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聪
和众多北漂者一样,我每天忙工作忙得天昏地暗,简直没有时间去想念月月,只是偶尔在深夜下班回家,忍着头痛和恶心经过我们曾经呆过的林荫路,我会在长椅上小坐一会,使劲儿琢磨,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再见到月月的时候我经历了几个倒霉事件,先是丢了手机,然后去外地出差带一个大牌艺人上通告,因为很多人联系不到我,耽误了很多事情。有件事情因为被耽搁居然传到某位艺人的香港总公司那里,香港方面打电话给我老板发飙,老板又打电话给我发飙,而这时候,我正在公用电话旁冥思苦想急需拨通的手机号码。
月月似乎比以前漂亮了,她的身材依旧那么高挑,脸庞依旧那样瘦削,头发散散乱乱的,笑起来很可爱,我觉得她化妆了,她说实际上没化妆,我说她天生丽质,她开心得不行,拉着我离开火车站,一路塞给我各种特产。我们几乎把天津古老的街巷逛了个遍。
行人帮忙给我们拍照的时候我揽住她的胳膊,她却把我的手甩开,然后揽住我的胳膊,笑着对我说:“笑一个。”她没心没肺地笑着,脸上漾满橘红色的霞光。
月月想做演员,她不知道娱乐圈到底有多混乱,水有多深,当她在我的开导下明白这个圈子实际上是一个变态的圈子后,还是想做演员。我看过她几个短片,说实话演技不怎么样,她的长相也不太符合典型演员标准,没什么特色。
我叹了口气。
月月问我:“你叹什么气?”
我看着阴霾的天空说:“你要落入魔掌了。”
月月一脸茫然。
我们回她的大学。我想打车,她说坐公交车方便,硬拉着我走了好远去坐公交车。公交车上人很多,瘦弱的月月被挤得晃来晃去。她轻轻推开我的手,抱住我的胳膊,拿出MP3让我听歌,歌词内容似乎是一个女孩子在自杀前跟自己的朋友们写的诀别信,听着听着,我的眼眶湿了,我的眼睛肯定很红,她看到了,嗤之以鼻,把头转向窗外。
北京。夜。很冷。每次我想拨通月月的号码,都会在按拨号键前犹豫不决,然后放弃。我有三个星期没给月月打电话,她这些天也没有打给我。我在QQ上见到她就赶紧下线,然后下次上线会看到她上次跟我问好的消息记录。
我睡不着觉。我会想起我的剧本,我的小说,第二天将要PK的各种媒体,不管想到哪件事,都会有月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其中。我发现听郭德纲的相声会让心情变好,好就好在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换了一份工作。新工作是做一个综艺节目的宣传总监,老板说他很欣赏我,我知道他看上了我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在娱乐圈,只要不要脸,就有新闻,有新闻,就有饭吃。
虽然立秋了,天气还是有点热。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用了四千多块公款初步建立了跟各大网络媒体的关系,接下来就是每天持续不断地发稿,还在视频网站发布现场视频片段,没想到浏览量特高,有的一个星期以后还在头条位置。就连某个搞装修的网站都用节目标题发广告,说某某节目样式的装修风格你想拥有么,想要就请买XX漆。
月底老板给我涨了工资,还给我配了一个助手,专门供我使唤,写稿子做杂活,我每天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也不再有金钱方面的压力,因为很多大公司想把我招过去,老板怕我真的甩手走人,又给我涨了一次工资。我却觉得很落寞。
一个朋友过生日,我不想去,他硬把我拉到他的局。是在三里屯的一个酒吧,酒吧外面有一个剧组在拍戏,特别讨厌,我瞄了两眼,觉得不对劲,仔细看那里,有个女孩正被一位我认识的白痴女演员训斥,看样子那演员是主角。我走过去,拍一下被训斥的女孩子的肩膀,她一回头,果然是月月。
我问她:“你在这做什么?谁让你来的?真丢人!”
月月不知所措地看看那个女演员。
女演员并不认识我,依然一脸霸气,说话很冲:“你谁啊你?没看到……”
我讥讽她:“就算导演赏识你,人话怎么说起码记得吧?”
她转向月月:“真没眼力劲儿!快去干活儿!”
我不由分说,一把拉着月月往外走。
月月奋力挣扎,生气地说:“我好不容易找个活儿,一分钟就被你搞砸了!”
