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俊
论知名度,歇山寨子与歇山风景区远不及歇山锣鼓。夕阳銜山,那咚咚锵锵的鼓钹铜锣声将夕阳敲击成橙黄、古铜以及桃红色支离破碎的细片。寨子里的老人们淋浴在光斑里,卖力地吹打着,各种细碎的色调跳跃在斑白的头颅与爬满皱纹的脸上,透出一种庄严的神秘气氛。歇山锣鼓吹打的曲牌可追溯到四五百年前那个酷夏的黄昏,连续干旱数月颗粒无收,这时节有个唱戏的班子远远地朝村寨走来。有人在饥饿与暴热中倒下了。当剩下的几个人爬上山坳看见半山腰的寨子时,锣鼓跌地,顺山滚落发出从未有过的让深山骇异的怪响。这响声是慈悲是苍凉是对恩情的回报,是在人生困厄的旅途中出现的活命的仓粮与一汪清泉。是的,从那开始,深处大山中的歇山寨子有了歇山锣鼓吹打,世代传承,被人称作是仁爱锣鼓、净心锣鼓——当时,歇山村寨山民饿死了一大半,但山民宁可饿死也要用省下的仓粮救活远道跋涉而来的戏班的几个艺人。
几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歇山旅游景区发生一桩离奇事件,媒体曾作报道,重点放在突出一位慈善家的仁爱之心,但也有记者猎奇,在文章中渲染那尊佛像一样的面带神秘微笑的面容。那是一张男人的脸,不是歇山净心寺泥塑的佛。那人走来走去,漂浮不定,不时出现在因锣鼓吹打变得奇幻诡谲的深山的霞光中。那张脸有些悲苦,有些痴傻,它的存在据说与慈善家的大慈大悲维系在一起,突显出事件的离奇。
事情过去好几年了,无意间,我竟揭开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
事情的经过源自于一次偶遇,地点并非在歇山寨子老林深山而是在繁华的大都市。
轻轨列车在夜色中穿行,忽儿进入隧道忽儿穿过楼宇半空忽儿划行在深黛色的江水之畔。灯光摇曳,高高低低密密匝匝如繁星般的光点使夜晚显得有一种魔幻之美。车厢透亮,十分柔和,一位位端坐如淑女般的姣好面孔显现出这座城市的俏丽。是的,我每每乘坐轻轨列车总是有这种温馨、奇幻的感觉。却怪,坐在我对面那位面孔青黑色的中年男子有些异样,他不时把眼白过多而衬得眼珠很小的眼睛抬起来朝车厢两头扫视,双手有些颤抖;而我之所以注意到他的手,是由于摆在他两只膝盖上的手都戴上放亮的戒指,共四枚,有一枚镶了翡翠宝石。一看就知是个富人,却又透着俗气。时尚的款爷们已经不流行把财富表露在戒指上了,我琢麿此人是个前些年那一类暴发户的农民企业家,抑或是因某种机缘而迅速聚敛财富的款爷。
列车进站了,恰巧反方向那一列也进了轻轨车站。相距咫尺,车厢挨车厢,透亮的灯光把对面车厢里的乘客面孔看得清清楚楚。“胖哥!”这是戴戒指那位款爷惊惧的叫喊,喊声显得尖刺而惶恐。这声音刚一钻进我的耳朵,款爷便像头豹子样将我猛一撞出了还未关闭的车门,踏上月台。巧的是我刚好在这一站下车,他这一撞差点把我撞个踉跄。他太莽撞也太惊慌了,他显然是望见反方向那列车厢里的叫“胖哥”那人,或许是寻找多日偶然遇见而惊叫。他叫着,本以为能蹿到那列车上,可那列反方向的列车只稍俟停留便无声地开走。款爷长声叹息。
戴宝石戒指的款爷在轻轨月台上来回踱步,嘴里一边反复嘀咕着胖哥胖哥,双手抱住头神情惶恐焦灼。车站值班的交警催他赶快离开,他这才清醒过来,出了车站。
冬夜寒气袭人。款爷出了车站边走边捶打自己脑袋。我有意走在他后面,想要探听他内心焦躁的原因。我想他或许是病了,病得不轻,跟着他免出意外。我按照这座城市里习惯的称呼唤了一声“老师”,说老师你刚才在车上看见你的老熟人了?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款爷拿眼白白了我下嗯了一声。我又说那个人叫胖哥?是么?搞笑。这座城里长得胖的男人都时兴喊胖哥,连摊铺的招牌也兴叫胖哥餐馆,胖哥超市。胖人太多,你莫是认错人了?“没认错绝对没认错!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我望见他在咧嘴冲我笑哩!”