呼吸着这些空气,清新,有桂花的香

或桅子花的涩,但我不懂

我喝过这些茶,陈旧、微微的苦

生命中一点点的霉,都不能掩饰,但我不懂

我走过这些路,一路有人跌倒,有落英、余晖

僧人一遍遍挥帚打扫,那么干净,但我不懂

打开过的经卷,幽深的潭水,佛陀一成不变的脸色

我亦不懂。每一次,均见各色的鸟

从院内的树,飞越高墙,落在远处更高的枝上

我亦不懂。那真实的,都一块砖一块砖

垒砌一个人的高处和信仰

徐南鹏,现居北京。

雷雨山夜(外三首)

飞廉

骤雨初歇,窗台飞来一只蜻蜓。

灯光下,多么美!

身子悬空,如一根松针;

轻到虚无,不可能给这世界增添重负;

哑默无声,不惊动任何事物。

这样一个夜晚,它只是偶然路过借宿,

明天,当我醒来,它已离去。

岁暮望月

山中,这农业社会的月色,

铁锈在浙赣线上疾驰的辛亥革命的月色,

公元763年,杜甫怀里最后一文钱的月色,

颍水滨14年前,那静坐在我自行车后座的月色,

女孩踢毽子、公鸡变杜鹃、老鼠磨牙、

狸猫偷吃腊肉的月色,

西泠桥边苏小小的碑影开始结冰的月色……

昨晚梦里是刑场,醒来日记是故乡,

罗隐说,所有月色,

都是往事吐下的一地碎甘蔗,

望月则是在《古诗十九首》里照镜子。

头皮屑日夜下雪,几点寒星,萧杀而冷漠。

凤凰山秋居

南宋迄今,凤凰山

落寞了八百年。

这里,荒草终日冥想,

预见了辛亥革命。

六年来,樟木门斑驳,

把时代关在门外。

然而,忧惧与愤怒,

挟裹风雪,在我梦里,

死水微澜。昨夜,

我听见,树叶落在瓦上,

仿佛点了一盏灯。

小院,青石铺地,

民国的残碑,

锁着旧时代的情欲。

晨露清圆,迟桂花暗香

醒酒,我拂扫

桐叶,坦然想起过去

犯下的罪孽。

进屋,陈书满架,

像一列山脉。

大师们日夜

争鸣,视我如草芥,

却一致喜爱

我女儿的笑声。

婺江路36号

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几天后,

它将拆作废墟。这是我住过的

最荒凉的旅店,一年到头,下着梅雨。

四壁破败,如一部亡国者的宪法。

床单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迹。

一只红色时代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

已失准多年;从没有人试着调准

或毁弃它,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

今晚我才如此悲伤。 飞廉,现居杭州。

风声(外四首)

田一坡

睡着的浮萍只是轻轻颤了一下

蜻蜓就听到了。海鸥的翅膀只是轻轻晃了一下

帆就听到了。婴孩的眼睑动了一下

母亲就听到了。蜻蜓、帆、母亲一直在响,却无人愿听

山雪

山雪趁人们睡着的时候

悄悄占领了山头。几只野兔子夤夜搬家

留下几行凌乱的脚印。山雪并不是敌人。一行折返的脚印

显示了一只兔子的犹豫,在嚼碎了几根枯草后,它消失了,山雪也不知道它的去向庭院

我的笔尖始终悬垂着

一滴蓝墨水,蓝墨水中坐落着我的庭院

它在蓝天蓝海的怀抱中,显得雅旧、洁净而温暖

我保持着洒扫的习惯。只是今天,我敲动键盘,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倒影

我需要一小块池塘,需要一株柳树

一个簸箕大的村庄。村庄里的人在池塘里养鱼,

在柳树下乘凉。闲时静坐,他们细看池塘生春草

看池塘中春草与柳树的倒影,看到自己的生活,有着水汽和波纹的质地

在公园里遇到一个迷路的孩子

“叔叔,你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

在公园的岔路口,我遇到你清澈的泪水

你说你把爸妈弄丢了,把家也弄丢了

你只知道那些迷宫似的楼群,你的家在其中

“你知道我该怎样回家吗?”

