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作者为民盟上海市委研究室主任)
1902年1月,沈志远出生于浙江萧山。11岁时到杭州就读于浙江第一师范附小、浙江省立一中。五四运动爆发时,沈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劝告退学”,后考入交大附中,结识了在交大大学部学习的侯绍裘。1924年8月,沈志远到侯绍裘任校长的松江景贤女中教书。1925年经侯绍裘介绍,沈志远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26年12月,沈志远受中共上海党组织的派遣,前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29年6月,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选送到莫斯科中国问题研究所当研究生。其间,沈志远还在共产国际东方部中文书刊编译处编译《共产国际》杂志中文版,并参加《列宁选集》中文版的编译工作。1931年底,沈志远将在苏联出生年仅四岁的儿子寄放在国际儿童院,只身返回了上海。
多年以后,沈志远曾对家人谈起在莫斯科时的风风雨雨。那时正值肃反,有的同学今天还谈笑风生,明天便杳无踪影,于是心有余悸的沈志远便埋头苦读,发奋学习,对时局从不过问。
1932年起,沈志远先后担任过中共江苏省委文委委员、中央文委委员,还在上海暨南大学和北京大学商学院任教。他是社会科学家联盟的重要成员,担任过社联常委,曾为社联创办并主编《新文化》杂志,这个刊物仅出版两期,就被国民党查封了。
沈志远的第一部著作《黑格尔与辩证法》,就是1932年他在社联工作时完成的。1933年,北京笔耕堂书店出版了沈志远编写的《新哲学词典》,收录了许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概念。这本书出版后,《读书与出版》杂志立即向广大读者推荐:“这本书是给青年自修新哲学用的一本好书,它把现代哲学的骨干完全清晰地浮雕出来了,完全用通俗而简明的形式写成的,在大众生活过程中用以指导实践的认识体系。”据不完全统计,该书再版达15次之多,是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通俗化宣传的一部成功之作。
沈志远还翻译了不少哲学著作,其中最有影响的是苏联米丁等人主编的《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其上册《辩证唯物论》被《读书月报》誉为“实在是一本最好的辩证唯物论教科书”。1937年春夏之交,毛泽东曾认真阅读过这本译著,留下了二千六百余字的批示。二十年后,在中南海的一个晚会上,毛泽东握着沈先生的手说:“你是人民的哲学家。”
沈志远虽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造诣很深,但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研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上。他的第一部经济著作是1933年出版的《计划经济学大纲》。
沈志远的成名之作,是1934年5月由北平经济学社出版的《新经济学大纲》。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完整地介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专著。这本书出版后,立刻得到进步舆论界的好评,被《读书与出版》杂志誉为“荒野里一株冷艳的山花”。
沈志远的另一部经济学代表作是1937年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的《近代经济学说史》,是他根据自己在北平大学法商学院任教时的讲义修订而成的。到 1950 年,该书先后出版过七次。
1933年夏,沈志远和中共脱离了组织关系。个中原因,据沈骥如回忆,是年3至6月,沈志远患上了伤寒,病愈以后,他去见单线联系人,走进弄堂,抬头一看,窗台上的联络暗号——一盆鲜花不见了。
抗日战争期间,沈志远和周恩来有过多次接触。1940年夏,周恩来从苏联医治骨伤返回重庆,曾亲口告诉他:你的儿子在莫斯科生活得很好。他曾提出恢复组织关系,周恩来说“你留在党外作用更大”。
1944年10月,沈志远经沈钧儒、马哲民介绍加入了民盟。次年10月,民盟在重庆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他当选中央委员。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受民盟中央委托来沪筹建民盟组织。1946年2月20日,民盟上海市支部筹备委员会成立,他被推举为召集人。7月17日,沈志远匆匆赶往民盟中央常委陶行知住所,请他出席民盟的一个重要集会。不料时隔七天,陶先生猝发脑溢血逝世。沈志远怀着悲愤的心情,告别上海,前往香港。
在香港他积极从事民盟工作,继续主编《理论与现实》。当时,由中共南方局直接领导、民主人士出面创办的达德学院已经开学,沈志远是该校商业经济系主任。达德学院公开支持国内的爱国民主运动,先后有二百余名学生投身祖国的解放事业,为此献出生命的有18人。
全国政协一届一次会议期间,部分民盟代表与周恩来合影,左起:沈志远、吴晗、周恩来、沈钧儒、翦伯赞、楚图南
