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非
金陵十二钗,不但是《红楼梦》中的至为重要的艺术营造。在中国小说史上,也算得是仅此一见的优美的构筑。考证派新红学的学者们,误入“曹贾相连”的幻境。总想将“金钗”中的某人、某几个人,从《红楼梦》中抠出来,送回曹家或其亲戚家去“回炉”、“化验”、“对号”、“还原”。以证其学说之不虚,不假,可信。搞了几十年,尽管从没有捞到过一星一点影子,仍一代接一代乐此不疲。说轻点,是一种误解,一种不智;说重点,是可笑,是荒唐。纵算其件件有据,样样成功,也不过是将一座精美的艺术构造打碎,还原成一堆久已过去的“原生态生活”的碎片而已,而已。那有什么意义?
人是社会历史的中心,没有人,自然没有历史、社会;同样,人也是家庭、家族的中心,没有人,哪有家族、家庭?在小说里,人,不必说,同样是中心。因为,小说是写人物的,没有人,没有人物的冲突,便没有情节,没有故事。世上当然就没有小说。
《红楼梦》的贾家,是否是历史上的江南曹家?两者的人物,能否对得上号,合得上辙,是关键的关键。贾宝玉是不是曹雪芹,曹雪芹是不是贾宝玉,本书前面已经说得够多了。曹家的男性们,跟贾家的男性,有无对得上号的,同样也对照过了。
现在来说金陵十二钗。目的仍在于考察这些女性,跟当年曹家有无关系。而不是从文学角度、创作角度、社会历史角度去分析、评价她们的形象塑造的美学价值和意义。
“十二钗”之说,历史上早有人说过,不是曹雪芹的发明。曹雪芹写小说,为什么取而用之,无从可考,姑且不去探讨。反正曹雪芹那样写下了。不是模仿,不是袭用。从形像来说,全是独创,精彩的独创。
金陵十二钗最初的“源头”,不在现实社会,而在“太虚幻境”。第一回,僧道对话中,讲到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讲到还泪的故事,说“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所谓“风流冤家”,从书中看,应该就是“金陵十二钗”,或者说,包括“十二钗”在内。这是初步提及。到了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情况逐步明晰。有这么一段文字:
(宝玉)“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中各司,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警幻便看这司的匾说:“也罢,就在此司内随喜随喜罢。”宝玉喜不能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着对联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字样。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警幻微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宝玉再看下首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
在这个“又副册”上,宝玉看到的是两幅不明意义的画,和一些有点谜语一样的文字。(从书中后来的描写,我们逐渐知道,里头隐藏着两个人——怡红院丫环晴雯和袭人的命运遭际。)他因不解,便掷下,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册。同样是画和文字(那是说薛蟠之妾香菱的)。宝玉又不解,便取出“正册”看。前后都是画,逐一看下去,共计十二幅,每一幅下面都有一首诗。宝玉当然又不懂这是对他的姐妹们的命运的预示。读者初读,也难明白说的是什么,只有读到后来,方知说的是那些正钗们。按其秩序,她们是林黛玉、薛宝钗、元春、探春、史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
接下来,警幻仙子所制的名为《红楼梦》的十二支曲子,对她们的命运作了进一步的暗示和描绘。
贾宝玉翻阅册子、听曲时,这些原在神话里的“风流冤家”,都早已来到人间。王熙凤、李纨还嫁人,生了孩子。但她们的根仍在神话世界里,命运全是预先注定了的,并被命运之神牢牢掌握着。她们虽生活在书中所构筑的五光十色的现实社会、现世家庭内,但冥冥中,则必须依照绘就的蓝图,“按部就班”地前行,不能越雷池一步。
这当然是小说家曹雪芹的安排。
它彻底排除了“史”的可能性。