大款说着脚一趔趄醉酒样拐到马路中央。一辆轿车嗞地一个急刹幸好没出事。我扶起他心想这人心事太重;寒冷的夜晚迟早要出事。我说你叫辆出租车早点回家吧,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掏出手机说,我只消打个电话宝马车就会乖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用得着出租车吗?我成天呆酒楼茶楼写字楼睡宾馆泡桑拿腻得慌呢,从早到晚老总老总地被人喊着,人家尽对你点头哈腰。没意思呀!我愿意到这小街小巷里走走,逛逛,蹓蹓弯儿,吃碗小面,豆花饭。哦对了,朋友我问你,世界上真存在报应吗?我女儿刚满八岁那天读小学三年级突然得怪病死了。我也大病一场。从此内心惊惧,老是幻觉幻听。接下来,我开的小煤窑因坍塌死了两个工人我遭赔款六十万,还关了两个月。倒霉呀!幸好我还有三家厂。还有一大片风景旅游区。报应呀,莫非真的应验了。
款爷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的身份,还真的是乌龟有肉在肚子里,是个大老板呢!他为什么提到报应?莫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老这样惊魂不定疑神疑鬼。他情绪亢奋胀红着脸,急于找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倾吐。他这时掏出一支烟点着猛地吸了一口,烟头的光亮映显他焦头烂额的五官,白眼仁过多的眼睛 着我时,把我吓了一跳。“朋友,你在轻轨上也看见胖哥了吧?”他突然的发问令我好笑,胖哥是谁?怎生模样?我一个陌生人怎知你款爷同胖哥有着怎样一本经?我望着他满脸惶恐一副灾难临头的样子,猜疑到这个“胖哥”一定同“报应”二字联系在一起,我愈来愈有兴趣想要探知他深藏内心的秘密。
“朋友,我说胡话了,我压根儿忘了你不认识胖哥。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胖哥是谁吧!街边太冷,让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他说着把我拖进了一家路边酒馆,对我讲起了他和胖哥的事——
“你知道歇山吧,歇山这几年成风景区了,那里有峭崖,溶洞,有青草坝子有红叶溪,还有莽苍苍的森林,去旅游的人不少。朋友你知道是谁投的资?谁是景区开发公司的老总,董事长?哼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就是我,是我才不压众貌不惊人的王大昌。我王大昌是歇山人,是喝歇山红叶溪的水长大的,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报母恩,我王大昌出门在外发了财,就把大坨大坨的钱往我家乡的大山里砸。歇山人从小听歇山锣鼓长大,良心纯净懂得仁爱,从来不做亏心事,宁肯自己饿死也得伸出手救人一命啊!”
王大昌老总说起家乡歇山寨子一脸的自豪,他猛喝一盅啤酒咚咚锵锵地模仿起铜锣鼓钹的响器声来。家乡美,当一个穷光蛋成了富人,大大方方将钞票砸向家乡,使它由不毛之地变成远近闻名的旅游风景区,那种自豪确有一种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风光呀!王大昌这个名字我头一次听说,但歇山寨子旅游景区我是知道的,尤其是香火挺旺的净心寺庙,以及名气不小的歇山锣鼓吹打,是远近闻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盯着酒桌边这位面皮青黑、神情憔悴而慌乱、眼珠过小老翻白眼的汉子,不由肃然起敬。我同他碰了碰杯,然后学着他的份儿也咚咚锵锵地瞎哼起来。