1948年1月,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民盟一届三中全会在港召开。会议宣布与中共携手合作,为彻底摧毁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建立民主、和平、独立、统一的新中国而奋斗到底。沈志远出席了这次会议,并参与起草了《三中全会紧急声明》、《三中全会政治报告》、《三中全会宣言》等重要文献。
当时,民盟中央宣传委员会主任罗隆基被国民党软禁在上海,沈志远受命于危难之时,出任民盟中央宣传委员会代理主任。在他和黄药眠、陆诒的努力下,《光明报》得以复刊。那时他们三人都是达德学院的教授,为照顾他们,学院特意把课程安排在两天之中,每周总有一个晚上同住一间宿舍,他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商量编辑工作。
1949年2月25日,沈志远等35人由林伯渠陪同乘“天津解放号”专车由沈阳抵达北平。车站上鼓乐喧天,一些曾在重庆、南京、上海工作过青年人兴奋地将沈钧儒、郭沫若高高抬起。75岁的沈钧儒眼中闪着泪花,沈志远的眼睛也湿润了……
在筹备新政协的过程中,沈志远参加了共同纲领的起草工作,是共同纲领起草小组成员。第一届新政协会议召开时,沈志远作为救国会代表,出席了会议,并担任了共同纲领草案整理委员会委员。
新中国成立后,沈志远担任中央人民政府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被聘为中国人民银行顾问。国家出版总署草创时期,沈志远是编译局局长,在他的领导下,编译局制定了全国翻译工作计划,召开了首届全国翻译工作会议,创办了《翻译通报》,出版了解放前《全国翻译图书目录》。
1951年初,沈志远被调到上海,他的晚年是在上海度过的。
解放前夕,民盟上海市支部主任委员彭文应因身份暴露,险遭逮捕,市支部决定由冯亦代代理主任委员的职务。上海解放后,民盟华东区执行部指定闵刚侯担任上海市支部主任委员。次年1月,闵去北京,民盟中央指派刘思慕任上海市支部主任委员。考虑到当时上海民盟内部问题颇多,矛盾不少,刘思慕没有到职。在这种情况下,民盟中央常委李文宜提议调沈志远去上海主持民盟工作。当时沈志远已被内定燕京大学校长,他对李文宜的提议表示为难,李文宜说:“燕大校长固然重要,但上海全市的知识分子能团结在党的周围,那不是更好吗?”
沈志远到沪后即参加了上海市第一次盟员大会的筹备工作。他多次与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副部长刘人寿同志协商,还亲自作苏延宾、彭文应、孙大雨等人的工作,几经努力,终于使盟员大会顺利举行。在这次大会上,沈志远当选为民盟上海市支部主任委员。
解放初上海民盟成员共341人,到1951年9月底481人,虽有发展,但与形势的需要尚有一定的距离。为推动上海民盟的发展,沈志远以参加座谈、个别谈心、上门走访等方式,吸收了一批文教界有地位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加入民盟。来沪不久,他出席了有陈望道、周谷城、陈白尘、章靳以、马侣贤、许杰等人参加的座谈。他说:“我要重复指出,民盟不是资本主义的政党,代表某些集团的狭隘利益,而是为全体人民的基本利益奋斗的知识分子的政治团体。在座诸位都是在文化教育界学术界有地位,对民主斗争有历史的先进人士,希望大家都能参加到民主同盟里来共同负责领导,在中共领导下为发展和加强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历史任务而奋斗。民盟现在的缺点还很多,组织不够健全,工作不够完善,特别邀请各位先生充实我们的阵容。希望不客气地提出批评指正。”一席话,情真意切,使在座者无不动容。
徐铸成晚年回忆说:我一向以无党无派为标榜,经他耐心的劝说,才于1951年参加了民盟,他是我的引路人。他当时在知识分子中,威信是很高的。
中国科学院学部成立大会合影(第二排右起第五人为沈志远)
在沈志远的领导下,上海民盟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团结调动广大盟员积极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面貌焕然一新,工作大有起色,到1957年底,上海民盟成员达3381人。至今许多盟员还在怀念沈志远,怀念在他的领导下,上海民盟朝气蓬勃,盟务工作兴旺发达的那个时期。
1956年中国共产党提出“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方针,沈志远衷心拥护。同年11月,他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说“长期共存、互相监督”》中指出,这个方针“是调动各方面力量、充分发挥其积极性和创造性来不断推进社会主义建设的最好办法”。在这篇文章中,沈志远特别强调,“民主党派的同志不能因为强调政治自由和组织独立而把自己的党派设想成为类似资产阶级国家的‘在野党’或‘反对党’,对于共产党来一个‘分庭抗礼’”。
