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乃斌
《中国文学史》(全二册),台静农著,何寄澎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9月版,88.00元。
台静农(1902-1990)早年致力于新文学创作,与鲁迅谊兼师友,其文风兼具犀利批判与悲悯胸襟,作品至今犹为文学批评界重视。其后专攻古典文学研究,阐扬文化精义精微独到,于传承文化功不可没。学问之外,台先生悠游艺苑,晚年更以书法名世。
台静农先后辗转任教多所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文字声韵学、文选等课程。1946年秋,他应台湾大学之聘,出任该校中文系主任,长达20年。
台静农曾拟撰中国文学史稿,以求善求全,未肯刊印发行,多年来仅以稿本与手抄本的形态在少数学生间传阅。2004年,台湾大学出版中心将其“中国文学史稿”以《中国文学史》之名首次刊行。书成后,颇受读者喜爱。2012年9月,其简体中文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此系该书首次在大陆出版,除保留了原台湾大学出版中心繁体字版的所有内容外,还重加修订并覆校引文,并另外增加了附录内容,以便读者更加清楚地了解台静农的文学史观。
一
《中国文学史》一书系台静农逝后,由其学生根据讲义手稿并补充相关论著编成,上起先秦,下至金元,虽于中国文学史而言尚非完整,然已足以显示台静农之教学状况和文学史基本思想,从中并可略窥台先生之性情趣尚,留下其既正直严谨又宽仁通达之形象。
此书的一大特色是实践性与一定的随机性相结合,与一般以先立之某种思想为指导,特别是在统一规划下集体制作之文学史,有较大的不同。可以想见,在多年的授课中,讲义之外,台先生必有更多内容的补充或发人深思的临场发挥。从其学生的回忆可知,他的讲课远非此讲义就可框范的。
由于是个人所用的课堂讲义,故该书突出个人专长,突出最有研究、最感兴趣也自认为最重要的部分,并不过于顾及一般所谓的“全面完整”。我们也不必从这个角度去要求它,却需注意到其不同于别的文学史的独特处。如汉代篇第七章“汉代方士、儒生合流后所形成之神异故事”,下列“《史记》《汉书》中的神仙故事与求仙活动”、“纬书中的神话”、“由方士之说而产生的小说”等节,所关注的方面即超越许多文学史,显示了作者对小说文体的关注和他对小说源流看法的基本倾向。台先生重散文小说文体,在唐代篇,将古文传奇放在诗歌前面论述,在宋代篇也是先论散文,而金元篇则仅述叙事性强的诸宫调和戏剧,此种安排均大有意味。至于南北朝隋篇第八章佛典翻译文学虽仅两节却介绍了摄摩腾、竺法兰等15位译经僧人和前秦、南朝、北魏的译经情况,并专门谈了佛典翻译的文体及其对中国语言文字的影响问题,虽篇幅不多,但很具体,而这些内容在其他文学史著中也是较少涉及的。此等处,皆为该书之亮点。
此书编者何寄澎曾有长文以“叙史与咏怀”概括台先生文学史的特色,论述得非常详细,概括得也很好。“叙史”是该书的基本内容,完全凭史料说话,态度客观,前溯后连,追求的是科学性和历史感。“咏怀”主要是个性的表露,往往通过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评论,乃至叙述的语气口吻来表现,让我们于会心处窥见作者其人。如台先生对腐朽政治、对统治者的骄奢淫逸显然颇为不满,这有多处流露,在说到南朝(特别是梁陈)君臣时最为明显,说到唐代初年,今日一般文学史多用颂扬笔调,但台先生对太宗、武则天时期统治者与文人以文学为逸乐的情况,皆批判之如南朝。说到辛弃疾《美芹十论》不被采纳,有“孝宗仍旧甘心作他的‘大宋侄皇帝’”之语,又引出朱熹语,对南宋朝廷的怯懦和压抑人才作了批评。对文人行为亦多冷峻批评,如称司马相如为“穷极无赖”(P61)、对韩愈在上《佛骨表》被贬后“志气消沉到了这种可怜的地步”(P346)加以揭示。但台先生为人仁厚,态度公允辩证,对历史人物往往既有所批判,仍充分肯定他们的文学成就,除司马相如、韩愈以外,即对曾是贾谧“二十四友”之首的潘岳,也给予客观评价。而对有英雄气和品格高尚者,如刘琨、陶渊明、陈子昂、高适、苏轼、辛弃疾等,则高度赞叹肯定,表示钦羡。这些当与台先生的人生阅历和现实感触相关,而成为其文学史的一种特色。