(1)金陵十二钗,是一个完整的概念,也是一个完整的“军团”。其编制,很早以前,便已制定。你不能让它少一个,多一个。必须是十二之数。如果说它是十一钗,或十三钗,甚至更少一些,更多几个,均大杀风景。单是这个数目,对于那些一意要将《红楼梦》与江南曹家硬铆起来的考证家来说,恐怕是个很烫手的山芋。当年,江南曹家有多少年轻的女性?她们中,有这些“钗”吗?何况必须十二,也只能十二。更不能滥竽充数。胡适当年,大讲什么“传”,什么“史”,什么“底子”、“影子”,一面又不得不承认,身为皇贵妃的贾元春,本无其人。十二减一,变成十一。这样实际上,他就把那优美的构筑给破坏了,弄得不伦不类了。
不妨预言:再过数十年,一百年,如果考证派新红学还存在,还发达的话。从江南曹家,也考证不出三五几个,甚至一两个可与《红楼梦》十二钗中相吻合的女子来。那个家族,产生不了这些“钗”中的任何一个。道理非常简单:这些“钗”,共属于一个“十二”的整体。没有这个整体,她们的存在,便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另一面,她们中的每一个,作为个体的人,又都有自己的特定的社会关系。而与之有社会关系的人,每一个又都有一个特定的社会关系的“班子”。若干关系与关系的联结,构成了一张张复杂的无形的“网子”。家庭、社会、历史上的每一个人,都必定生存、生活于一定的“网子”中,存在于只属于自己的“网结”上。古今中外,概没能外。我们能认识一个人,弄清一个人,给他定位,定性,就因为有这种“网子”、“网眼”、“网结”。你在江南曹家中,或许能找到一个,或几个女性,说她,或她们,就是《红楼梦》中的某个某个金钗。但是,你能把她,或她们,放回到自己的所属的“网子”、“网眼”、“网结”上,再与你说的《红楼梦》中的某个、某几个金钗,相对照,能对得上吗?谅你根本对不上。
(2)金陵十二钗这个“军团”,有三个“方阵”。即记录在案的正册,副册,又副册。构成上中下三个等级。正册为最高,副册次之,又副册居最下。正册之内,是小姐,主子;副册是妾之类的娘姨;载入又副册的,则是丫环,属家族中的最下层。每“方阵”,人数十二,共计三十六。等级有别,地位不同,遭遇亦不尽相同,甚至区别很大,但都薄命。薄命,是她们共同的特点。正是这种薄命,才把她们胶合到一个整体之内的。而薄命的原因,又都缘于一个“情”字。
江南曹氏家族的女性,肯定也“品类”俱全,即有小姐、主子,娘姨,丫环。但有上述的“军团”、“方阵”吗?有那么多的薄命者吗?造成薄命的原因,也都是由于“情”吗?
按《红楼梦》所写,“金陵十二钗”,都聚集在贾氏家族范围之内。三十六人,分作三等,却是上三等。即警幻仙子说的,是“紧要者”。金陵虽大,“女子固多”,但“余者庸常之辈”,登不上册子。在小说中,这种设置和描写,是合理的,能起到自己的艺术效果。若将江南曹氏家族与《红楼梦》贾家硬牵合,它就成了一个无法消化的大硬块。因为不可想象,金陵这个广阔的范围,女性不知有多少,起码在数百万,乃至千万以上。其中的“紧要者”,即头二三等的,全跑到了曹氏家族的“领域”。而且,最后都要以薄命做人生最后结局!而且,其因不是别的,都只落脚于“情”。能相信吗?
(3),金陵十二钗,与书中主人公贾宝玉相依相存。贾宝玉可谓是这个“军团”的灵魂;“军团”也因为有贾宝玉,而才产生才存在。没有贾宝玉,这个“军团”,即便存在,也会变得毫无意义;反之,没有这个“军团”,贾宝玉同样也无法存在,至少是成不了人们所熟知的那个贾宝玉。
曹家找不出贾宝玉。
故,曹家没有金陵十二钗。
曹家没有金陵十二钗。
故,曹家找不出贾宝玉。
这是最简单而且实在的逻辑。
(4),金陵十二钗,按“编制”,三个“方阵”,共三十六人。“正册”“满员”,个个有名有姓;副册,透露名字的,只香菱一人;又副册,读完《红楼梦》后,能够指出的,也只晴雯、袭人两个。其余,作家曹雪芹均未曾着墨,亦无别的暗示。因此,三十六人,与读者打了照面的,实际只十五个。另外的,存于副册、又副册的二十一人,由你去猜。这是隐在云雾中的画家未画出的山峦。无论从生活角度,还是从艺术角度说,都没有全部展现的必要。全写(画)出来,尽现无遗,反而呆滞,易拖泥带水;不书,留下空间,让读者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从而得到艺术的享受。
考证派中的少数红学家,不懂这点,硬去考证,以求凑数。无非是乱点鸳鸯谱。其实,这个事,可以肯定,连曹雪芹自己,恐怕也未就人头算过账,预先定下,在已有的香菱、袭人、晴雯之外,还有谁谁进入那两个册子。因为,一是没有必要;二是,那样安排,那样写,实必分散笔墨;三是写出来效果未必就佳。还有,做这种考证的新红学家,可能没有注意到,书中说到或写到的十五个“钗”,已经没有一个和曹家当年的成员对得上号了。你再去“考证”些出来,岂不是更要和你一向的主张(“史”、“传”、“影子”、“原型”之类),隔离得更远了吗?
