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昆元
(作者为《上海滩》杂志社编审)
杨小佛先生近影
编者按:在纪念辛亥革命百年前夕,本刊特约葛昆元先生采访93岁高龄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杨小佛先生,听其讲述外祖父赵凤昌如何催生中华民国的经历。
葛昆元(以下简称葛):杨老,您好!今年是辛亥革命爆发100周年,全国以及海外华侨、华人都在以各种方式隆重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您老作为辛亥革命志士的后人,一定有许多感想,一定有许多话要对读者说。
杨小佛(以下简称杨):是的。因为我的父亲杨杏佛1911年虽然只有19岁,但他却坚决参加辛亥革命,推翻封建王朝,1912年1月1日南京临时国民政府成立、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我父亲就是总统府秘书处收发组工作人员,有幸在孙中山先生身边工作。那年母亲赵志道虽然还是个中学生,当听说武昌起义爆发后,异常激动,瞒着父母报名参加救护队,跟随黄兴等人一起,从上海乘船赴武汉去支援起义军。我外祖父赵凤昌知道后,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带上钱物赶到十六铺码头,去为女儿送行,勉励女儿为彻底推翻清王朝,建立共和而作出贡献。
葛:杨老,您的外祖父和您的父母都是辛亥革命的参加者或支持者。关于您的父母,我们已作过访谈,并已写过文章,刊布于世。但是,有关您外祖父赵凤昌老先生的生平以及他如何背叛专制腐败的清王朝,转而支持辛亥革命的感人事迹,人们了解的却很少。
杨:是的。这一方面是由于我外祖父一生的经历非常复杂;另一方面,也由于建国后“左倾”思想的作祟,导致人们不敢或不屑去研究我外祖父在辛亥革命中所作出的贡献。直到改革开放后,学术界解放思想,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才开始对我外祖父作了一些研究。国家图书馆影印出版了厚厚10大本《赵凤昌藏札》。这些信札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我外祖父在辛亥革命前后与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的通信,也有为了避免战乱、力主南北议和,与袁世凯、唐绍仪等人的信函往来,内容极为丰富,从一个侧面真实记录了100年前的那场震惊中外的辛亥风云。
葛:杨老,我想在您讲述您外祖父辛亥革命所做的贡献之前,是否先请您介绍一下您外祖父的生平。
杨:好的。我的外祖父赵凤昌,字竹君,江苏武进人,生于1856年。他幼年失怙,曾在常州某钱庄当学徒,常至富户朱家送钱。后因故被钱庄开除。他就向朱某诉苦,朱看他年轻有为,就出资为他捐了一个县丞分发到广州。旋为张之洞赏识,任之为机要文案。由于他深得张的信任,时人有“两广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竹君”之说。张罗致新派人物,勇于任事,同时办煤矿、炼铁厂以及兵工厂等,颇遭人忌。
1893年3月12日,有人向慈禧太后参奏:湖广督臣张之洞自移督广湖以来,致以炼铁并开煤铁各矿,乞留巨款,轻信人言,浪掷正供,又复多方搜索……藩司王之春,掊克聚敛。候补直隶知州赵凤昌,声名甚秽。慈禧太后著刘坤一按照所参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
刘坤一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查下来,知道张之洞、王之春皆是地方实力派人物,是动不得的,而慈禧太后的命令又是不可违背的,于是就用了一个“丢卒保车”的办法,把机要文案“一品夫人赵竹君”撤职查办,以向朝廷交差。1893年5月31日,朝廷根据刘坤一的上奏,发布上谕:“……兹据该督先后查明复奏,张之洞并无懒见僚属,用人不公……等情。湖北布政使王之春,亦无掊克聚敛实据。张之洞、王之春均著无庸置议。候补直隶知州赵凤昌,不恤人言,罔知自爱,著即革职,勒令回籍,以肃官方。”
葛:您外祖父被莫须有的罪名革职查办,勒令回籍,心中一定非常气愤,这大概就是他最终背叛清王朝,倾向革命的主要原因吧。
杨:是的。我的外祖父由此丢了官,心中自然愤愤不平,好在张之洞心中有数,两人关系依然密切。庚子事变时,“东南互保”便是张之洞、刘坤一等人与我外祖父合作谋划的结果。张之洞是惜人才、重情义之人,外祖父被革职后,张之洞还为他向盛宣怀讨了一个武昌电报局的挂名差使,并派他驻上海办理通讯运输业务,实质就是张之洞的驻沪办事处。
20世纪30年代,赵凤昌在惜阴堂前草地上
外祖父南归时年仅37岁,外祖母周南夫人只有25岁,正当有为之年。当他们了解到清廷管不了租界后,便决定以上海为家。于是在公共租界购地10亩建花园洋房,前门为南洋路10号(1943年改为南阳路154号),后门开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新居定名惜阴堂,两边挂着张謇的楹联:
有闭关却扫之风,左顾孺人,右弄稚子;
以运甓惜阴为志,门有通德,家藏赐书。
经此一劫,外祖父对清廷腐朽看得更清,知道清王朝覆亡为时不远。故而他积极为张之洞等洋务大臣出谋划策,为社会进步作出一份努力。
外祖父一生做得最为得意的事情,就是在辛亥革命武昌首义之后,在上海筹划和推动的“南北议和”。
葛:杨老,为什么辛亥革命爆发后,您外祖父和张謇以及革命党人,甚至袁世凯都愿意举行“南北议和”呢?
