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叙述

2012-07-24 01:43陈亚珍
四川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牛犊村长

□陈亚珍

我是一块石头,我姓牛,是牛家石头,在这院里已静躺百十年。我本不该说话,因为人类没有赋予我说话的功能,可是只有我敛收了牛家的一切变迁,我是见证,我一直认为这种变迁是牛家寨人的一次重要的记载!

——牛家石头如是说

我在牛家院里被荒草覆盖了二十年,闲置在院子里百无聊赖,没有脚步光顾,也无声音让我聆听,更无饭香从我身体上飘过,只是夏季的时候偶尔有一些饿瘪的蚂蚁昆虫窥视我一下,从我身体上匆匆路过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承载的。这期间我看到院墙的石头被人一块块搬走去填充别家院落了。院内的苹果树一年年老朽,只剩下几片叶子和葡萄般大小的果实自生自落。想情,分下的十几亩田地也都荒芜了。牛家老辈人若在天有灵一定是痛心疾首的。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开荒种田,垒堰砌墙,那层层梯田该费多少劲儿啊。可是牛家父母去世后,牛十二说他不种田了,他要到外面发财。然后用“铁将军”把门,一个人背井离乡走了,再没见回来过。

这年夏天,我正被太阳晒得发烫,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年久失修的大门哗啦开了,牛十二带着个女子回来了,还跟着个七八岁的男崽,站在院子里久久不说话,神情一片茫然,低头踢了几脚满院的荒草说:妈的个逼,长得比树都高了。

女人说:得清理几天,不然咋住。

我心一动,这是回来安家落窝了?好啊,家还是自己的好,终于有归乡之心了,那我以后也就不寂寞了。牛十二行啊,无论如何是有了老婆孩,对于牛家寨这个穷山恶水之地,也算是有本事之人了,还生了个长“把”的,足够牛家先人开怀大笑几声了。

头几天夜里牛十二不在家住,在和他赤屁股长大的牛门墩家借宿,白天回来清理家院。在割荒草的时候,牛家几代人放上草墩,坐在我的身体上做针线、唠家常,我统共碾盘大小一块面积,数百年的磨砺我已发光发亮,一代一代的孩娃都像是坐热炕似的,吃饭,拉屎都曾在我身上留下过痕迹,我一点不觉得委屈,我觉得这是我的气脉。那些垒院墙的石头,盖房子的基石可没我这灵性,按其人类的分工,我们的关系就好像主人与仆人,它们任意被人驱遣,天长日久承载重负,它们也仅仅是劳工和武夫的角色了,而我呢就是镇宅之主。

因此牛十二在打扫出院落时,看到了我全新的面目,盯着看了我许久,我知道他为什么看我,因为我记载着牛家的历史。

就说他娘吧,养了十一个男女,养一个不成,养两个不成,怀孕时横养竖养生下来就“六风”了(六天就中风跑了)。他娘在怀牛十二那年,正是千古饥荒年,一村人都跑出去打闹吃的,村里剩下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村干部接上级指令,说新社会不能有讨吃的在外,这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哪村的村民哪村负责,一旦在外面被抓住遣送回来,按罪犯论处。村干部就下了道指令:谁在村里为社会主义清贫守志,谁将得到一部分优厚的返销粮,牛家祖父刚拎起砂锅要逃荒,一听这指令抄起砂锅摔了个粉碎。等返销粮等得气息奄奄,原本坐在官坊院的地根下等,后来饿得出不去了,就软在我身体上闭目养神。

荒寂了多时的梁峁上出现了一辆胶轮马车,车屁股后面荡起一片浓浓的尘雾,有两个人挥舞着布袋样的东西喊:返销粮回来了……

声音随着火辣辣的骄阳一脉一脉地传过来,沉睡、疲倦的牛家寨一激灵,惊怔得前山后山都歪斜了一下。

牛们“哞”地叫了一声,好似为人间长叹了一口气,狗们跑到土楞上张望,连昆虫、蜜蜂都“嗡”一声朝梁峁上一拥而去,村中留下的部分人一听消息,拐七趔八纷纷朝梁峁上跑,可中途也有跑着跑着就倒下的,一倒就绝气了。

声音传到牛祖父耳朵里,他先是眼睛一亮!随后死神威威势势地来了,牛祖父闭住气好似等待什么时刻,可这时刻太漫长了,我感觉到牛祖父在拚命挣扎,一定是想挣扎到“人头粮”和“守志粮”。可是我感觉到牛祖父不行了,他坚持不住了,他的身子骨从头到脚在一点一点冷凉。

一串脚步由远而近地响来,牛祖父挣了一下,突然振臂高呼:誓死为社会主义社会争光添彩!誓死为共产党清贫守志……

喊完之后精力耗失一空,身子一挺,倒头死去。

牛十二娘载着大肚从屋里跑出来,心一急,喊了声爹,肚子突然嘎啦一声脆响,“觉了孩”,一屁股坐在我身上,殷红的血流了满天满地,在我身上如黄河、长江地漫溢,女人的孕血是美的也是香的,这点只有我这块石头感受最深,这是人脉的传递。

牛祖父咽气,牛十二即将落地,这当儿村长刚好从街门口路过,听到牛家祖父的喊声,急转过来一看,说:死了?

牛十二娘说:还没有。

村长说:死了吧?

牛十二娘说:还没死停当,还算口人哩,得给俺分下人头粮才对哩。

村长伸手在牛祖父鼻子上一试,嘿儿笑了,说死哩停停当当了,别遮掩了,但就冲老汉死到临头还维护社会主义维护党,“守志粮”十五斤是一定得给。

十五斤?你不是说很优厚吗?

咋,饿时荒天的十五斤还不够优厚?

牛十二娘喘着粗气还想争辩几句,可是她力气不够用了。

哎?你这是怎了,咋一屁股血?

牛十二娘说:村长俺生了。

生了?还没出来吧?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不信你扒开裤子看看。

村长说:这像什么话,那是什么地方我能扒开看,一看我成什么人了,你这不是成心让我腐化堕落,平白无故想不道德的事吗?

那除非你信俺了。

这我不能随便信,这是原则问题。万一是个死婴,哦,这话不该说啊,不过你家一连串不都沒活成?

那你也得快让俺生了呀,孩崽就在“阴门口”站着哩,像鱼儿将出水门一样哩,俺男人俺婆婆都出去刨榆皮去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村长说:撞上血灾了,这村官也冲坏了哩。就跑出去喊:歪妮,快,牛家女人生孩子了快来帮忙。

歪妮没应声,她正在朝梁峁上“望粮”。

村长又喊:那些老婆们都快饿死了,牛家女人生崽你们听见没有。

歪妮说:俺帮她生了你多分一斤粮给俺哩?

生了你怕人家牛家人没礼数了哩?邻家居室这么刀刀见血还行?

歪妮一想也是。就跑进来,村长拉住歪妮,让她紧住点阴门,慢些生,不然还得分人头粮,他不分你就能多点,灵精些知道不?歪妮点点头知责任重大,如一个接生设计师走向牛家女人。

牛家女人喊:村长俺生了,你可得记住啊?

孩崽还没嚎哩。这么着吧,我从院里迈步出街,以孩崽哭声为界限,我出了街门还没哭,那,人头粮不算数。

村长开始走。

牛家女人努足劲儿地挣,牛十二争分夺秒地出,歪妮扒下裤子,没等“动作”牛十二“哗啦”一声,如决堤的洪水泥沙俱下,初出“阴门”的牛十二,没经接生大师的许可,“哇”一声嚎得响天亮地。

村长刚迈步还没出街就听到嚎叫,苦笑了。

村长说话算话,严格执行君子协议。返回来看着胜利地向他微笑的牛家女人说,算你牛,养孩崽像屙堆屎,比拉稀还快当。养孩养得阴口松了吧,走一个来一个外带十五斤“守志粮”,你家赚了。

牛十二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因了他的及时出世,赚了十五斤返销粮,他娘顺利坐起了月子。祖孙的生命承接都让我尽收眼底。牛十二对我不能没有感情。

牛十二在学会爬坐时我就像一盘大炕,有时用舌尖舔我,有时鼻涕糊了我满身,有时耳朵贴着我像是倾听地气的脉动。学走路的时候跘倒多次,每次脑门上都会起个黑紫疙瘩,这也算是不打不成交吧。

他蹲下来扒缝隙里冒出来的白草,就像是在戏弄老人脸上长起的胡子。缝隙虽窄可草根却扎牢了。他扒完之后我年轻了许多。牛十二伏下身子,用脸贴着我静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女人吼喊他了,说那是你娘啊,贴着脸干啥呢?日头都斜了还没吃午饭,你能快点去把煤球拉回来行不?