二
书末所附《中国文学史方法论》很有价值,对全书实有提纲挈领的导论作用,愚见以为此文不妨置于全书正文之首,以取更为醒目之效。该文的重要性,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由之可见台先生的文学史观(研究和编著文学的理念)与操作方法。他完全是从中国文学的实际出发,把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与中国文学史之编写融为一体,把中国文学史之编写建筑在对中国文学深透研究的基础上。写文学史就是研究中国文学,而研究中国文学也离不开文学史,《文学史》实乃中国文学研究成果的一种类型,而并不是什么外于文学研究的另类。换言之,文学史的名称虽系外国学者先用,但中国自古即有性质相类的研究和著作。该文题为“中国文学史方法论”,而所言实为研究中国文学的方法,其第一讲“中国原有之文学方法要籍”,分门别类地介绍了众多古人的研究著作,从中可窥古人的文学观、文学史观和研究方法,许多书是今日的文学史研究者所不注意的,而台先生则揭示了中国人研究文学史的深厚渊源和传统。而在“叙史”中,台先生对史料广博而严谨的运用,也完全是中国文学传统研究法的楷范。当然,具有现代观念的台先生也指出了古人文学研究的缺陷。这些对今人均极有启示性。
二、重视古人的文学观念,而不是以今律古,将古套入今的框子。第五、第六两讲,介绍具有悠久传统的作家传记研究和年谱研究,以固有的研究方法为主,也针对旧学的缺点提出改进办法,如谓应加强时代背景、谱主社会关系的叙述,及适当编排谱主代表作,附录必要的批评等。
三、打通文学史和批评史,将文学创作和批评熔于一炉,尤重选本的演变史,从中去看文学观念的发展变化。此在本书中的体现则是充分借重各时代的文论。如讲魏晋六朝诗,便多引刘勰《文心雕龙》和钟嵘《诗品》,然后对所引之言论加以评析,收取事半功倍之效。
四、注意吸收西方的新文学观念和方法。前面所说作者对古人研究方法缺陷的批评(太偏重形式而忽略内容;不注意文学与社会之关系;不注意作者之文学环境及心理之发展)就是以西方文学观念和方法为参照而提出的。第七讲“作品的研究”,下分几个小点,除“文字表现法的研究”以中国传统理论为主,其他“题目、内在的思想、内在的情绪”的研究,都借重了西方文论。如“题目”下说:“中国文学作品的题目,作者本人是异常注意的,可是研究者一向不注意到这一层。这问题和人生一样复杂,据英国W.H.Hudson的《文学史引论》将它分作五大类;现在略参其意,分作数项……”,接着便以建安诗歌和陶渊明为例加以说明。“内在的思想”中论到“暗示的”表达,将其分为两类,甲为潜意识的,乙为比喻的,前者系借用弗洛伊德的概念,后者以象征为主,也是借西方通用术语来分析中国古代作品。至“内在的情绪研究”,则说:“西洋文学批评家分情为八种……英国文却斯德(C.T.Winchester)分感情为五……”,也是借用西方文论来具体分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台先生显然是觉得在作品,特别是作者心理分析方面,中国原有理论不太够用,乃求助于西方文论。立足于中国文学本位来写中国文学史的台先生绝不保守,他的思想是开放的。
台先生《中国文学史》给我一个启示:文学史讲义是为课堂教学服务的,讲义和课堂教学均不必求全,也无法求全。文学史课程实质上是按历史的线索有重点地介绍历代作家作品(某种意义上颇似导游或导购),师傅负责领进门,展示介绍,举例示范,至于修行的结果则全在各人的悟性和努力。好的师傅自己必须“有思想”,文学史讲义则是将其思想逻辑地组织起来并贯穿于中的一个小小知识体系。文学史课程好比一条长河,航过这条河,前方便是无垠的大海。文学史作为一门课程,也许不能没有一定的规范,但每位教师在文学史课程中仍有施展才能的广阔的空间。而只要大学还办中文系,文学史将永远是该系的一门主课——当然,也应该不断改进。当年听过台先生文学史课的学生,如今早已成为学有专长、成绩卓著的学者,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