我问:“你大学毕业去哪应聘不行,跑剧组来干嘛?看起来也不是多大的角色啊。”
月月说:“连角色都不是,我在做她的跟班!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我被她的愤懑吓一跳,赶紧解释:“我是关心你,做人首先要有自尊。”
月月起身就走。我去拉她,被她推出好远。她走得很坚决,连头也没回。
跟月月吵架以后,我一晚上几乎没睡着,脑子里到处都是月月。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又累又纠结,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我记得我很冷,好像是在梦里,有人给我盖上了毯子,很暖和。我睁开眼睛,看到月月从单人沙发上站起来,她闭上眼睛在想什么,清晨血红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依旧难以遮挡她的苍白。
有酒气。
我问她:“你去哪了?啥时回来的?”
她嘟着嘴不吭声,把钥匙放床头柜上,躺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我走出卧室,去客厅长条沙发上继续睡。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突然被响动声惊醒,我跑进卧室,月月并没有在。
厨房里传来月月的声音:“我煮了面条,卤子是西红柿炒鸡蛋,你喜欢吃么?”
数日后,我约月月出来吃饭,在住处附近一个月月很喜欢的饭馆订了包间。看看表,月月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我退掉包间,结账,回家。
月月正在煮方便面,我问她:“放我鸽子你有什么感想么?”
她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吃方便面。
我坐她对面:“你到底怎么了?”
她放下筷子不吃了:“别问了行么?”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别瞒我。”
她苦笑一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别问了行么?”
我过去抚摸她小小的肩膀,顺便擦掉她的眼泪:“有什么事跟我说,别憋着。”
她说:“想说的时候会跟你说的。”
我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脱下外套蒙上被子,就像月月在我这里住的每个夜晚一样,准备睡在这里。我发现我听郭德纲的相声也睡不着了。我改听小野丽莎的歌曲,还气急败坏地听了一张猫王早期的专辑,一直听到早上四点,还是睡不着。因为听来听去总是觉得能听到月月的哭声。她为什么哭呢?
我关掉音乐,光脚走到卧室门外,侧耳倾听,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听到了月月的手机接连不断的震动声,然后没声音了,想必是月月关机了。
我在漆黑的夜里偷偷出门,一路疯跑到河边桥下充满雾气空旷无人的地方,冲着漆黑的河面大吼,把胸腔里的晦气都给喊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的手机响了,月月问我:“你在哪呢?我害怕。”
我叹口气,说:“我在河边喊嗓子呢。”
我给月月的演艺事业做了一个规划,这个规划牛逼到我都有点不相信能真的实现,不过我坚信如果严格按照设想好的步骤来,就一定不会出问题。这天夜里我睡得很沉。
周末,上午十一点我还在睡,月月在大门外使劲用拳头敲门,用手掌拍门,可能还用上了脚,巨大的轰鸣声把我惊醒,我从沙发上一个激灵滚到了地上。
我打开门,问她:“平时从不会忘记东西,今天怎么出门连钥匙也不带?”
月月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尖叫一声就往里冲。
我拽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甩开我的手,从床底下拿出一把长长的闪着寒光的蒙古刀。
我冲上去把刀夺下来,然后把刀扔到角落里。她跟我厮打,抓我的脸。我抱住她,她动弹不得。
我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她又哭起来。我看不到她的脸,觉得她要说什么,可她始终没说什么。她不说,我也不敢问。
从这天开始,我发现自己添了一些新的毛病,比如出门的时候会检查门锁。这不,我都到电梯里了,却想不起来有没有锁门,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刻,我仓皇挤出人群回到住处检查,门是锁着的,我进一步检查窗户锁没锁,然后匆忙出门。
上班路上接到月月的电话,她胆战心惊地问我:“你在哪呢?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啊,怎么了?”
她说:“大门没关,家里好像被盗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天呐!光顾检查窗户了!你快看看我的单反相机和镜头,还有移动硬盘、随身听和耳机在不在!”