杨:这个问题提得好。但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要从分析孙中山与袁世凯的实力对比来着手。
原来,1911年10月10日武昌新军起义后,清廷无奈重新起用袁世凯,并命他率军镇压革命党。袁世凯是个狡猾奸诈之徒,他一方面在北京借平乱要挟清廷,以获取更大的权力;另一方面他命令部队既要阻止起义军北上,但也不得消灭起义军。他的目的是想以此逼迫清廷退出历史舞台,最后由他取而代之。而当时的革命党人,虽然占领了一些大中城市,但他们没有强大的军队,更没有雄厚的财力支持,因此,他们要想打败袁世凯的军队,攻入北京,推翻清王朝,也是极为困难的。而对全国老百姓来说,能用和谈的方式,取得南北一致,推翻清王朝,避免更大的苦难,那是最好的选择。因此,在我外祖父和张謇等人的倡议下,袁世凯和南方革命党人都表示愿意进行议和。
葛:那么,南北议和为什么会定在上海,会将您外祖父的惜阴堂作为重要议和场所呢?
杨:关于是否将南北议和的地点定在上海,一开始革命党内部还有过争论。11月4日上海光复后,杭州、苏州也相继光复。此后还有湖北、湖南、山西、云南、江苏、浙江、广西、福建等11省先后宣布独立。此刻,起义军内部为将政治中心定在哪个地方而引起争执。11月9日,湖北黎元洪先发制人电邀各省代表到武昌开会,研究组织临时政府。上海方面则在张謇、我外祖父等推动下,江浙沪三都督于11月11日电邀各省即派代表来沪商讨组织临时中央政府事宜。11月12日又电请各省追认上海推举伍廷芳、温宗尧为临时外交代表。显而易见,这是江浙与湖北在争夺全国政治中心的地位。几天后,上海的张謇向汉口的庄蕴宽提出“政府设鄂,议会设沪”的折中方案。
不久形势发生变化,11月底汉阳被袁世凯的军队攻陷,12月2日江浙军政府组织的联军攻克了南京,于是上海的政治地位加重了。黎元洪等人提出的武汉为政治中心,在武汉设立中央政府的意见,就此动摇了。而革命党的政治中心就自然转移到了上海。
几乎是与此同时,在袁世凯和革命党人的压力下,清廷决定于12月7日派唐绍仪为首的议和代表团赴汉口。12月8日,唐致电赵凤昌谓:“明日赴汉口开议,请公约东南人望如张季老(张謇)、汤蛰老(浙江都督汤寿潜)赴汉会议为幸。”对此,我外祖父和张謇寸步不让,于12月10日分别电复唐绍仪:“伍秩老(伍廷芳)与张、汤两公均不能远行,公到汉口无可与议,请公迳来沪上。”又云:“伍不能赴鄂讨论大局,以公来沪为宜。”他们还由伍廷芳出面致函英国驻上海总领事法磊斯(Fraser)说:“……因为上海许多朋友都请我不要离开此地,二则上海有很多任务需要我的注意……贵总领事倘愿以电报敦贵国公使,由他商请袁世凯,要袁对唐绍仪发出指示,令其前来上海与我等商谈,将不胜感激。”于是通过朱尔典的请求,袁世凯终于下令唐绍仪一行到上海议和。上海终于成为南北议和的地点。
至于为何将外祖父的惜阴堂作为议和的重要场所?这是因为是年12月17日唐绍仪到上海后,住在戈登路(今江宁路)英国商人李德尔(Little)的寓所,其他代表住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的沧州饭店。因为这两处均距我外祖父的惜阴堂和伍廷芳的观渡庐很近,往来方便。这是惜阴堂的“地利”条件,另外,我外祖父的妻舅洪述祖是袁世凯的一名亲信,外祖父原本在张之洞麾下当机要秘书多年,官场人脉关系又广。此外,他又与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有联系,与张謇、伍廷芳等人又是好朋友,所以,南北消息都会及时汇集到惜阴堂,惜阴堂也就成了上海一个“新闻中心”和议事厅,外祖父也就成了南北议和的一个重要人物,颇受社会各界瞩目。这大概就是“人和”条件吧。“天时”,那就不用说了。12月17日晚上伍廷芳就致函我外祖父:“顷唐使来拜,已约明日两点钟在小菜坊议事厅开议。全权文凭,乞明日午前掷下为祷。又黄公衔似可添代大总统字样。” 我外祖父并非南方代表团的负责人,却能出具伍廷芳代表南方政府的全权文凭,可见他在这次南北议和中的重要地位。
第二天上午,外祖父约黄兴与唐绍仪在惜阴堂会面,下午南北议和在公共租界市政厅举行。南北双方代表从12月18日至31日举行了五次会议,讨论了停战、国体和召开国民会议等问题。但南北双方代表对一些关键问题的讨论和争议却是在惜阴堂进行的。
葛:惜阴堂既然是南北议和的主要场所,那么,都有哪一些重要人物去过惜阴堂呢?