孩子,我该怎样回答你的问题

我只能陪着你,一起回忆来时的路

眩晕于悬在你手指上一再拐弯的方向

“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家?”

当你手中逐渐融化的冰淇淋再也不能

缓解你迷路的恐惧,你的眼里

再一次泛起清澈的泪水

“我要回家,快带我回家……”

孩子,快别说了,快别说了——

当我一再被问及家园的问题时

我早已干涸的泪水和你一样无凭无助

田一坡,现居四川自贡。

离婚之年

横行胭脂

她能闻出锈的气味

春天的花园里街道走廊

公共场所私人场所浴室衛生间牙具

杯子存储的金钱字画

都能闻到锈的气味

他从她的床上退出去从她的柴米油盐里

镜子里退出去

先是退到院子里再退到大门外的车里

退到道路上退到每分钟一千迈的速度里

退走了

她当年穿过麦地攀过铁路沿着狭长的隧道

到偏僻小镇唯一的一条公路上去等他

她对他说

“我想依赖着你活下去。像泪水依赖眼眶。”

最近好几年她在电脑上待着他在电视剧里待着

有时候停电的阴谋把两个人同时逼到了一个床上

他们的身体像树木一样对立

为了减少在客厅里会面的尴尬他常在办公室待到很晚

没有什么实质的问题他们只是被时间和生活耗尽了热爱

过去她演过分居的戏

坐在地板上披头散发地哭

他看戏他心疼演戏的人他道歉他把她抱在怀里

过去生活还有明晃晃的漩涡

多好

她动不动就说我要和你离婚

不懂事的小女儿和她的父亲闹别扭了也

急急地说

“爸爸。我永远不和你好了。我要和你——离婚。”

公交车上的明月一轮轮远去

在过去的旧迹里两人一次次各自强压住

现在汹涌的

孤独

横行胭脂,现居西安。

左手情书:紫藤记(外二首)