最可笑的是骗子畸笏叟(脂砚斋的又一化名),他居然扯谎说,正册、副册、又副册之外,还有“三副”、“四副”。这样,便有了五个“方阵”,每阵十二,加起来,就有六十个“钗”。还说,《红楼梦》最后一回,有个警幻仙搞的情榜,对列入榜的人,都有评语。考证派的许多红学家,囿于学术利益,迷信脂批。对“三副”、“四副”之说,也无条件相信,并以之作为后四十回为高续的证据之一。却全然不想想,那“六十”之数,凑得足吗?即使谁能替他搜罗够数,但其中,很多人,够不够警幻仙子向贾宝玉说的那些条件?另一些人,《红楼梦》虽然提到了名字,却没有给与情节,更未展开描写。你怎么知道就是“钗”?
再,江南曹家籍没时,人口总共不过一百十四口。迷信脂批,又认死贾家即曹家的学者,不妨算一算,曹家那个其实并不大的范围,能找得出那么多的“钗”,那么多的“风流冤家”吗?若然,单是“金钗”便占其总人口的一半以上了。不说比例严重失调,有违常情。只问江宁织造署还开不开展业务?要知,它的许多经营上的事情,是需要与社会、官场有广泛接触又精通俗务的男人才办得了的。
文学制品
金陵十二钗,和《红楼梦》其他所有人物一样,全是文学“制品”。即作家用文学的办法虚构的。她们只存在于《红楼梦》这部小说中;不存于别的时间和空间。如果硬把她们从《红楼梦》拉出来,塞入别的家族家庭。就会死气沉沉,就会因失去原有的依托,失去存在的理由与机制而变形、变质、走样、失真,甚至化为泡沫,化为乌有。
比如王熙凤:
这是一个塑造得十分成功的文学形像。可能因其成功,因其鲜活,发明“自叙”、“家事”的胡适,便断言王凤姐是实有其人。意思是,她就是曹寅家的一分子。却从不去考证,拿出实据。因为,根本没法考证。后来,考证派新红学家中,有一些人,亦喜照此空臆空说。
在《红楼梦》中,王熙凤是很厉害的管家婆。她是贾琏的妻子,而贾琏则是贾赦的儿子,即她是贾赦的儿媳。如果断定她是生活中的江南曹家的人。我们会马上想到这样的问题:当年曹家,谁是她的丈夫,即她是谁的太太?是不是曹寅?回答:肯定不是。按照胡适的附会,曹寅辞世时,王熙凤还远远没有出生。是不是曹颙?更不是。曹颙之妻是马氏,他大约在二十五岁上死去,马氏生了一个遗腹子。书中的王熙凤,始终没有儿子,也无“遗腹”之事。那么是曹頫?同样不是。王熙凤在小说里,是主人公贾宝玉的堂嫂。曹家的曹頫,却没有那样一个堂弟。不是有人说,曹雪芹就是贾宝玉,而曹頫就是书中的贾政吗?依此而论,那,王熙凤便应该是贾宝玉的生母了。真是荒唐!
除上述三曹外,江南曹家再无男性主子了。当然,还有一个曹天佑,或许还有一个曹雪芹。但他们那时都是小小的童子,娶不了王凤姐那样大的老婆。
在荣国府里,相对于贾政一系来说,贾赦一系算长房。王熙凤是长房的。江南曹家,只有曹寅一系,没有另外的长房、次房。他有个弟弟曹荃,却是住在北京的,不在江南。要将王熙凤硬栽给曹家,最起码一条,先得给曹寅虚构出一个兄长,并且要和他共同住在一个府第之内。同时,还得给这位虚构的大老爷虚构一个成年的儿子,否则,从《红楼梦》强行掳来的王熙凤,便没有男人;没有男人便搬演不出那么些丰富多彩的故事。
依据同样的道理,十二钗正册中的贾迎春、贾惜春、秦可卿三人,也跟江南曹家沾不上半点关系。迎春是贾赦的女儿,贾赦为虚构人物,其女自然不会是现实中人。惜春、可卿是宁国府那边的。江南曹家哪里去找这个宁国府?府之不存,谁还能相信,那府里的人,原是曹氏家族的成员?
也是同样的道理。其余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妙玉、晴雯、袭人、香菱等,全跟江南曹家风马牛不相及。因为她们较长时间住在大观园,她们的故事绝大多数是在大观园里发生的。没有大观园这个文学虚构的伊甸园,属于她们的故事,便产生不了。没有那些故事,等于没有她们。把她们硬派到曹家,曹家没有那样个大观园,且不讲别的什么,只说她们能不能存活?即便活着,可她们还能是她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