牛十二这才抬起头,像是惊了他的美梦,说去你娘的,我就是在石头上找俺娘的味道呢,怎了?有意见呀。

牛十二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了……

我心想,嗯,看来走了几年还没变,思娘的孩子有良心啊!万事孝为先。

牛十二拉煤球去了。

男崽骑了根棍子,得儿哟,得儿哟地跟着跑了。

院落里就剩下个女人了,她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这女子不像是本地人,听说猪八戒出在四川,所以四川人多是塌鼻梁,朝天鼻孔。这女子很典型,个子不高,布袋奶,细腰大屁股,一看就是一块生娃的沃土。可咋就生了一个回来呢?牛家天生单传?

月儿静悄悄地升上来,窗格里的灯光有了人气儿。

晚饭后牛十二站在塌陷的院墙旁,说连块石头都偷走了?娘的。

我看到牛十二在想心事,这心事好像深如一眼枯井,尤其是说到“偷”字,他眉头一挑,好像很敏感,根据我对牛家人的了解他对这个字眼一定是深恶痛绝。牛十二到底是发财了还是倒霉了,我可一点看不出来。觉得他整天在想事。漫无边际的在院子里转悠,迈着步子丈量街头院尾,好像有什么计划要施行。嗯,保不住是有出息了。牛十二回来后多了个习惯,老好夜晚出去散步,很晚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也不马上进屋,却是坐在我的身体上苦思冥想,不是喝闷酒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和女人闹别扭了?可也不像呀。

女人打开门说:十二,都什么时候了,孩崽睡了,“玫瑰门”等你哩啊。

牛十二说:睡你娘的吧,十年八载给老子生一崽,等球甚?你以为老子费劲扒拉是光让你乐快呀。

女人也不恼,夹了床被子出来,说:咋,光我乐快,你不乐快?不乐快你大喊大叫,那次还把我的舌头咬破,把我的奶咪咪咬红,指甲切破我的肩膀,大腿都被你击拍得呱呱响,隔壁人还喊话了哩,劲儿来了往死里整我,切!装起正经来像大官似的。哎,你这几天到底在想啥子哟?这么严肃我不习惯你了。

我想以后怎么过日子。

一天一天地过呗,这有啥子想的。来,你就在这块石头上“来”吧,你娘不是生你在这块石头上的,我也在这块石头上再给你生一个,石头当床,天做被,比在城里的楼梯下好睡多了。

牛十二捂住女人的嘴,看看四周无耳,便说:别破我面子啊,得装富,不然我这几年干啥去来。

女人说:面子能吃能喝,不偷不抢过日子咋了?我们四川人不怕吃苦。

听听,四川人不怕吃苦,牛十二有福气啊,别看女人黑瘦黑瘦,但看得出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但我心里对牛十二的归乡知道八九不离十了,他沒有发财,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被城市驱遣回来了。但他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是实情。唉!我长叹了一声,为十二难过,可我只是块石头呀,石头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做!

女人把被子铺在我身上,平下身子手就伸进牛十二的裤裆里,抓住牛十二的“家伙”像揉搓一块面团,如一头发情的母猪哼哼唧唧地享受着,没几下牛十二就雄性勃发。女人挑逗地:来呀,来呀,你要是一头壮牛就来犁我这块沃土。牛十二被女人揪扯到肚子上,刚把“葱”插进“土地”里,女人“哦”的一声酥麻,就亲呀蛋的为牛十二唱赞歌,谁知牛十二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就停住了。

女人说:快,快呀,咋关键时候掉链。

牛十二爬起来,把女人推下我身体上:他娘的,哪儿骚情不行,非让我在这儿干?滚滚滚!

女人搞不清他为何突然生气了,委屈地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盈了满目的泪水……

牛十二说:这儿不能做这污秽事。这块石头是我爹!

女人大惊失色:啥子?啥子?你爹?你是在发烧吧?石头会是你爹?你娘和石头……

女人破涕为笑了。

牛十二说:俺娘生了十一个孩娃都没成,我是在这块石头上生的,意外地活下来,娘说全仗这块石头的硬性保活。在牛家寨,谁家女人生下的孩娃不好活,就认个干亲帮助成活,有认碾盘的,也有认磨盘的,还有认千年古树的,我就认了这块接生我的石头。逢年过节要把头碗饭供奉给干亲,不然会折寿。

女人倒吸了口气,哦,还有这个说道?那么,它就是我的公爹了?一块躺在院里多年不动的石头?女人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体上多了些费解也多了几分敬畏。她说,我觉得像一个远古的传说,也像个童话呢。你叫声干爹我听。

它是石头我叫它能听见?

那你还装腔作势假孝顺啥。

它是保佑我健康成长的神灵哩。

女人“哦”了一声不言语了。

让我过意不去的是,因为我,他们的一次交欢失败了,但我想:设若在我身上能给牛家儿孙满堂我也没啥儿讲究了,尊我了是干爹,不尊呢,不还是块石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我是块石头,我不像人那么会泪如泉涌地表达感情,但我的内心实诚的。我受到了人类的厚待。

女人以前走到我面前肆无忌惮,任意践踏,可听过我与牛十二的关系后,总是绕道而行。大概是想到儿媳在“公公”身体上迈来迈去有失体统吧?

这天中午,牛十二一屁股歪在我身上,用一块白石灰画了个图,以我多年在山乡观察的经验,这图像羊圈,猪圈,绝不可能是牛圈,牛槽这么低绝对不行,那是要养猪羊?

很浓的太阳直射下来,像流金般地漫溢了一地,午饭的炊烟升上来涂在蓝瓦瓦的天空如一道历史久远的布景。厨房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切菜声,然后听到红油锅里哧啦哧啦几声,香味儿白哗哗地窜了出来。从外面野跑进来的一只鸡望着厨房“咕嘎”叫了一声,仿佛对此有所诧愕。

牛十二画完图,一副处心积虑的表情,摆弄着拳头,我听到手指关节在他的肆意调动下分别在嘎嘎地响,仿佛是对今后生活的一种挑战!

不过一袋烟功夫,女人变戏法似的端出了四个菜,放在我的身体上,女人又给拎出一瓶“高粱白”。这当儿牛崽娃引进两个和牛十二同年把岁的汉子,我都认识,一个是牛门墩,他娘生他时五十五岁,人常说:四十九擞一擞,五十五还生个门墩虎。所以牛门墩的名字就是这样的来历。

牛门墩虽是个老生子,“造人”却有一套,村里人都叫他是“造人”专业户。头一胎生了个龙凤胎,人们发现这孩崽出奇的聪明,十个月学会走路,一岁就长话短话说得快如一阵风,跑校念书,有一天没一天最后考试还在一二名。懂生物科学的人说,这是南北结合的结果。

牛门墩的女人是云南人,是在人犯手里买过来的,生了一对孩崽后,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人们说肯定是跑了。牛门墩在远近一带找了一段没找着,就决定一个人安在家里独自带孩崽,过得不如意。可二三年后云南女人在一天夜里又回来了,坐在门墩的街门口一个人哭。门墩一听哭声,走出来看,女人已不是从前的女人,瘦得像根豆芽菜。女人说她肚子疼,而且说疼了好多时了。牛门墩隔日就领她到医院给看,结果是子宫里长起了癌。牛门墩犯难了,这生了病的女人还要不要,如果她肚子不疼会回来吗?牛门墩拿不定主意,征求家族上下的意见,都认为是不可要了。可两个孩崽,一个牛龙、一个牛凤跪在牛门墩膝下哭成个泪人,求爹救娘,说他俩长大一定挣大钱还爹。牛门墩没办法了,为给孩崽留个亲娘,也给自己留个暖炕做饭的人,就又问女人:

我给你看好病你还走不走?

女人说:不走了。

要再走呢?