“你听过我们家乡的歇山锣鼓?你去过歇山寨子?你看见那个在云霓斑斓的霞光中幽灵般游弋的痴呆男人?看见那张胖胖的佛像一样傻笑着的脸了?那张脸同净心寺的弥勒佛十分相像。”王大昌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连珠炮般地冲我发问,抱住酒瓶咕嘟往喉咙里灌酒。我见他的眼睛发红,青黑的面皮一下子惨白,浑身抽搐,尽然呜呜地哭泣开来。“我快要死了!”他说,“我王大昌身体挺棒,过去公司同事都说我是电影里刘德华演的那种肌肉男。可去年夏天我遇到一件怪事,我开车去青海,在草原上遭雷暴,咔嚓一声,火球在我车边炸响,我头发眉毛都着了火,昏迷了,醒过来眼前站着一个人,胖胖的傻傻的,一语不发直瞪着我。‘胖哥!’我惊叫一声。心脏出问题了,经常痉挛绞痛,人也消瘦了,夜里噩梦连连。雷暴没劈死我却被胖哥吓个半死。报应啊!为什么我王大昌遭天打雷劈他会立在我的面前?他恨恨地瞪住我,他追着我就活像阎罗王派鸡脚神拿着铁链要索走我的老命。我有罪,我对不起他,我攫取了本属于他的财富。阎罗王惩罚我,在勾魂簿上判我断子绝孙。应验了应验了啊!鸡脚神的铁链套走了我八岁的女儿,又开始紧紧地绞套我的心脏……啊胖哥胖哥你饶了我,你别惊吓我,我受不了了!霹雳过后,没多一会儿立在不远处那个人走了,他不是胖哥,是我产生的幻觉。那人是个前来救护我的好心人,模样与胖哥有点挂相,是个老头。自从那次雷劈,我苦苦追求事业的雄心一落千丈,我把公司的事业交给了助手,抛开高贵繁华的享受,回到原本就属于一个打工仔的市井街巷……我心脏坏了,将不久于人世。我急于从‘成功人士’的躯壳中逃脱,不愿硬撑着‘四碗面’:脸面、情面、场面、体面。我常扪心自问,我成功吗?不,我做贼了!我时时经受着良心的拷问。我耳鸣得厉害,锣鼓声老在轰响。
“朋友你聆听的歇山锣鼓,是仁爱的、纯洁的、净心的。但响在我耳边那一声声像钢针扎在我的心呀!我眼前老晃荡着一张500万元的彩票。那500万本属于胖哥,他才是彩票的主人。可我……罪过呀!报应!他来追我,惊吓我,弄得我神经错乱。瞧我有多蠢,他再怎样一个失去行为能力的废人,也不至于去到青海草原。幻觉老跟随我。我常责问自己,如今我王大昌是个有名的企业家,慈善家,风光得很。可胖哥好可怜好可怜……呜呜呜,我要死了!要死了!”
我给弄迷糊了,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他似乎猜透我心思,说朋友你已经见过那个人了,他就是坐轻轨时见过的对面车厢里那个人。我很吃惊。怎么,你说过那个人走来走去出现在歇山寨子里啊!怎么会出现在城市的轻轨车上?
“不不,他来追我了。他老是影子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两眼像刀子直戳我的灵魂。我觉得他没失忆,很清醒,一是一二是二,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我怕,我怕我病入膏肓活不长了,我得找个人倾诉事情的原委。”王大昌那双被酒醺红的眼睛愈发红了,他浑身抽搐。他太压抑太痛苦了,他确实病得很厉害,如若不找一个人倾诉,他会憋闷得死去。
他说:“我王大昌同胖哥都是歇山寨子人,老庚,同岁,打小一起玩,活像穿一条连裆裤;还一块儿学长辈吹打歇山锣鼓。有一年大队会计员拿起唢呐吹,一阵怪响,有条四脚蛇爬进去了,老人们皱起眉头,说这不是好兆头。后来果真出事了,会计经常下山去小镇同发廊小姐鬼混,不久查出他贪了公家的钱,撤职了,接着得了抽风病,手脚打抖连眼也斜了,口水直淌。这件事村寨里传得神乎其神,说歇山锣鼓响器有山神助佑,山神有眼,所以为人要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歇山人以仁爱净心为怀;做不得亏心事啊,不然会遭报应。”
王大昌一提到报应就心神慌乱了。他老是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的问我世上真有报应吗?他拿戴了钻戒的巴掌拍桌子,酒瓶倾倒。我想问他那500万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没等我开口径直往下讲:
“那天,那天是我同胖哥南下广州打工第4个年头的一个晚上。月色映珠江,我两个弟兄一样去到一家半坡上的餐馆喝酒,瞧着珠江上倒映的霓虹,我们聊到家乡的红叶溪。我说胖哥要是我两个找到大钱,就投资家乡搞旅游开发,为家乡作贡献,歇山有森林溶洞青草坝红叶溪。胖哥是个爽快人,说这些我早想过了,我经常买彩票,说买彩成了习惯,碰运气,虽然回回泡了汤打白板,但仍买,要真有一天老天爷开恩中了大奖,你我两兄弟就回歇山办旅游公司,你王大昌当总经理,我胖哥当董事长,有饭同吃,有福同享,就是讨女人也要我两个共讨一个婆娘,哈哈。胖哥有些醉了,尽做黄粱梦。月亮飘过云层,像在祝福我俩好运。啤酒喝多了,胖哥起身出了餐馆,说是透透气顺便小便。一去好久没回来。我出门寻他才发现他跌下了山坡,坡很高很陡。他满脸是血。我好不容易把他背上来时他已不省人事,怎么摇他也一声不吭,两眼直直的空空的。胖哥胖哥你醒醒,我是你兄弟王大昌呀!我摇他,喊他,他呆若木鸡。
“胖哥失忆了。我扶着他上广州多家医院都如此诊断。这天,我偶然见报纸上有彩票中奖号码,我想到胖哥的那三张彩票。平时我对买彩票毫无兴趣,就在胖哥坠崖之前他拿三张彩票给我看,我连瞧也没瞧说我不信这个,说这是傻子玩的游戏。这一刻报上的中奖号码摆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从胖哥衣兜里取出彩票核对,这一核对我倒抽口凉气惊讶得险些停止呼吸。‘胖哥胖哥我们中、中、中……’突然我停止叫喊,只喊了‘中’没往下喊,我咬紧牙生怕后面的字被我喊出声来。我四下瞧瞧,见没人,只有胖哥空空荡荡的两眼直视天空。我急忙再次核对。待心头石头落地了才把彩票塞进我的衣兜。注意,是我的衣兜,而不是胖哥的衣兜。我做贼了,我把本属于别人的东西归了自己。我当时要是把那张中奖的彩票归还进彩票主人胖哥的衣兜,带着他和他的身份证去投注站领奖,本该属于他的这笔巨款,归属在他这位失忆了的可怜人名下,那么,我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惶恐不安,那我也就干干净净,坦坦荡荡,平平安安。那样,在我耳边响着的家乡的歇山锣鼓吹打,就永远是宁和的、净心的。然而,然而我糊涂啊!巨款诱惑,私心涌起,鬼迷心窍,贪欲可怕得像毒蛇盘踞在我的心灵。我手指颤抖得厉害,把那张中了大奖的彩票,从胖哥的衣兜里窃取出来,放进了我王大昌的衣兜。从那一刻起,家乡的锣鼓吹打声,夜夜像乱石砸着、刀子戳着我的灵魂。
“这是一笔巨款,大奖500万元。事情就这样,一张偷窃来的彩票,成了我后来作为知名企业家王大昌所掘到的第一桶金。”
餐桌上杯盘狼藉,酒瓶横七竖八躺着。不远处的轻轨列车在城市的夜色中划出无声的明亮的痕迹。大老板王大昌趴在餐桌上口泛白沫,不时抬起头,眼仁翻着白冲我诡谲地笑笑,说,我把胖哥的头奖500万元侵吞以后,我无数次带他上医院验证失忆的怪症,看他是否还有清醒意识。经一再确诊,万无一失。我这才以横遭车祸为托词,把胖哥送回歇山寨子老家。我一路殷勤伺候,情同手足。父老乡亲都夸我仁爱,有慈悲互助之心,说我奉待一个同去南下打工的同乡胜过亲兄弟。
“你就不担心胖哥有朝一日清醒过来吗?”我说。
王大昌胸有成竹说:“即使他从失忆中清醒过来,他也只能回忆起他在跌落山崖之前的事,想起他曾经买过三张彩票。这三张彩票也同他过往买过的彩票一样打了白板,付诸流水。而我见到报上公布的号码、在反复核对的那一刻,胖哥已经失忆,脑子已经坏了,两眼空空茫茫。神奇哦,一张小小的轻飘飘的彩票太神奇了,放在胖哥兜里写上他的名字,同放在我的兜里写上我王大昌的名字,结果完全不一样。如今一个是痴呆的废人,一个是事业成功的大老板。饮水思源,我良知未泯。我深知是胖哥给我的财富,准确讲是我窃取了他的财富,但他一个失忆的不再有七情六欲的废人,纵有美食美女花花世界他全都无法消受了。我要他好好地活着,就像眼下这样活着,能四处走动而无感情与言语;有好吃好喝好住房,就让他如行尸走肉般美美滋滋地活着吧!我爱护他,关照他,他是我打小儿一块长大的朋友,同乡,同一块儿南下打工的兄弟,亲兄弟。同情关照弱者,关照一位悲苦人不至于让生命离开他的躯体,这样我才对得起良心。