韩雪

约在紫藤下,好事的对面还是好事

看,我拍摄的4月10日,晴

东郊山景映照转月廊,两点集合

你的欢颜添饰了呜荡的璎珞

眼神旖旎,词与物难以清晰和淡定

对你的倾诉总是生成朦胧,稍加

热度,唯恐妄为出野火,又或辟邪

纸上平地起舞,没有亲随应从而来

与其投书,不如身体力行,这是

左撇子表达的信物,邀你环顾

我的喜欢,藉由你名字中的花青素

赏紫藤,在渐入佳境的春季

亲爱的浪漫,亲切的现实——

浪漫是疏影,疏影也是现实的垂幕

和自然已经较陌生了,其实想熟悉

就会很熟悉的,然后蔓生快活

验伤

时间是个永不回眸的旅人,遁走后

感受史话——从此成为远方。集萤读经

会渐次以为心目中的行脚僧就是自己

更似你的孤傲,步幅也是俭苦的疾行

从越野群山到越野群山,林冲的雪

是一场狂焰,余怒纵火,仿佛

一个名讳加深了黑暗。忽然北风

哎呀,收势提枪喜见沸城

所以,马弁说,不动产华表多达12座

沿途在旧知与客姓之间的某处是亲密

而每个人在本质上都是疼痛的。而这样

具有复杂性或余韵的诽谤木还有12座

而真实意义上的云游——我指的是

诚恳地生活——是那个行脚僧。是心气

嘴边的笑纹,就像绽开的一个括弧

就像你和我是彼此取悦的两边

你知道谁的纬度里平素放送奇观

写实二三

快绿近身野紫,是树焰更是……涅粲

间色问题的扩大,是不是间色的

唯一因素?就像我们摹写

一匹马,用红色,黑色

因为笔墨留有余白,好似也用了白色

眺望来到窗前,我见过的许多白云

都在这一页海水里,蔚蓝洋面浪花朵朵

对比度和谐,还有早先青苗漫过了荒原

然所有的颜色调合在一起

——今晚,客人们的位置变化不大

篝火的外景映现郊狼!探出

山岚和灌木的脸,状如某头花斑鹿——

热抹的迷彩,冷却就成了黑幕

韩雪,现居南京。

低语

雷武铃

有时候你是空气,有时候

是石头,在我心里。

有时候你是闪耀在初夏树叶上的阳光

摇晃我。

有时候你是成天昏沉的神思里

突然的唤醒,

是一股春天清新的风沁入身体

甜蜜的知觉和欲望绽放。

有时候你是一种边际,一种深渊

让我突破,沉陷。

有时候你是意识的缆锚,担保,

每天醒来时,让我搜索、然后抱住。

有时候你是奔驰的列车

窗外华北平原连绵的冬天。

纠结、裹挟着寒冷的雾气,又挺立着

落叶的树,在阳光照彻的坦荡土地。

有时候你是隐痛,是远离

是含在嘴里,却不能说出的名字。

有时候你是失去的家乡,永恒的参照点

测量我日益孤独的进程。

有时候你是热水淋浴而下时

突然的凝滞,是身体一直的震颤和欢愉

在原地伫立。

有时候你是火车经过窗外时大声的示爱。

有时候你是热闹的节日里私下的寂静

是伫望,出神,牵挂。

有时候你是大街上的堵车,窗口前的

排队,街树、行人、喧嚣尘埃之上的注目。

有时候你是错失,痛悔,

是校园树林里增多的月光,让我抬头时

惊觉秋叶已稀疏。

有时候你是夜里突然醒来的恍惚,顿悟。

有时候你是一个墙体单薄的简陋房间里

纵情的欣喜,自发的歌声。

是沉湎寂静的圆满中,谛听世界

传来的声音;它们标出岁月静好的广阔度。

有时候你是时间结束后的惊讶,不理解。

有时候你是不忍睡去的深夜,

是欢会的高潮,是一朵轻盈、饱满的白云

不愿停下、不能停下、永远飘飞的渴望。

雷武铃,现居河北保定。

寻找戴老式眼镜

白刍人(外一首)