你杀了我。

牛门墩就决定给女人治病。在堂哥家借了两万块钱,为女人做了手术,只剩一个卵巢。奇怪的是,女人术后二年奇迹般地又怀了孕,可是债台高筑生了也养不活,有人听说了他的情况,就劝他抱养出去,而且抱养的人可给一万块怀孕费。牛门墩没加思索,一子换了一万。“造人”专业户的念头从此诞生,女人十二年生了六个孩崽,到了最后一个女儿,出手已涨到三万。男婴卖不下高价,抱养的多是农村人居多。城里人女婴吃香。所以每次造人就不能随心所欲,得看单月双月,双月女、单月男。这是经验。牛门墩成为“造人”专业户,还了饥荒,盖了房子,一龙一凤在县城念书数一数二。日子算是过得去。

另一个叫牛犊儿,是个高中生,怀才不遇,整天喝闷酒。想当村长,每次落选,于是就成了失意大厦里的失意者,但有一点,爱看书,书里的故事在街头巷尾演绎得活灵活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情缘等等,时间久了他的学问把一村女人搞得神魂颠倒。村里的小媳妇只要他想要,忽悠几句就没主意了,而且个个女人都说牛犊儿真是一头壮牛!只要有一次就收不住尾了,紧赶着送上门。牛犊儿的老婆和他是高中同学,人称“醋坛子”,见一天要打翻一次,像看犯人似的看管牛犊儿。有一次牛犊儿出了门,“醋坛子”正喂鸡,听到有个女人给犊儿正嗲:

死哪儿去了。

犊儿说:咋?紧不住了?

去……接着声音就低下去了。

醋坛子踩了几块砖头,隔着院墙想听具体一些,谁知砖头不够意思,除不成全她的“美意”,竟是忽啦一声倒塌了,这么一塌陷,跌倒后把小腿骨折了,当时没在意,以为消了肿就会好,谁知小腿骨错位落了个跛腿,此后人们把“醋坛子”改叫“跛脚婆”。牛犊儿就更是没面子了。跛脚婆眼见牛犊儿女人如云,心也灰了,觉得牛犊儿不把她踢出门已经给面子了。

这俩人是牛十二在村里处下的铁哥们。牛十二说甚应甚,自小就是这格局。

这当儿牛十二先倒了一杯酒撒在我身上算是供奉了。

牛门墩和牛犊儿看到酒菜,如两条嗅觉灵敏的公狗,吸了吸鼻子就贪婪地围坐下来。酒过三杯。牛十二就开始大展宏图了,朝画好的图案一指,说从塌陷的院墙那儿开始,院外的二亩地够用了。

两个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牛十二说:门墩先把基础建设的款垫上,受益后加倍还你。

门墩说:我这可是卖“肉”的钱,自家身上的。要赔了谁还我。

咱的“计划”有赔这一说吗?可说一本万利吧,就算养不成,活物全算你的,一出手不就是钱?

我觉得有点悬。

你这是在牛家寨闷坏了,啥都不灵醒。到外面看看发财的都是怎么干的。你女人一年年老去,单卵生了六个崽让你翻了身不错了,就算你能干,最多二年一个,可搞养殖二年能繁殖多少,你投资你当老板怎样?

门墩说:不!老板你当,不少我钱就行。

牛犊儿扔进嘴里一口菜说:我当会计啊,算钱我在行。

他们像是很早就有了个成熟的计划,怎么来怎么去已经滚瓜烂熟。我心里高兴啊,看来牛十二是要光耀门庭了。从他家十一个孩崽跑掉就他一人存活也像个硬性汉子。

牛十二像个训练有素的设计师,钉了几个木桩子,扯起线,用白石灰做了尺码记号。牛门墩和牛犊儿运石头运砖,生龙活虎地干起来了。寂静多年的牛家寨,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人们都不同程度地表示着错愕。

说:十二,你这是要做什么?

牛十二说:建个羊棚,科学养羊。

在城里挣大钱了?

大钱算不上,建个羊棚养几百只羊应该没问题。

哼,看这阵势一定是挣了大钱回来的,城里能挣钱,咋还回来受这人不见的鬼罪哩?

这你们就不懂了,国外挣钱国内花,城里挣钱村里花。城市再大也不是咱们的地盘,你们不知道,城里人七窍迷了一窍就是个吃,一顿饭能吃掉一头牛价,有时候一头牛价也不够。

哟,那还撑不死啊!

嗨,一听就没见过世面,越是价高的饭越是摆样子,关键是借吃饭喝酒谈大事。做生意得撮一顿,谈恋爱得撮一顿,一切交易都是在酒桌上淡成的。

哦,那都吃的是啥呀,能吃掉一头牛价。

总离不开猪、羊、牛吧。

啊哟,十二你真是个灵醒人,挣了他们的钱赶忙回来养羊?

是这么个理。

浓郁的树荫下,投下了斑斓的花纹,如同形状不同的地图。一村老小坐在树荫下乘凉,女人纳鞋底织毛衣,老汉们叭叭地抽烟,欣赏着牛十二的一招一式,重新勾勒出以往的记忆。

这当儿,村长晃荡晃荡地走过来。村长叫牛玉山,瘦高个大袋脑(脑袋),鹰钩鼻头,三角眼,脸线生硬,骨骼奇特。整体看上去有点像远古的猿人化石。手里转着两个健身球。他站在树荫下欣赏着牛十二的设计,说十二,你真要建羊棚搞养殖?

玉山叔,再怎么着我牛十二也是个站着撒尿的人,男子汉大丈夫说一句话,就得崩个坑儿,要是说话不如放个屁,那还不如屁眼和嘴合用,多长个器官多添点麻烦,忒不省心了。

牛玉山听了这番话,不禁又认真端详了一遍牛十二,斜斜着眼睛思索了一阵,说这么着吧,我把全村劳力集合起来给你义务几天,带头致富嘛,村里不能不支持,让少数人富起来也是中央的意思。

牛十二说:那太好了,我要赚了钱头件事给咱村建个小学校,省得吃屎的娃到外村跑校,孩崽大人不得安宁。

村长说:嗯,上头一再让农村扶持养殖业,咱村号召了多年没出过一户,你是头一户,出去二十年长见识了。我马上把你的项目报给镇里看能否争取一笔扶植项目款。

牛十二说:玉山叔,你想通了?我就知道你睡一觉起来就通通的了。你真是治村有方啊,眼下哪还有这样的好干部,焦裕禄似的,除非人事古朴的牛家寨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在外面扔一把石头出去全是贪官污吏。

村长咧咧嘴看上去很受益。

牛十二抬头看看日头,对一旁的女人说:做饭,我和村长喝一壶。

村长说:不了不了。等你干成了再吃也不迟。

牛十二说:你看你说的,干不成还不能喝口酒?算起来你和俺老子一辈人,咱们爷们一场,我要有钱了为你养老也是应该的。爹娘死得早,回村里一村长辈都得是父老哩。

村长再一次受益地笑了。

我也差点笑了,牛十二是长出息了,听听这一番话,牛家祖辈个个没说过,他们也说不出来。乡下人常说,哄死人不偿命哩,笑死人不上税。我看牛十二有这本事。听说一回来就拉妻带崽去拜见村长了,两瓶茅台酒,三条“芙蓉王”。把村长日哄的说甚应甚。

村长喝得醉醺醺的,硬是让牛门墩、牛犊儿你一盅他一盅灌成个稀泥烂醉。

这三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牛犊儿劝酒,牛门墩陪酒,牛十二供应资源。他们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包含着深刻的目的和意图。在我的身体上演绎着人间最经典的奉承。人们都鄙视“奉承”这两个字,可又有谁能一生不事“奉承”呢?又有谁愿意拒绝这种惬意呢?人世间由于有了“奉承”成全了多少大事啊?

村长睡了,牛十二把村长背回家中安置好,这才觉得想好好吃碗面,饿了,他对牛门墩和牛犊儿说:赔笑脸不易哩,脸皮都有些困了,好话也消耗精力呢,要不城里人尽吃好的。

牛门墩说:让村长搅进来不好吧?咱们挣了也得给他上供。

牛犊儿说:目光短浅,在城里,都说文学家和科学家思想独立,人格独立,不分国籍还表面上看不起政客,可名声大振的人,哪个不给政治套近乎能干大事能出大名?那些文化人都说钱臭,可他们哪天不想挣钱?一见钱眼都蓝了哩,何况咱是谁?不靠官方搭台咱能唱戏?我告诉你吧,事情得反着看,都说钱不是万能,精神至上,可一世界的人面对钱都会疯狂,精神在哪?当官的不说要官,可他们哪夜做的不是升官发财梦,一有提拔的动向个个送礼。时下叫喊反腐倡廉,你看腐成了啥?谁不是在打着“廉”的旗号进行“腐”的行径。那些笔杆子,整天赞美农民好,工人好,清洁工好,你见那些有权势的人谁干这个了,我说的对不对?

牛十二说:犊儿到底是有学问,一针见血!

唉!研究了多年夺权也没夺上,还不是因为没钱走门子?