“我对胖哥愈好,歇山寨子父老乡亲愈是夸我慈悲为怀,说我秉承了歇山锣鼓仁爱净心的传统。乡亲们愈是夸我,我愈是感觉到内心不安。为了弥补罪孽,我以旅游开发公司名义,将寨子里几百年前就有的破庙净心寺修葺一新。也怪,净心寺庙堂那尊弥勒佛经工匠重塑金身后,鼻直口方慈祥的大脸,与胖哥的胖脸十分相似。村寨里的人都觉得好笑,也很感动。每当霞光升起,胖哥神不知鬼不觉的飘然而至,往净心寺门前一站,脸上似笑非笑的木讷表情,与莲台上的弥勒佛活像是一个模板铸出来的。不知是人成了佛,还是佛成了人。都说是天意。”
“喝!朋友,满起,干!”王老板说,“今天晚上你我有缘,我对你说了个痛快,总算把压抑在胸中的阴气、鬼气、霉气、悔气全吐出来了。哦,朋友,你听有什么声音?你听见了吗?咚咚,锵锵,愈敲愈响,愈敲愈激烈,我好像看见那个手脚抽搐着的、遭了报应嘴角老淌口水歪斜着眼睛的大队会计,他冲我走来,冲我招手,冲我怪笑……喝!朋友喝起,满上。酒酒酒好朋友,感情深一口扪……”酒,晃荡着。夜渐深了,餐馆里食客渐稀。王大昌正这么恍惚迷乱的说话,有一个中年男人撩起遮挡风寒的塑料门帘进了餐馆,往店堂里扫视着转了一圈,然后又出去了。他刚出门,王大昌慌忙追上去喊着“胖哥胖哥你别来緾我,别老跟着我呀!”那人回过身骂了句“神经病!”走了。
我也喝了不少酒,头发蒙。我没去过歇山寨子,但听说过神奇的歇山锣鼓,听之让仁者益仁,净者益净;让心存贪欲的伪善者闻声有如万箭穿心。我还依稀看见那一张佛像般似笑非笑的脸……我说王总呀,先前轻轨列车里那个人,真的是胖哥吗?还是你产生幻觉?他笑笑,说他给山上的公司办公室通过电话,知道胖哥近些日腰腿不适,呆景区医院里,有护士小姐照看着呢!
夜里11点,城市已不再喧嚣,餐馆快要打烊了。王大昌没再饶舌,拿起手机喂喂几声,没过多久,一辆漂亮的宝马车停在餐馆门前。醉醺醺的王总经理踉跄脚步朝轿车走去。
大约过了一周。这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歇山旅游开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王大昌不幸病故。并刊发照片。太熟悉了,他正是那天夜晚在酒馆里向我倾诉私密的那位老板。
我赶紧买车票去了歇山。
太阳尚没落山。连续三天的追掉会还在进行着。有名的歇山锣鼓吹打震得山峦颤抖,诚实、仁爱、净心、纯洁成了声响的主调。进了景区大门,沿溶洞下面的红叶溪迤逦前行,一路上坡,两边的青纱白花寄托着歇山山民对死者的哀思。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在讲述着老板王大昌的好,说没有王总便没有歇山旅游的开发,过去穷得叮当响的山民现在腰包鼓起来了;没有王总就没有歇山寨子遍山的农家乐和农民生活的富裕。尤其是王总对痴呆可怜人胖哥的亲如兄弟的关爱,感人至深。这份情谊,犹如遥远年代歇山寨子人宁愿自己饿死,也要救活那些远道跋涉而来的戏班艺人……此时,山风吹拂,松涛起伏,咚咚锵锵的铜锣鼓钹声,把夕阳敲击成橙黄古铜以及桃红色支离破碎的细片。口碑很好的慈善企业家王大昌,遗体安卧在松柏与鲜花中,死者紧闭嘴唇,仿佛在思考他离奇的人生。
夕阳銜山了,隆重的追悼会吹打着最后一拨锣鼓响器。借着快要滑过山头的落日余光,我见那个游戈着的、漂浮不定的神秘的胖哥迎面走来。我仔细打量他的双眸,未见幽光,并无丝毫的清澈与尖砺。他并未因头上罩了“歇山旅游开发公司名誉董事长”的光环而有丝毫变化,仍旧是那么空空茫茫,呆呆傻傻。落日渐隐,歇山寨子祖传的锣鼓吹打声喧响着不变的声调:仁爱,慈悲,诚实与净心;劝世人坦坦荡荡、干干净净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