杨章池

我在大街小巷寻找

戴老式眼镜的人

黑框边,而且断了镜腿

粘上橡皮膏

像轻伤不下火线的兵。

他最好面色黝黑

或者黑里透红

他目光不要太灵活,但坚定

而且温和。

他年龄偏大,比如

街口趴在车梁上读《三个火枪手》的摩的师傅

他仍然羞涩,比如东方超市最敬业的收银员

一个戴老式眼镜的人那么朴素,但不卑微

一个戴老式眼镜的人那么努力,但一直隐忍

一生辛苦,适度贫寒

不埋怨,不折腾,不放弃。

充满敬意,我在寻找这些

安静的,戴老式眼镜的人

我要为自己找回一个父亲

致长在头顶的儿子

长在头顶的儿子

神气地揪着我的头发

他很满意现在的位置

咧着嘴,做着鬼脸。

儿子,我给不了你什么

只好把你放在头顶

用尽全力,让你比他的卑微

高一点

我只有这么高

这个一米七二的男人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在最小的縣城,做最平凡的事

拿最一般的工资

不会开车,只有一所简单的房子

除了你,我只有你妈妈了

顶着你就是顶着整个家

儿子,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把你举过头顶

让你更接近天空

其实你仔细看,我已经

渐渐老了,病痛缠身

我用最后的力气,拽紧

你的脚,并维持自身平衡

以后,星星你自己摘

月亮你自己摘

杨章池,现居湖北松滋。

街角卖茉莉花的少年

黄茜

8点起他就站在这里——

把早起摘的一篮子新鲜

茉莉花儿,用白色麻线串好

沿街叫卖。

他头发蓬乱,额头皎白,

像大师手里的自在之作,

还差一点完成,

还没品尝过生活和热情。

他把茉莉递给一位夫人。

用发梦的眼睛注视着,掌心里

小小的硬币。

多少个夜晚我想到将要面对的世界,

忍不住浑身颤抖。

但这个早晨,卖花少年伫立在

如真似幻的现实拐角,

内心清澈、平静,着迷于叙事的乐趣。

黄茜,现居北京。

嫖宿幼女罪

蓝蓝

写完这首诗,我就去洗手。

再刨一座墓坑

父亲们便可以恸哭

祝愿世上的人们都瞎了眼睛——

一个女童赤裸着蹲在床头

捂着脸发抖。

汉语也可以犯罪

在她身上留下烧焦的耻辱

医生不能治愈泪水

法官大人——你也不能。

谁发明了这个鲜嫩的词

供一群野兽饕餮。

这片土地除了活埋孩子

还能搭起多少台歌舞晚会。

蓝蓝,现居北京。

老头们(外一首)

余怒

医生这么安静,我们也这么安静。

每一个动作,我们都可以事先不打招呼地

模仿她。她眼睛瞪得老大,扫视着我们这些老 头。

“解了他们身上的绳子”,她对护士说,后者

支支吾吾,“但是到了夜晚,”但是到了夜晚我们

又能怎么样?胖老头扔了针管,坐着等;大个子

将鼻血抹得满脸都是,就着小镜子一根根地拔眉毛;

我抱着撕开的枕头,赤脚站在水泥地上,低头不语。

九点钟,熄了灯,跳蚤从这张床跳到那张床,跳跃声

清晰可闻。来啊,大眼睛医生,来啊,小护士。

抓住它,像对待我们,用细如毛发的绳子。

哦我冷。有一只拳头会找到我们,揍我们。

我们老了,我们不是跳蚤。(是不是?)我们渴望

某处着火,人们跑来跑去,忘了我们的存在。

不会发生

有的老人容易被紫色控制,有的老人容易被

上楼梯时跳跃的轮廓线或书中的人体示意图。

我认识的一对有钱夫妇,在房子里

支起帐篷,呆在里面,不愿出门。

如果我有那样的一本书或一幢别墅我也会。

坐在电脑跟前,想着这些没影的事,自個笑。

打印机接受了指令,噼噼啪啪打出一句莫名

其妙的话:“被宠物咬了一口的她,醒悟了。”

上班的路上我差点被一辆卡车撞了,香烟

从司机的嘴角掉到他的裤子上。他抽泣着,

将车子停下,抓住我的衣领。他称呼我“死神”,

让我朝着无人的驾驶室叫几声,以唤醒他。

他身上有些东西我感到熟悉。那一年,我母亲

企图自杀,她的狗很懂事。它平时喜欢

在她的怀里没来由地抓挠,但那一天,

它没有。它竖着尾巴望着她,直到她没了勇气。

余怒,现居安徽安庆。

12月末.深更半夜

回到海南(外一首)

李才豪

当船终于抵达,抛锚

深夜的海口港,突然像一个被捅破的蜂窝

熟悉的海南方言,口嚼槟榔,红汁液

摩托车和的士司机正在努力拉客

依然婆娑的椰子树,依然青翠的印度紫檀

道路湿滑,一场雨刚刚偃旗息鼓

灯火迷离的椰城,一半沉睡,一半暧昧

那个木在夜色中的青年

背脊上的包袱使他微微弯成一个弧度

他曾经像只蜗牛,千里迢迢爬向了别处

现在,他又千里迢迢爬了回来

或许有一天,他还会千里迢迢不知爬向何处

小巷深处,遍地椰子壳

前面的那一块空地上

弃满了被掏空的椰子壳

它们多么像一堆清闲寡味的日子

曝晒在芒果味的阳光里

中午,我提着一张红塑料椅子

面无表情地坐在门口

感受着这个海岛的夏天正渐渐消逝

我却依然没有迈出停滞的脚步

隔壁邻居家的那只白毛狗

安安静静地趴在一些盆景旁边

满身白毛仿佛灵魂被风吹得飘扬

感觉它好像就要凌空飞起来

坐在这里,可以清晰地听到

附近马路上各种纷杂的声音

它们代表了不同的节奏和表情

而小巷深处,遍地椰子壳

李才豪,现居海南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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