牛十二说:七品才算个官哩,在咱这鸟都飞不过的鬼地方当个村长,还值得你失意?领导这一群大字不识的老农有什么好,按既定方针办保你一本万利。

牛门墩说:那你这么灵醒,在城里不发展,回这鸟都嫌弃的鬼地方有多大奔头。

牛十二说:你精,城里人比你更精。

牛门墩服帖了,说你们的话尽让我听不懂的,可我觉得有道理。《水浒》一百零八个好汉,在梁山多自在,可宋江硬说归顺朝廷才是正道。

牛十二说:聪明,什么事一归了“政道”,歪也会正。

牛犊儿点点头说:十二是块老板料,不用怀疑,要把村长弄住跑下项目款,那是白得,你那点卖“肉”钱还算个钱?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外财不富。你他妈就知道啃自己的骨头,吃自己的肉,那种钱花一个子我都心疼别说你。别一天一个疑问扰乱军心啊。

三个人再次达成了协议。牛十二说发富了除本钱,三一三余一君子协议。

三个人共同点了头。说同心同德。

很多年了,昔日人欢马叫的繁忙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可牛十二回来后,让牛家寨重温昔日的气氛,人们似乎不计较得失,只想重温一下记忆。也有人说,过去谁家动土打墙盖房子都是变工,这牛十二“义务”算咋回事呀。

村长说:咋了,用不动了,你不吃村里水?不种村里地?村里有个富户,遇上事事情情出去借也有地方借呀,都是穷肠子遇事不逼死等甚?猪脑子。没说的啊,干吧。

村长统一了人心,小排车,蹦蹦车,垒砌的声音,土质的钝音,是如此贴近人的气息。一个浩大的养殖场,六天七黑夜说起就起了。

牛十二在院内支了一口大铁锅,给全村人吃猪肉卤大锅拉面。大家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这还不算,牛十二在羊棚最后一道工序完了,出去拉回一汽车白面,一家一袋算是报酬。这下把村人震惊了。

他亲自扛着面送,走到谁家谁家都会推让一阵子,说这是做甚,一家至亲的,以后有事互相帮衬点就是了,还能刀刀见血?

可话是这么说,到手的好处也没十分的拒绝。

牛十二说:也不是的,出去这么多年也没带回甚东西,这袋面比点心面包实惠。

这么一说“收者”也就顺理成章了。

牛家寨有个习惯,出远门回来的人,一般要带些东西,小则一道街,大则一村庄,总要分些“意思”表达心意,一个西瓜分成几瓣也算一回事。东家借西家的水桶用,用完要满一挑水送回来不能空着;西家借一碗面待客,往往是小家什借大家什还;孩崽结婚上礼先上的二十块,后上一定是二十二块。这个传统一直没变。牛十二这袋面是算计过的,但村人的心还是觉得人情走得好,人心一下子更顺了,任他驱遣,说十二有事做声啊。

哎,那是自然。

但他知道威信得藏着点,不能超过村长。

我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更像个长生不老的见证人,牛十二这心机、这人情、这事事得体的样子,我作为干亲是该摸着胡子开怀大笑了。

夜游的脚步磨得我发烫。我几乎每夜都被踩踏得不得安定。

羊的叫声是在夜中响起的,它们的叫声好似一群断脐的孩崽,更像一群拐卖的妇女,是那种撕肝裂肺的嚎啕,这让我顿生从未有过的诧异!羊或许也是通灵性的,一定是在新的居处不习惯,可能是想家了。在每一个夜晚有着不同的羊叫的声音,有粗重的,有绵软的,都带着一种委屈,一种困惑,一种被强奸被凌辱的嚎叫。羊的叫声和夜风合奏,形成了牛家寨特别的声响。

牛家女人带着黏稠的睡意说:怎么总是黑夜进货,白天白地多好啊。

牛十二说:人家的车皮就这个点。

女人就不言不语了。

牛十二说:白天不许生人进圈啊,以免带了细菌。

女人说:过去的羊哪天不见生人,这么娇气的羊能养活?

科学养殖懂不懂?

那牛门墩女人还得过癌症哩,她进得别人进不得?

你他妈想挨揍是不是?给老子犟B犟得丁丁当当,老子夜夜折腾都快熬死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女人就不敢声响了。

牛十二、牛门墩和牛犊儿不同程度都瘦了,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虽然每天太阳升上来,他们彼此打量对方的时候,脸上都会浮上一种大获全胜的微笑,但那种微笑是空泛而重复的,笑得好像不那么纯粹。

牛十二说:得吃好,不然这样下去身体会熬持不住。于是他们就杀了头羊,给村长送了个整屁股肉。他们自己夜夜吃饱喝足才动身。

牛十二女人叹息道:唉!劳动和睡眠完全黑白颠倒能不瘦嘛,致富确实不易啊。

这么折腾了一年多,进了600只羊。

门墩说:就这吧,这就行了。

牛十二说:怎么着也弄个整数。

贪大嚼不烂,看消化不了。

牛犊儿说:干得正顺当你老说丧气话,你天生就是吃自己肉,啃自己……

牛门墩“啪”一下摔了筷子,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再提这伤心事我翻脸了啊!我卖自己的肉我愿意,我犯法吗?

你就犯法!你那叫人犯

我这犯法,那咱们这……

门墩!

牛十二喝住门墩,说你嚷嚷甚,你们俩叫喊什么呀?想自己捣砸自己呀。

二人不吭气了。

牛十二说:我的意思是1000只达标。你们看,或者900只,一人300只。

牛犊儿说:一人333只,剩一只过年杀肉吃。

牛十二说:我同意。

牛门墩的喉咙不知因何像有一颗青柿子堵塞着喘不过气来。三个人都喘息有些不顺畅。三股气流一脉一脉逐步汇成一气。最后他们刚合计着向宏伟目标挺进。

村长兴滋滋来了,看见他们仨人低着头傻呆一片,说:怎了?羊出事了?

牛十二说:没有,累了。

村长说:你们甚甚都先放下,先进城买个摆宴的大饭桌。

干啥?

镇长要来视察你的养殖业,说如果够规模,先在全镇树个典型,要能引起县里重视,项目款就没问题了。

这和饭桌有关系吗?

你傻呀,镇长来就在你干石头爹头上吃饭,不嫌寒碜?得像模像样是个专业户懂吧?

牛十二说:那是,镇里真的会树咱们典型?

那还有假?镇长可从未来过咱村,最多是个副镇长来过,登了个脚踪一转身就走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牛家寨会给他们增光添彩。小看咱多少年了,真是,小看的和尚还没丈母了哩。抓住机会发展自己。村长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觉得这机会不是牛十二他们而是他自己的一样。说还得杀只羊,不了没个正经菜。

牛十二说:哪天来?

就这几天吧,人家得看时间,比咱哩?时刻准备热情招待。

牛十二说:这几天一切停下来准备这件大事,什么都不用干了。然后就到城里买饭桌去了。

乡间大道急驰着一辆军绿色吉普车直冲牛家寨而来,牛家寨的山脉好像隐隐倾斜了一下,人们有了些地震般的反应,好像无形中有人下了道指令,一村人纷纷从蜗舍里走出来。不约而同地向村口上望去,仪仗队似的站了一村街等待。

村长急慌慌地迎上去,车停在官坊院,下来的是活脱脱的镇长。村长心一急,说镇长,上午你说近期要来,咋下午就来了,我这一点准备都没有啊。

镇长说:要什么准备,出现了养殖专业户就是对我最大的准备。

那先进屋里坐。

不用了,先去看看羊。牛十二呢?

啊哟镇长,十二听说你要来视察,高兴得不知天东地西了,说头回贵客临门一定好好招待一下,这不,到城里去办置……

胡闹!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发展了养殖业,我理应提前支持,有什么好招待的。你的主意吧?我告你啊,不能给群众灌输这种风气。

村长说:哎,哎,不灌输不灌输,牛十二到城里混了几年,满身是城市味道,人戚礼往知情达理了,没有别的意思。这不,回到村中各户给了一袋白面,这崽娃猛懂事哩。村人们附和着说:是哩,十二是变了,变得比先前更省事更仁义了哩。

镇长说:这样的人应该加以保护扶持,经济发展也不能忽略品质。

村长说:要不我怎急于汇报呢?镇长,你这就去羊场?

