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写《诗书继世——启功》

○陆昕

《诗书继世——启功》，陆昕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6月版。

对于启功，人们有着五花八门的猜测和印象。

说猜测，是指一般没有和先生接触过的人，会认为他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因为他头上顶着一大串“吓人”的光圈儿，自然也就难免具有与此相配的“架势”；也有不少人觉得，先生是个富得不能再富的大阔佬，因为他有点石成金的“神手”，因此他一定过着令人艳羡的“尊享”生活。

而与先生有过或多或少接触的人，则各有观感。有人觉得他是个高深渊博的人，有人认为他是个简单幽默的人；有人觉得他平和亲切，有人认为他很有脾气；有人认为他谙于时事很善讲话，有人觉得他常常不管不顾直抒胸臆；有人说他玩笑中带伤感，有人说他随和中带方正；有人说他依然带有胜国王孙的作派，有人认为他完全是平头百姓的为人；有人说他好讥刺挖苦，有时让人当面难下台；有人讲他心怀大慈大悲，惯常帮人积德行善。大家仁智互见，“聚讼纷纭”。这正是先生的魅力所在，也是我想写一写自己感受的原因。

由于家世关系，我和先生接触的机会较多一些。我觉得，要想比较准确地把握先生，要从他的身世遭遇开始。了解了他的身世遭遇，就能明白他的性情特点。先生出身皇族，为雍正后裔。但依爵位累降的惯例，到先生曾祖、祖父这儿，已无多少门荫，家道日见衰落。其曾祖纳还诰封，下科场自取功名。先生生不逢时，一岁丧父，十岁丧祖，家中无钱发丧，只好变卖一切可变卖的东西。丧事过后，四壁为空。先生由其母及姑姑抚养，但她们并无生活来源，家族中人大多又避之惟恐不及。先生对那时的回忆是：“我们孤儿寡母差点儿没饿死！”幸有其祖父的学生向同门发起募捐，以所得捐款存入银行按月取息，艰难度日。先生中学未毕业，家计已捉襟见肘，只好求职以养家。一进辅仁大学，因学历不够被“刷”，二进辅仁，又同样理由被“刷”，直至校长陈垣亲自点名，才得以三进辅仁，从此有了稳定的生活和事业的基础。

因此，在所有有关启功的文字中，先生自己写下的这段文字可以说给我留下的印象犹如烙印般深刻。这是他在回首自己大半生的坎坷和陈垣对自己的帮助时说的一段话：

回想我这一生，解放前有人不屑我这个资历不够的中学生，眼里根本不夹我地把我刷来刷去；解放后又有人鄙视我这个出身不好的封建余孽，舍你其谁地把我批来批去。各路英雄都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以示他们强者的“伟大”与“左派”的先进。但老校长却保护了我，每当我遭受风雨的时候，是他老人家为我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伞盖；每当我遭受抛弃时，是他老人家张开宽厚的翅膀，让我得到温暖与安顿，而且他好像特别愿意庇护我这只弱小的孤燕，倾尽全力地保护我不受外来的欺凌，就像“护犊子”那样护着我。我自幼丧父，我渴望有人能像父亲那样关怀我，我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不同于母爱的另一种爱，有了它，我感到踏实，增强力量，明确方向。现在老校长把老师的职责与父亲的关怀都担在了身上，这种恩情是无法回报的。我启功别说今生今世报答不了他的恩情，就是有来生，有下辈子，我也报答不完他老人家的恩情。

人生在不同的环境和阶段，大致有三种渴求：在遇到欺凌时渴望有人援救；在遇到风雨时渴望有人关怀；在前路茫茫时渴望有人相助。这个时候，别人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语，都会使你铭记不忘，在你一生中刻下永不磨灭的烙记，在你未来的人生中形成潜移默化的指导。这种指导，从先生那里来说，就是报恩和助人。

先生始终将自己当成一介平民。先生的身世是从贵族到平民，其后的经历是从平民而又富贵。但终其一生他都将自己视为平民，并按照平民的思想、习惯和方式来生活。

从先生的出身来说，能这样并不容易。比方说，改革开放前，爱新觉罗这一姓氏几无人提起，而现在，有不少姓此氏者涌出。再如，当今“刨三代”亦大风行，但与当年验明自己是根正苗红的三代“贫下中农”之后相反，为的是刨出自己祖宗里有贵人或富人。喜富厌贫，求贵轻贱，人心所向，世情所趋，亦寻常。但如先生，能跳出这一圈子，则不寻常。

能跳出这一圈子，已不容易；而能让人感到亲切则更不容易。先生是大学者，且拥有多项技能。不过世间是大学者并拥有多项技能者，并不少见，但能让你感到亲切（不是那种装出来的与民同乐状），还真是不多。上了档次的人怎能没个脾气？泥人还有个土性子！

先生能做到，是他的身世和经历，使他始终站在一个平民的立场观察人生，认识世界。也有不少有类似经历的人却并不如此。他们的作法有三种：一是忘本，二是遮掩，三是作秀，或在不同场合将这三者交替运用，以获取收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不再相信这世上有完人、伟人、圣人，我只相信令我尊敬的人。这其中，启功是一位。论原因，是因为他不忘过去而有济世之心，不忘大众而有助人之德，不忘古训而有涌泉相报之举。又在于，他不论出身如何，后来如何，一直把自己当成普通人。在今天这个争奇斗艳竞相浮夸的社会，一个人无论混得如何，有谁会心甘情愿将自己视为寻常百姓，并能正视自己身上那些已有的大大小小且还不断添加的光环？因此，我敬重先生，视他为这世上少有的人，愿为他写下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