1957年春,他响应中国共产党的号召,帮助共产党整风,在上海民盟全体干部大会上作了为时两小时的动员报告。他说:“我们党外人士,特别是党外的知识分子,在党的号召下要鼓起勇气,为了社会主义,为了党的事业,为了真理我们不必患得患失,我们不必害怕什么,我们要把自己发现的问题,发现的不合理的现象和错误的作风,向党提出来,向党倾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助党进行整风。这就是爱护党的具体表现。”不久,一场严重扩大化的反右派斗争波及全国,沈志远被错划为右派。这突如其来的挫折,像晴天霹雳,似六月大雪,让沈志远难以承受。就像一个热爱母亲的儿子,突然被指责为背叛亲娘的逆子,他感情又如何承受得了呢?沈志远告诉一二个知己,当他被迫写交待,写到“我沈志远犯了反党反人民的罪行”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手在发抖,笔重千钧,因为他在作违心之言,是自诬,是撒谎,是在坦白他没有做过的事,是在交待他没有想过的念头。
沈志远的遭遇让许多人困惑不解。当时的民盟中央主席沈钧儒就曾对人说:沈志远、柳湜等过去都是老朋友,做过许多工作,为什么现在都变成了“右派”?相信党做事最后总是宽的。1958年4月,沈老来沪参加民盟上海市第四次代表大会,专门约见了沈志远。他诚挚地说:“我最初学马列主义,都是从你的书里学到的,你是我的老师。不要灰心丧志,应该在考验中振作起来,你将来仍然是我的老师。”
在身处逆境的日子里,沈志远得到了党内外不少同志的关心和鼓励。六十年代初,吴玉章就曾写信给沈志远,向他索借《理论与现实》,宦乡也曾复信给沈志远,支持他研究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史良、胡愈之都曾对沈志远表示鼓励。沈志远的日记中还记录道,1961年1月19日一次会议的午饭后,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部长刘述周和他坐在一起,“态度非常自然地谈起了在苏联时斯大林领导的反托洛斯基和布哈林的斗争情况,完全没有一点奚落敷衍的态度,而是作为一个熟识的同志同我闲谈问题。”这一切,对沈志远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1962年4月,沈志远去北京参加了全国政协,亲耳聆听了周恩来同志代表中央检讨过去工作中的缺点错误,肯定民主党派是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政党的发言,深受鼓舞。他与千家驹、陈翰笙、彭迪先、关梦温、吴半农联合发言,主张开放农村集市贸易,活跃市场。当年7月,在上海市政协会议上,他又直言不讳,“我们往往强调了不断革命论,却忽略了它的相对稳定性;强调了主观能动性的作用,却忽略了客观可能性和尊重客观规律的必要性;强调了政治思想教育,却不大重视物质利益原则;我们非历史主义地夸大了按劳分配中的资产阶级法权,而忽视了它是作为‘按资分配’、‘不劳而获’资产阶级法权的对立物而存在的道理;我们谈生产关系的改革比较多,而谈生产力的决定作用则比较少;强调上层建筑比较多,注意经济基础的决定意义则比较少……”同年8月,沈志远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了《关于按劳分配的几个问题》,旗帜鲜明地指出:“按劳分配是谁也无法躲避、改变或违抗的社会主义客观经济规律”。他打算发表10篇文章,就主观意志与客观规律、政治思想与物质利益等问题发表意见。朋友们为他担扰,他却笑着说:“我是学习政治经济学的,有意见就应该贡献出来。”
沈志远参加政治活动多年,却始终保持书生本色,不趋时,不媚世;不见风使舵,不巧于逢迎。他万万没有想到,《关于按劳分配的几个问题》发表后,柯庆施就在一次会议上说:“右派分子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从1962年9月起,沈志远遭到了无情的批判。1964年9月至12月,批判达到了高峰,每个星期他要被批判两个下午,血压200/120,脚已无法站稳。当他抑止不住,满腔悲愤,流下眼泪时,那些批判他的人竟然责骂他企图用眼泪来欺骗党,欺骗人民。
没完没了的批判,无休止的检讨,使沈志远的身体每况愈下,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只要一息尚存,他是绝不会推卸自己对党对人民的责任的。在日记中,记录了他对夫人崔平说过的一句话:“我明知我写的文章是不会再发表了,不让我写作,就像不让演员演戏一样感到难受,但我还是要写……”他制定了一个个人研究工作十年规划草纲;他相信总有一天,他的文章著作会被发表,他的肺腑之言会被采纳。
沈志远是1965年1月在沪病逝的。报纸没发消息,民盟给他开了一个小型追悼会,除了家属,参加的只有几位机关干部。沈先生去世20年以后,民盟中央和社会科学院为他举行了纪念座谈会。
2002年10月,民盟上海市委为纪念沈志远诞辰100周年举行座谈会,沈先生的儿子沈骥如由京抵沪出席会议。会后,我和他去了福寿园,打算在那里给沈先生塑像。2007年秋,民盟市委在福寿园举行沈先生塑像揭幕仪式。沈先生的像在陈望道夫妇铜像的右侧。望老入盟时,沈先生是民盟上海市市委主委。无论年龄还是资历,望老都在前。有人为此说话,望老说:我是个学者,主委还是让人家做。反右斗争开始后,望老成为上海民盟主委,他对沈先生没有歧视。沈骥如曾对我说:父亲倒霉后,望老每次看到他总是主动打招呼,每次活动总叫他坐到前排。不像某些人,反右以前,对父亲一口一个“老师”,毕恭毕敬,反右运动刚开始,突然不认识他了。
说这话时,沈骥如的眼里噙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