镇长一摆头。村长的腰弯成九十度,为一行四人带路。沿路的鸡狗都被村长凶势势地喝开,好比鸣锣开道,村街两边的草木精气十足地支楞起身子张望这千年没有的景象,杏黄色的太阳洒落了一村庄,蝉在树上拚命聒噪。寂寞、卑怯多年的牛家寨此刻充满了节日的气息。牛门墩家的狼狗听到声音,“噌”地站起来,观察了下事情的脉络,好像有了一定的判断,就突然到羊圈里咬它家女人的裤腿,正在喂羊的云南女人被撕扯得一波三折。说干啥?要吃奶呀。狗不管女人怎样嘲弄它,反正是咬着她的裤脚往外走。正在撕扯当中,镇长和村长就到了。牛十二的女人一看有生人就把住门,说生人不能进来,羊怕染上菌。

村长说:谁是生人,这是镇长,镇长懂吗?镇长是生人,全县二十万人哪个不认识?我看也就你这四川女人不认识,让开!

四川女人一听镇长就吓了一哆嗦,身不由己地躲开,放进了“生人”。

镇长一眼望去白花花一片羊群,脸上就浮上了远大的理想之光,脑门上亮光如同不断变色的霓虹灯,两只手下意识地合起来搓搓,声音是那种按捺不住的喜悦。嘴里喃喃自语说:底牌,一张完全可以亮出来的底牌!想不到啊想不到,牛玉山你真是政绩卓著。

牛玉山极其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是我的更是你的。

镇长拍拍牛玉山的肩膀说:好,好好,老牛你干得不错呀。

又问:多少只?

牛十二女人说:600只。

镇长说:不能满足现状起码上千。告诉牛十二,资金有困难跟我说,目标千只,必须近段时间内完成千头养殖专业户。

村长说:好好好,有经费还怕上不了千头羊。

镇长一挥手说:走!

酷烈的日光中隐藏着火焰般的气势突然腾起了活力,晴朗如洗的牛家寨扬眉吐气了。我作为牛十二的干亲,我亲自目睹了这份光荣,我亲自见了牛家院落开天辟地亲临寒舍的大官,我不能不感动了!

月满星全的时候,牛十二、牛门墩,牛犊儿终于围坐下来,显得十分疲惫,但精气神却如三匹永不疲倦的宝马。

牛门墩说:咱们归顺了?

牛十二说:当然归顺了。

牛犊儿说:从此我们就在党的庇护下茁壮成长,成为专业户,成为典型,成为养殖专家,成为人人仰慕的人,四处指指点点,出入在台上台下。牛!我们的祖先一定有先知,所以让我们姓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镇长的王牌。听说镇长这一届是副县长候选人,而我们呢就是他的垫脚石,所以放平心态,好好做咱们的千羊专业户吧。

牛犊儿穿上备好的西装,说十二嫂,拿出公文包来了,兄弟我演练一下上台讲话的感觉。

女人给他们分别拿出来,让各自穿上,掖下夹了公文包,互相打量。最后看出牛门墩的形象最差劲。

牛犊儿说:挺胸、抬头。不,头太高了,不要望天,也不要望山,更不要看参天大树,那样会让你产生卑微感,不要看比你高大的物体。要平视,不卑不亢的态度,要看台下那些观众,穷的吱溜吱溜吸鼻涕的穷鬼,你就胆大包天了。省长来了也是这样子。

可是牛门墩就是拿捏不来,他腿颤、心抖,浑身冒汗,就像被人扒光衣服站在台上示众一样,他在想什么众人全看穿了。他哒哒地抖着,双腿扭结在一起,公文包哐咚掉在地下了……

委卧在一旁的狗,惊愕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天上的星辰月亮水样地抖动了一下。牛犊儿说:怎了?腿拧巴甚呀,紧尿哩?你怎么和陈佩斯一样,你瞧噍你的眼神,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正派人物。上台后你可不能尿急啊,县委书记亲自给你挂红花披授带,你他妈突然尿裤了……

牛门墩说:全县现场会,秦家寨、胡家寨、田家寨都要来吧?

当然要来,要不怎说是全县呢?

牛门墩说:我不想上台了,明天你和十二去就行,我在圈里打理羊群。

临阵脱逃?

不是,我不习惯受表扬。

那站也得上台站一会儿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是咱们的团体精神呀。这么着,你想想朱时茂的正面样子,就是扮了汉奸也像党的地下工作者。重要的是挺胸昂头,绝不能低头认罪。这是重要的心理准备,懂吧你。

我不会演戏,我没那本事。

牛犊儿火了,说那你别在这世上活呀,在这世上活你就得会演戏、会撒谎、会溜须、会拍马、会投机、会钻营。你也不差呀,见了村长恨不得把老婆献上去睡一觉,怎到了这会儿,正儿八经了就不会了哩,县长不知比村长大了多少倍。

牛门墩脱了西服,带了些哭腔,我就是不能克服我低头认罪这样子么咋?

可你现在不是罪犯,你是全县学习的典型你知道吗?你们家上辈子是罪犯出身?脱胎了换不了骨是咋的?

牛门墩反骂:你们家上辈子才是罪犯呢!典型,咱们能成了典型,世界人民都是典型了!

咋了?这是劳动所得,咱们夜半三更受苦受累时,他们都在干啥?甜睡呢!

人家甜睡咋了,损人利己了?谁夜里不睡是干活的,拿不是当理说。

你说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牛十二喝住他俩:悄悄,明天都得上台!门墩,你的形象得像个样子啊,一个都不能差。犊儿,你再演习一下你的讲稿,崽娃,叫你妈出来,门墩坐下,咱们就是观众,让犊儿讲话。

四个人拍手,犊儿清清嗓子,绅士一样耸耸肩膀,好像终于找到用武之地了,于是一种典型的规范化语言,朗朗上口地响彻在牛家寨上空: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大家好:

在这彩旗招展,万家欢乐的今天,全县代表来到牛家寨参加千头养羊专业户现场大会,我们“二犊墩”养殖场,在党的好政策面向农民时,苦思冥想,群策群力,勇于创新,牢记我们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的指引: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摸着石头过河;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在这些朴素而经典思想的指导下,突飞猛进,勇于挑战,历时一年三个月建成了千头养羊场……

牛犊儿抑扬顿挫越讲越来劲,声音不打一点儿颤,在讲了党的政策对他的启发之后,就是发富之后的一些计划,诸如建希望工程,救助贫困学生,发展公益事业等等。

风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凌乱,牛犊儿的声音被不懂人缘的风刮来刮去,破坏了他的正常性。在一起一落的声音凉飕飕穿进了羊舍里,那些羊们并不因它们为主人垫高了身份而自豪,却像一群低眉顺眼的童养媳妇,眼角间还流着白粼粼的泪。

牛十二听着牛犊儿一路风尘般的讲演,对犊儿产生了陌生感,耳朵后面响起一片白茫茫的风雪之声,觉得自己的手掌和额头都湿漉漉的难受。牛犊儿吹牛的能耐已为他们今后筑起了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厦。他的心突然空旷起来……

牛犊儿在得到集体鼓掌后,心满意足了。一个人饮酒自醉般地走了。

门墩和牛犊儿走后,院里静下来,牛十二坐在我面前,表情很复杂。我仿佛听到他的内心在揪扯不止,如两个皮影在打仗,他的喘息软弱无力。我看到他的影子像个朽坏了的木桩,但他的表情千变万化,他不断地仰头、低头、平头,调整姿态,好像总是对自己不满意,拼命使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这是体面人应该具备的气质。可是他好像怎么也找不到应有的支点,他突然伏下身把脸贴在我的身体上哭了……

他说干爹,你知道吗?十二从小就想出人头地,要不流芳千古,要不遗臭万年,我这才想去城里打天下,可城市不属于我的地盘,我被工头们欺骗过无数次,在烈日酷暑下码砖,一天码三人多高,吃的是馍馍煮白菜,临了,工头一转身跑了,比旱黄的庄稼地还惨,颗粒无收,上告无门。越怕骗就越受骗,明知会骗还不能拒绝骗。在城里一天没钱一天不能过,我被害苦了,为糊口,老婆搬砖和泥流产了三个崽,操他娘我不干了,这才拉孩带崽打道回府。干爹,你听到没有?在村里打掉牙往肚里咽,我苦透了,可是我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我会成了“典型”……

哦,我全身哆嗦了一下!沉寂在人事古朴的牛家寨几百年,可没想到世界会变成这样,我懂了十二的泪,原来是倒了这么大的运才回来的。十二把脸离开地面,我看到一种忐忑不安的神色停留在他脸上,他的眼神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寂寞旅人,我多想去安慰他,可我是一块纯粹的石头啊!