最近这段时间,我只有听重型音乐才能睡得着,戴着很大的监听耳机。卧室里的月月循声摸过来,在我旁边愣了好半天。
第二天早晨,月月黑着眼圈对我说:“我要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月月带我来到她一个朋友的朋友开的心理诊所。她跟我吹嘘:“很多明星都来,这儿特闻名,新闻里都有推崇,这医生很厉害的。”
我坐下,医生问这问那,问得我有点儿烦。
医生让我谈一下对周围的感觉,我回他四个字:“四面楚歌。”
他说:“你需要稳定的生活才会有良好的睡眠,你可以把许多事情看淡一些,不要考虑你要做的事情成功与不成功,而是有没有把一件事做完……”
我站起来嘟囔一句:“庸医!”
然后拉着月月离开。
月月神色慌张地扭头对医生说:“对不起!”
我问月月:“那天给你的剧本看了没有?”
她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说:“看了,那角色好俗啊,就给那么点钱,而且是个网络剧,我不想演。”
我急了,关掉电视,把她的脸扭向我:“我好不容易从一个牛逼的制作人那里抢过来的角色,不演怎么行?”
她笑:“别烦我好不好,我这会儿只想看电视。”
“那,演还是不演啊?”
“不演……”
“你想红么?”
“这破角色,能红么?”
我使劲点头:“演!必须演!是破角色,但是能红!”
她一脸不耐烦:“好啦好啦,我演,你帮我把电视打开。”
我去给她把电视打开,然后挡在电视前面:“你得好好演啊,睡前再把剧本琢磨一遍!”
她把沙发靠垫扔过来:“你好啰嗦!”
就是这么一个我啰嗦来啰嗦去的破网络剧,原来我估计拍两个星期就完事,没想到竟然拍了一个月还没拍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怀揣担忧去剧组探班。
我那制作人朋友对我说:“这戏要完!”
我不屑地回他:“以前好几个戏你都说要完,结果哪个都没完。”
他低声说:“这个不一样,这个戏拍的时间太长了,网站不想给我们用棚了,我今天才知道他们已经把棚排给一个访谈节目了,那节目铁定要做,几天内就开始。我们就这么点儿制作费,一撤棚整个剧就完蛋了。不过你女朋友的片酬我已经给了,全剧组就她一个先给的,够意思吧。”
“是你对她有意思吧?”
他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住慌张:“没有的事。”
我对月月说,这戏指定完蛋,但你还是得认真拍,就算播不了,也可以刻成盘当简历用。可能正是因为要完蛋,月月竟然对这戏有感情了,深夜的时候还在琢磨剧本,一遍一遍嘟囔着台词,像个神经病。
时间过得很快,三个月后,我和月月已经忘记曾经拍过一个网络剧。这时候月月已经放弃了在电影圈寻找演出机会,并且把电视圈也放弃了。我在一个朋友的话剧剧组里给她找了个角色,那个戏剧本很差,她那个号称主角的角色其实没有多少发挥演技的情节,她心里清楚,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去了。
写这篇小说前几天,我看了《行尸走肉》,这是一个刚出的美剧,里面到处都是食人的僵尸,一群人类在那个世界里为了活命而挣扎。我觉得那个世界像极了当今的演艺圈。
月月拍网络剧的那段时间里,我那个制作人哥们被那家视频网站惹毛了,趁网站反应过来之前,自己掏钱找了个棚,把剩下的镜头一口气拍完,然后塞给除了这家网站的所有视频网站的朋友们,连门户网站都塞了。遇到免费的剧,这些网站给了很好的位置推,一开始这些视频的浏览量很平常,就像一般的烂网剧。近日,最开始投资那部网络剧的那家视频网站发现了这个事情,高层震怒,发声明声称,如果别家网站不把视频撤下来就要追究法律责任,还到处跟政府相关部门投诉,听说都给广电总局打了电话。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时机,麻利打电话给我那个制作人哥们商量了一下,把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了好几篇有连续性的新闻稿,传给了各大门户网站的编辑们。新闻刚发出来那几天,我浏览一下各大视频网站首页的视频,平均浏览量才几万而已,影响力很小,流量很低,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撤下首页了。我打了几个电话,约了几个门户网站的编辑,请他们吃了一顿大餐,离开饭桌的时候,每个编辑都对我说:“没问题,绝对首页焦点头条。”
第二天一早,我好不容易才睡着,却被一个视频网站的编辑朋友的电话给吵醒了,这哥们说:“你女朋友红了!”
我一惊:“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网站瘫痪了!”
我更加疑惑:“那跟我女朋友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们网站为什么瘫痪么?”
“你搞的?”
“你搞的!”