杨:当时参加议和的南北方代表都到过惜阴堂,还有就是孙中山先生也去过。尽管孙中山先生在辛亥革命爆发时,尚在美国,后又为新政权筹款,奔赴欧洲各国,但当他于1911年12月25日到上海后,第二天就来到惜阴堂看望我外祖父,了解前一阶段南北议和及有关情况,以后又多次前去参加讨论。孙先生与我外祖父此前并不相识,何以一见如故,推诚相见呢?原来外祖父在孙中山回国前已与同盟会的黄炎培、黄兴等多次接触,互相有了了解和信任。
葛:南北议和在惜阴堂主要决定了哪些重要问题呢?您外祖父起到了哪些作用呢?
杨:当时,在惜阴堂一方面南北议和的代表在商议停战,建立共和的大事,另一方面,由于辛亥革命爆发后,先后有十多个省宣布独立,但还没有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来统一领导各省的革命与建设工作,因此张謇、汤寿潜、我外祖父等人就向全国17省发出通知,请派代表到南京选举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乘专车从上海出发于晚7时抵南京,当晚就任临时大总统职。张謇、程德全、汤寿潜等立宪党人也参加了南京临时政府。其实,临时政府中真正任职的同盟会员并不多,各部9位总长,只有黄兴、王宠惠、蔡元培三人,次长中也只有居正、马君武、于右任、蒋作宾等几人为革命派。我父亲杨铨(杏佛)当时还不满19岁,即被委以临时政府总统府秘书处收发组工作人员。
赵凤昌与家人合影。左三为杨小佛之母赵志道,右一为杨杏佛
1月中旬,惜阴堂又见证了清帝退位后拥袁世凯为大总统的密约签订的一幕。一次,南北双方在惜阴堂讨论国务院总理人选时,南方坚持国务院总理必须是同盟会员,袁世凯则坚持要唐绍仪担任此职。一时间,双方相持不下,势成僵局。这时我外祖父忽出妙策说,如果让唐绍仪加入同盟会后当总理,不就满足了双方的条件了嘛!孙中山听了,也觉得这个办法好,便同意了这个方案。随即由黄兴、蔡元培介绍唐绍仪加入了同盟会后,双方一致同意由唐绍仪担任中华民国首任国务总理。后来在研究陆军总长人选时,黄兴和段祺瑞争当此职,双方代表也争执不下,一时难以决定。我外祖父也感到这是军队大权,十分重要,但按照当时双方的军事实力比较,革命党人方面还太弱,而当陆军总长非得有强大的军队做后盾才行,但是,革命党人虽然军事实力不足,但也不乏军事人才,尤其是他们为了推翻清王朝,曾经先后发动领导了17次武装起义,极大地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因此,若没有一个相应的军事要职让革命党人担任,也很不公平。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我外祖父眼前突然一亮,提出了一个让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即由袁世凯的手下大将段祺瑞担任陆军部总长,同盟会的黄兴担任陆军部参谋总长。我外祖父在辛亥革命后,调和各方不同意见之事甚多,上述两件事只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例。
南北议和结束后,我外祖父因调停有方,双方均感满意。1912年2月9日,孙中山专函聘他为枢密顾问。不久,袁世凯也特地来电邀他到北京担任政府顾问。可是,外祖父对双方的延揽均力辞不就。
为何力辞不就呢?依我看,一是他当时已经有57岁,自觉年事已高,唯恐就任要职后,不能胜任;二是多年的官场生涯,已使他厌倦。再者,他与南北双方的主要人物都有来往,有一些还是亲朋好友。所以,辞了一方,到另一方去任职都不妥。因此,他便住在上海惜阴堂,坐看风云变幻、潮起潮落了。
由于南北和议及江浙立宪派和革命党人的接触均在我外祖父住宅惜阴堂进行,故而人们曾将南北议和前后的整个过程称为“惜阴堂策划”。同时将我外祖父称为“民国助产婆”,或“民国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