就像是一部高潮迭起的书,“二犊墩”千头养羊现场会开过后,“二犊墩”就成了方圆几十里的三个人物,外面不断有人前来观摩,蜗舍里不断有体面的人前来喝酒划拳,四川女人几乎每天就是做饭炒菜招待人。

村长每一天都是红光满面,喝得醉醺醺烂如一摊泥,有时候站在村街上吼唱几声晋剧,表示他在牛家寨功不可没的气势。常常回忆现场会那天,大喇叭一响,他的声音响彻云霄。那一天,真是牛家寨千年没有过的节日气息,戏台上彩旗飘扬,五颜六色的氢气球在上空招摇于市,通向镇上的路一马平正,路两边临时栽种的柏树像整齐划一的仪仗队,村前村后人山人海,县委书记,县长,全县的镇长,各村的村长,小车一字儿排开,长如一条见头不见尾的长龙。他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主持了会议,那些记者们摄影的、照相的,咔嚓咔嚓在他脸上闪耀,晚上新闻联播头条播出,长达十五分钟。村长牛玉山是出尽了风头,享尽了荣耀。吃饭的时候,镇长领着他一一给书记、县长,各镇镇长敬酒,各个带长的满脸堆笑,个个点头哈腰。狗日的们,平时见了面眼皮朝上,好像自己是一粒沙子,一片树叶,值不得他们看一眼。这当儿个个孙子似的,我牛玉山也有当爷的时候,这感觉真叫牛!县长说一定要保护好“二犊墩”,给农民做个示范,带个头,你这一仗打得很响。村长就不喝自醉,觉得曙光在前,前途一片光明。

那一天村长真是风光啊!在台上他的三个看家宝贝,牛十二他不担心,举手投足十分得体。牛犊儿,狗日的和他多次争权没成功,这次上台演讲,真真夺了彩,连镇长都觉得比他的秘书强多了,这么多年没发现牛家寨藏龙卧虎。牛门墩老实巴交,只怕他上不了台面,虽然大汗淋漓,两腿发抖,可还算没出什么洋相。挺好!事情办得挺好。

村长在一段时期内脸上总是停留着兴奋的表情,他会时不时溜达到梁上顶天立地站一阵,然后又反剪着手兴冲冲地返回村落,到“二犊墩”羊场转悠一阵。然后就到王贵祥门口徜徉,表面上有意无意,实质用意在心,他知道王贵祥一天到晚在外打工挣钱,供养他的闺女上大学,这是牛家寨的唯一。就像是神圣的约定,每当他路过这里,王贵祥的老婆,牛家寨的头等女子杏花就失笑笑地站在那里嗑瓜子,他故意不看她,但她会装做清嗓子以便惊动他回头,自从现场会开过,和县里的书记县长握过手,杏花清嗓子的声音就更长更重了。村长心领神会,回头看她时目光会在她全身模个遍,她故意穿了件簿纱子软料半袖衫,两个乳峰高耸入云,极不安分地抖动有声。村长就心驰神往了。

杏花这时会说:村长不进来坐坐?忙哩?

倒也不咋忙。

那还不进来坐坐。

村长左右看看没人,就戏谑地,我可是老和尚不敢让,让让就得上了炕。

杏花就笑了,说上炕你要咋?

你想知道?

杏花就莞尔笑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院,杏花把街门带上,进了屋拿上好的烟招待村长,并且给村长送上火,而且总让自己的脸低下村长的视线。村长在点烟的当儿会注视她的娇媚,她呢,故意把点烟的时间拉长,尽量把化妆品的香味传递给村长,有人说这种淡淡的玫瑰香就是醉人心脾的。果然,村长容不得点烟,那毛茸茸的头发丝触到他的下巴上,心一忽悠,就像是一个强烈的消魂弹让他魂飞魄散,乘机一把将杏花揽在怀里,眼睛发眯,嘴唇乱七八糟猎捕馨香,然后手的落脚点总是那肉嫩嫩高耸的胸脯上,粉红色的奶咪咪一旦被村长哼哟喝哟地叼住,就像一头嗜吃的老猪哄得杏花会半就半推地嗲,但最终是让村长更紧迫地拥住她……

村长在这个时候比喝了酒还要醉,他最受益的是杏花会嗲,一嗲,他的心花怒放,身不由己,什么身份架子全不要了。不像自家的女人木头似的挺在炕上,一点趣味都沒有。杏花的行事技术没人可比,用她软软的乳峰,在村长的关键部位一拱一拱全都软成一摊,气喘不迭。可有一点,到他火山爆发非要她不可的时候,她就提要求了:亲人,你和县里的书记县长都握手了,媚儿大学快毕业了,你得管啊。村长顾不了他能不能管得了,急喘喘地回说:管、管,书记县长我都能说上话,给崽娃找个饭碗不成问题,大学生么,是个人才我怎能不管。杏花就更加殷勤地送上蜜一般的甜言,软嫩嫩的厚嘴唇在村长脸上胸上拱个遍,村长啊啊地叫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我的小亲亲啊,满天满地都是粉嘟嘟的花,天天有一回就好了,今生今世忘不了啊,亲肉肉啊,只有你才让我这么独天独地的受活……

村长喝醉酒会大睡一觉,做过爱也会大睡一觉。

在杏花家受活,在牛十二家喝酒。

前程,女人双享受,这是村长从来没有过的好时段。

这一年,镇长被顺利提升为副县长,村长被选为人大代表,牛十二成了政协委员。真是皆大欢喜。

“二犊墩”千头科学养羊场出名后,三个创业者马不停蹄再接再励。除去各自家里女人帮忙,他们日夜轮班守护羊群,不让生人近前。仍说是怕感染细菌。为了证明这一点,还特意分别每人做了件白大褂,进羊棚要穿消毒膜,头戴消毒套,羊棚里还有测试温度的设备。这就更让村民们神秘不解了,有人怀疑这科学配种羊,到底是不是头上长两角,肚下生四腿啊,莫非比人还娇贵?过去的羊秋后哪夜不在野外卧地?

如此真挚的疑问带来了由来已久的困惑。因而,我常常看到一些行迹可疑的探秘人,在羊棚周围不断地出现,有妇女,有男人,他们形色匆匆,努力想接近羊棚,并且想探测其中奥秘,恨不得一下子也成了养羊专业户。他们也想申报一笔项目款,有人看见面生人问说做什么?他们说想学习一些养羊技术。这个消息让牛十二知道后,就命牛犊儿写一些技术性的文字,复印了若干,谁来取经就给一份文字资料,人们就更觉高深莫测,更想亲眼观摩一下。但这种机会被“科学”拒绝了。由于求援的人太多,“二犊墩”养殖场只好抽出牛犊儿做传教师,办培训班。一期七天,七天培训费1000元,有男有女竟也创收了一笔款项。这样办了三个月,追求牛犊儿的女人层出不穷。

一个28岁的女大学生白兰,田家寨的村官,和牛犊儿接触了几次,说他不仅具备养殖专家的素质,更主要是具备文化品位,而且作为一个男人有情调、有情趣、有品位,农村很少有这样的奇才。

牛犊儿听了就心猿意马了,他对村中的女人都不认真,送上门的菜不吃白不吃。可是村官白兰的评价好像触接了他的某根神经,似乎他一生追求的人生境界从来无人识得,他这块金子只能埋在沙里破罐子破摔。好男人是需要好女人才能识得啊!这种精神鼓励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给予。其实这世界上谁不愿做一个好人体面人呢?一说谁谁好,谁人就向好处努力,你要说他是流氓,他还怕是个强奸犯吗?

那天他流泪了,他突然抱住白兰呜呜咽咽地哭了。说毛驴需要草料不需要黄金,庸人需要黄金而不需要书籍,又有谁能识得我才啊。

白兰对此有些意外,但出于女性的慈悲心,她没有拒绝牛犊儿的任性,她以现代知识女性的柔情,抚摸牛犊儿的肩胛、头颅、脸庞。竟然使牛犊儿乖顺如一只小羊羔。她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她这么一说,牛犊儿居然嚎啕大哭,越哭越没章法。白兰捧起他的脸说,不哭,不哭啊!这哪里像个汉子,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牛犊儿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太想做个好人,太想有个人理解我了。对不起,你会怪我在你这个小姑娘面前失态吗?

白兰两颊飞起一片红晕,摇摇头,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牛犊儿擦干眼泪,说为了你的看重,我一定干出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来报答这一颗美丽的心。我要洗净我过去的不良行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白兰笑了,说我一点看不出你有不良行为,你本来就是个德才兼备顶天立地的人。

牛犊儿老大不好意思。觉得只有在这样单纯的人面前,才深觉自己不是个东西。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如此贴心,他对白兰近乎崇拜,看白兰的时候他会升腾起一种神圣之感,他觉得这才叫天使!