“说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女朋友那个网络剧,在所有的网站都是头条,瞬间流量特高,把我们网站服务器给搞瘫痪了!现在所有的技术人员都被紧急召集起来修复系统呢。你打开电脑看看,这剧已经成了年度事件了!”
我打开电脑,看到我写的那几篇娱乐新闻均在各大网站醒目位置,用百度一搜,好多网站都在转载,可以说全国任何地方只要有网络的地方都会看到。我注意了一下几家主要视频网站,发现这部网剧已经占据了所有视频网站的头条。第一家网站有五百二十万点击量,第二家是九百六十万,第三家一千六百八十万,第四家的主页面上直接显示:对不起,网站负载过高,请稍后浏览。这说明太多的人为了月月主演的网剧而疯狂。电视上各个新闻频道和资讯节目都有月月的相关报道。月月在剧中的角色是个拜金女,是整个网剧的核心人物,这个角色引起了巨大争议,有网友发帖说不仅网络上和电视里广播里,就连商场的大屏幕和地铁的小电视上都是这网剧。似乎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在讨论月月。百度上,明星搜索榜也有月月的名字,月月的搜索排名远远超过了王力宏。
我冲进房间把月月晃醒:“月月,你红了!”
她甩开我的手:“讨厌,我要睡觉!”
怔愣片刻,她突然坐起来,然后表情纠结地流眼泪。
我安慰她:“激动归激动,别哭啊。”
她表情依然纠结:“我起床过猛抽筋儿了。你刚说什么?”
我把她拉到电脑前。她看着屏幕愣了几分钟,突然歇斯底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这之后,月月每天都浏览网上关于自己的评论,每看到一个恶评就会纠结好一阵子,然后跑到卫生间把自己关起来。
有天中午月月从卫生间出来后我觉得不对劲,她正在往卧室走,我拉住她,硬是把她袖子捋开,发现她手腕上有好几道划破的伤口,新伤摞着旧伤,一滴滴血把粉红色衬衣袖子染成一片暗红。
我一边到处找创可贴和纱布,一边骂她:“怎么这么不小心!没有创可贴和纱布了,跟我去诊所包扎,打破伤风针!”
“我不想出去!”
她把袖子放下来,我心疼地盯着她的手臂:“有什么可纠结的啊!几个恶评就把你气成这样,以后还怎么演戏?”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抱住头:“我不想演戏了!再也不想演戏了!你帮帮我,让人们忘记我吧!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普通平凡的生活!”
我打断她:“月月,我费了这么大劲为你做了这一切,难道你觉得这一切都是狗屎么?”
她失声痛哭:“呜呜呜……你不了解……我怕失去你,我怕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的眼眶里充满泪水,语气却很坚决。
我带她去小区诊所。一进门她就被两个大妈给盯上了,像发现了一只黄鼠狼似的朝月月投来鄙视的目光。一个女护士瞪了月月一眼,给月月打破伤风针的时候没扎对地方,然后重新扎,又没扎对。
我一把推开女护士,火了:“故意的吧你!”
女护士脸拉得更长:“带这么一骚娘们也不嫌丢人!还敢跟这儿耍横!”
从诊所出来,我很懊丧,月月身上多了两个伤口不说,破伤风针也没打成。
月月平静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吧……”
我拉着她往另一个小诊所走。她甩开我。我再次捉住她的手,捉得死死的,生怕她跑掉。
补叙:出乎预料的是,对月月有利的舆论海潮般倒涌过来,使她成为京城颇具影响力的性感女演员之一。这让她很快得以能挑选自己想演某部剧的主角,甚至导演,制片人,都可以任她挑选。我那个制作人哥们收获更甚,原本他就有自己的公司,有很厉害的制作团队,之后因为鼎力推举月月,制作出几个牛逼的影视剧作品,效益雪球般滚来。
月月突然失踪了,仅限于从我这里失踪。打她的手机总是关机,去公司也找不见人。同时找不见我那个制作人哥们,手机同样关机。我找到他的住所,却没勇气敲响那扇门。
临近年底,我那个制片人哥们给我打来电话,说月月要在某电视台春晚唱那部网络剧的主题歌。
“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呀。”他说。
“可惜,那会我不在北京。”我说。
“你要去哪儿?”月月的声音有点虚。
“冀南,乡下老家。”
说完这句话,我就把手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