然而他和白兰没有任何性行为,他头一次在女人面前怯懦、羞涩。他没有任何掠夺与索取之感,生怕玷污了这颗美丽洁净的心灵,他只想拥抱一种感觉如醉如痴。

有一次他去镇上买了一束塑料百合花,送给白兰。他说百合花是充满理想之光的花,她遇光而开,遇暗而合。她是追随光明的使者,他希望白兰永远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只有怀揣理想的人才像个人。

白兰说:谢谢!她说她是学中文的,本该做文秘工作,或者写诗著书,可是这太虚无了,所以她说她喜欢像他这样的实业家,和他一起创业,一起为很多很多人做榜样。白兰说这话的时候,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注视他。

牛犊儿的内心“嘎啦”一声打了个霹雳,目光迅速逃避!要让以往他早就迎上去了,可此时他自动退下来,他不能不是个东西,面前是他的女神,他可能终身视她为知己,但绝不能是随便虏获的一嘴肉,因为他太脏了。可他明明觉得这是他唯一的一次胜利,唯一被一个一尘不染的心灵认可。他的心一边颤抖,一边受着强有力的震撼!他的心中开了一树紫花……

他觉得讲课是那么有灵感,走路是那么有风度,说话是那么彬彬有礼,甚至坐姿也要讲究如“钟”,站姿一定要如“松”。他自动规范自己的行为。最主要是对跛脚老婆也好了,对村里送情的女人也不屑一顾了。但他深刻地感受到这是一场旷世奇恋,白兰在他眼前从来没有消失过,他不停地与她对话,他能看到她对他或笑或羞、或娇或嗔,实在是一种享受,仅此而已就装满自己的心扉了。他不停地击毙以往的他,创建悔过自新的自己。他在撒尿的时候看到自己曾经勇敢善战的“灵物儿”,突然悔恨起过往和那么多没品位的女人性交,对他的评价是一头壮牛,实在是一件降低身分的事,甚至是一种耻辱。在她们面前只像撒了一泡尿,喝了一碗水,没留一点痕迹。尽管他对白兰不敢有一点非分之想,但他愿意从此为她守身如玉。他终于理解了“柏拉图”式的爱情观了,那是彻底的精神洗礼!他视白兰为女神,睡觉都能笑出声来。有时梦见与白兰合欢,结果没到高潮迭起就笑醒了,只好扳过老婆完成肉体上的向往……

他每次出门都要衣冠整洁,头发要打一点发蜡,在镜子里反复照自己,跛脚老婆进来,他会问我像不像个人?

老婆一愣,说你不像人像甚?像兽、像鬼、像魔?

我像好人吗?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拽拽自己雪白的衬衫,老婆从他身边路过,他会突然亲一下老婆的脸颊,说老婆辛苦了,把衬衫洗得真叫白。然后提着公文包走了。

跛脚婆,被这突如其来的施爱受宠若惊地愣怔在一边,还没醒过神来,牛犊儿就像一溜风似的没影儿了。跛脚婆摸摸自己久已冷落的脸颊,有一些莫名其妙,无论如何想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天牛十二的女人没有接到消息要有什么人来,算是一个消闲的日子了,她和牛门墩的女人坐在羊棚外织毛活,两人各自谈起自家的男人,讨论房事的成就。牛十二女人说,你抱出去六七个崽娃都知道在哪里不?

门墩女人说,不想知道,给自己堵了后路就没得想了。

十二女人说,若是孩娃长大找回来怎办?

不会的,我们没给他们找回的理由。

哦!心不好受吧?

痛一阵,过后也就好了。你和十二不生了?

他呀,羊群快成他老婆了,整夜整夜的守,多时没有“那个”了。

我和门墩也一样,他们总怕半夜打劫。他说再不让我“生钱”了,让羊们生吧,比人来得快。

正说着,犊儿的跛脚婆,“噗哧”笑了。两个人就回头看,见是跛脚就问,你笑啥子哟?

跛脚说:俺那死鬼也不知在哪儿吃错药,晚上一有功夫就把俺抱在怀里哼呀喝的,就像新婚那会儿,劲儿一点不减哩。有时候晴天白日头猛不防还亲俺一口,自从当了典型对俺好得不行,也不知为甚,你们去瞧瞧俺家水瓮多会儿都是满满的。

两个女人就都向她祝贺。

太阳的暖意水样地漫了一世界,三个女人讨论着各自男人的事。

这当儿牛门墩两手沾满红淋淋的血,说生了十五只羊,接生都接不过来。

十二女人起身打了盆水让他洗手。

牛门墩把洗手水搅得稀里哗啦,把手搓得叽咕叽咕直响。说羊还得注意保暖。说着把一盆水泼在地下又打了一盆。洗手水换了一遍又一遍,半桶水都洗下去了,还要继续洗。牛十二老婆就纳闷了,说你最近怎么老是洗手?太浪费了。

牛门墩说:总觉得手不干净是件麻烦事,一看见我的手就觉得不是原来的手。

怎么会不是原来的手呢?手在你身上长着会有人凭空换掉,咋?长出三只手来了?

牛门墩敏感地怔住了!并且锐声道:谁说的?谁说我长出三只手了?你才长三只手了哩。女人见识,嘴上没毛,说话不牢。

哎,你脑袋不烧吧?说你长三只手就真长了?犊儿和十二也沾满过羊们的经血可没你这洗来洗去的毛病,挑担水多远呀,你一个人洗手就用了半桶水。

门墩听了这话就突然明白了这一段时期的变化,他老是注意自己的手,老觉得这双手很大程度影响了他的吃饭睡眠。所以他总是回避这双手,好像它根本不应该存在,或者再让它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太脏了,脏到骨髓里去了!这种下意识的习惯让他很苦恼,妮妮星期天回来总是拉他的手,他不由自主地缩回来。

妮妮说:咋了?

他说:爹的关节痛,别碰它。

妮妮说:我看。

门墩儿的手就强烈地回避了。门墩儿怎么也想不到手会成为他的负担。

妮妮说:爹爹,你已经成了养殖专业名人了,还这么畏首畏尾,你应当自豪!

牛门墩听到妮妮火焰般的声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有一种声音时时紧跟着他,他听着胆战心惊!如此他的胆子越来越小,恐黑!一到黑天半夜总是看到有无数的影子向他袭来……

牛十二的女人说:愣怔啥子哟,今中午我包饺子,犊儿婆姨别走了,为十五只乳羊过个生日,出手了咱们就有钱了。

牛门墩瞥了一眼牛十二的女人,没说什么,刚要决定起身进羊棚,咕咚一声一个陌生女人跪在他脚下。门墩吓了一跳!说:谁?这是咋了?

三个女人就同时围过来看,面面相觑。

陌生女人说:求你们帮帮我吧,我知道方圆几十里只有你们才能发善心帮我。你们帮胡家寨一个寡妇买了一口棺材,你们还救助十三个贫困生,口碑猛好哩。

你是哪村的人?

女人说:孟庄人。

门墩说:你快起来。

那你打算帮我了?

我得知道你需要帮什么忙啊。我们其实也没那么富,还腾不出手来帮这个帮那个,真的。

那别村人求上来就帮,俺求上来就不帮?看人做事哩。

也不是……

那是甚?

你先起来再说。

不,你答应俺俺就起来。

我一个人哪能做这个主?

你面善,只有善人才能做这个主哩。

牛十二女人拽住陌生女人的胳膊让她起来,可她就死活不起来,就只好扭脚翻身钻进羊棚里叫出牛十二和牛犊儿出来解围。

牛十二把跪地的女人拉起来说:你怎么了?

女人挣脱牛十二坐在院里就哭了,说俺男人瘫了八年死了,俺妮上半篇大学没钱供养了,俺的羊,半夜里全被贼娃子偷走了。你们能不能帮俺把妮子供养出大学,等她出来加倍报答你们,俺给你磕头了。

女人的脑门在石头上磕得丁当作响。

三个人听了女人的话,面面相觑。

十二说:行了行了,我们可以想想办法。牛门墩说:眼下紧,没有饲料了。

牛十二说:我知道。又问女人,你需要多少?女人坎坎坷坷地说:三、三千。

三千?门墩说你口气也太大了吧?你知道这三千我们怎样才能挣回来吗,你张口怎不试试你的牙痛不痛啊。

女人就又哭了,说俺也是走投无路才张开这红口白牙的呀,要是有困难就算俺没说,要不是你们在方圆几十里传颂的好名声俺也找不到你们……

女人捂着嘴转身走了。

牛十二说:大嫂等等,痩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不能就让你这么走了。又对犊儿说:先拿饲料钱支三千。

门墩说:不行,我不同意,不能因为你是政协委员就把我们吃干喝尽,我的基础建设钱还没算出来哩。

牛十二没有理睬牛门墩的话,朝牛犊儿使了个眼色,犊儿就依令而办了。

妇女接到钱又磕了若干头,颠颠地走了,说一定要妮子记住你们的恩德。

沉默连着沉默,牛门墩提出单干时,谁都不言不语,谁的脸上都呈现出坚硬的紫青色,月光落地有声,白惨惨一片,时间声急响烈地流过。只听到牛门墩的呼吸坎坎坷坷。

牛十二说:“二犊墩”是个品牌,分开就倒砸了。

门墩说:可是受益不是咱们自己呀,镇长升县长,活动经费咱们出,村长当人大代表,表心意也得咱们出,为了打品牌,搞公益活动出了多少,说起来给了咱十万块项目款,可他们变着法儿又掏腾走了,这算鸡巴甚哩,咱们眼下周转费都没有,空落了个好名声,穷鸡巴的寡汤淡水,光落个好名声有球用哩。

牛犊儿说:你这是小农意识,目光短浅,培养大学生最划算,他们一旦毕业了,在城里到了关键部门,咱去找他们帮忙办事还不是一路顺风?在村里有村长罩着咱们,镇长在县里是农业副县长,你说让他给些扩建款还不是一句话?这是人脉,干大事得先打通人脉才行,这才刚刚起步你就搞分裂不仗义吧。再一个啊门墩,你是养殖专家了,说话鸡巴了捎老带不干净不行啊,忒影响光辉形象了。

牛门墩一梗脖子说:庄稼人不说鸡巴说鸡巴,不叫说了算鸡巴。

牛犊儿说:你看你看……这不文明嘛。

牛门墩说:少提文明二字,你他妈在村里给哪个女人不耍你的鸡巴……

打住,老子我眼下改邪归正了。

牛十二说,门墩的心情我也理解,这么着,乳羊一出手,回来的资金先算了门墩的基础建设钱,每年的分红你们俩二一添作五,我呢,公益款,活动款算我,能给我个糊口费就行,逐步滚大后再说,你们看行不?

门墩说,那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把我的投资给了我,三一三余一我同意。

牛犊儿说,这么分我同意,内院不能起火,以后咱们不能只是个养殖符号,更主要是培养文化符号,这才有前途。

一股和暖的小风吹过,三个人又云消雾散了。转眼间“二犊墩”又归于平静了,就像一场暴雨下过后,山还是那山,树还是那树,村街房舍,鸡狗猪羊都还是原样儿。只是他们把饲料钱施舍了,千头羊张着嘴吃食这是个问题。牛十二说只好连夜进货了。

牛犊儿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事到如今只好如此。

可事情到了牛门墩这儿,脸上就出现了沧桑与苦难了。他说夜里进货老听到有人嚎啕大哭,眼前老出现忧心忡忡的影子,就像是惹了一群屈死鬼一样。有时候有风声和雨声穿进耳朵里,使我的眼睛有所失明。

牛犊儿说:你还是不是男人,过去共产党打天下都是在白天打仗的?打倒那么多鬼子和与党对抗的敌人,战场上哪天的死人不像是扔了满地半头砖一样,他们都眼失明耳失聪了?每当你胆怯的时候,摸摸你的裤裆间,看还是不是站着撒尿的人,是汉子,你就排除不必要的干扰,争取最后胜利。

牛十二说,夜里进货也最后一次了,以后定点进货,尽量避免黑夜干活。我赞同门墩的建议。

牛犊儿说,我举双手赞同这个决断!从此以后向天保证,一定在青天白头下干清醒的活,阿门!他做了个特别虔诚的动作,表示他的决心。

牛门墩由于处处受到牛十二的尊重,心里老大不高兴也会依存他们。

这个早晨很快就结束了。

牛十二说他刚眯了一会就做了个噩梦,梦见洪水把羊棚冲了个干干净净。

四川女人说:梦是反的。羊不会被洪水冲垮,就算真下雨了,河道离咱十万八千里水能冲过来?放心吧啊。

牛十二说:我得进羊棚去看看。

女人说:我刚喂上看什么看,再睡会儿吧,一夜没合眼,有什么事我会请示你的。就给牛十二重新拉住窗帘,带上门出去了。

然而这一天的事来得过于突然,先是有一个中年男人像探地雷似的一路探着来到羊棚,不知因何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下好长时间起不来,就像一个受伤的鸟禽扑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站起来,他望着宽敞的羊棚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连连摇头,居然泪流满面,紧接着仓皇地走了。

我顺着男人逃走的路线发现,一路上撒落了的饲料,像一条草蛇灰线,男人是顺着这条遗漏的饲料一路找来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丝儿冷凉让我抖动不止!

就在半晌午,村外来了黑压压一片人,就像是农民起义揭竿而起的阵势,牛家寨的上空如同一口黑锅“哐咚”一声扣住了,沟谷突然静下来,日光和风都凝死在半空中,村人们惊愕地站在各处呆怔着。沿路的狗知情悲戚地躲到一边,觅食的鸡被这一阵风暴般的阵势吓得咕嘎嘎满天界乱飞。

有人小心地问:出什么事了,这么多人来是要打砸谁家蜗舍一样,谁家惹事了?大家每人进行了一下检点都摇摇头觉得肯定与自己无关。

有人说:快找村长。

可四处找不见村长,谁也不知道村长这个时候正给杏花“饮酒自醉”哩。人们只能凭事态任其发展了,随着势如破竹的前行,人们惊愕地发现人群是朝着“二犊墩”养殖场挺进的。

这当儿,二、犊、墩都在沉沉地睡着,进了一夜的货都累了。他们的女人都在羊棚里清理卫生,并没听到村里的动静。只有门墩家的狗看到袭来的人群,“噌”地站起来狂叫,但寡不敌众。牛崽娃一看人群朝羊棚里挤就把住门说:生人不能进,防止细菌。

一个膘肥体壮的汉子拎起牛崽娃就扔在了一边,崽娃“吱哇”一声哭叫就上不来气了。但没有人理睬崽娃的死活。

人群来到羊棚前如潮水般地涌进去,“二犊墩”的女人们即刻迎上来,说你们要干啥子?

人群把三个女人推得一波三折,继续向羊群涌进。

前几天来求助的那个陌生女人,也跟着进了羊棚,观察了一下羊群,突然“呜哇”一声哭了,说这,这,这都是俺家的羊,贼汉子不得好死,原来俺的羊就是你们偷的,还什么典型哩,还假充好人哩,呸!贼汉子……

接着有几个人也说他家的三十只羊一只不少……

奇怪的是那些羊们听到各家主人的叫唤声都自觉地围过来,咩咩地叫着,两眼委屈地流着泪,好像受了巨大的委屈,充分显示了失踪后的重逢,很多人抱着自己的羊哇哇大哭……

那个探路的男人说:偷了羊又偷饲料,真是天意呀,要不是饲料引路这案咋破?公安巡游了一年都没有发迹,有谁敢想全县的典型户是个偷羊的,咹?砸死狗日的,掀翻他们的羊棚,倒了他们的灶!杀了狗日的全家,扛上尸首扔到梁脊上喂狼吃。牛家寨呀牛家寨,生生担了个好名声……

“二犊墩”的女人们措手不及,从地下困难地爬起来,说这是俺从山东进回来的,有的是收回来的,怎么会是你们的呢?

放屁,都是偷的,晚上我们听到羊群叫,门都被锁死了,我们想救羊都出不来呀,我们也不敢出来!第二天看到窗户下满是要准备杀死人的砖头、飞棱石。哪只羊是你们自己的,说、说,你说呀!男人们劈头盖脸地打“二犊墩”的女人们,她们说她们什么也不知道,得问问男人才行。

牛十二女人抱着头,被人群推来打去逃出羊棚,决定请示牛十二。

可是她一出来,一辆警车停在门前,一进院里怔住了。三个公安人员已经把牛十二从炕上拎起来,戴上手铐了。

四川女人扑到牛十二跟前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吗?

牛十二低头不言,只说带好崽娃。快把崽娃领出去别让他看见我被带走。

四川女人气急了说:就是把崽娃带到天边能给他抹去你给他带来的耻辱吗?平时你一本正经,怎么会是这样?

崽娃鼻孔淌血,额头上起了个黑紫包,像个失惊的羔羊在一旁睁大眼睛唏嘘着。

外面的羊棚被愤怒的失羊人砸得嘭嘭作响,更多的女人哭天抢地。

牛门墩,牛犊儿也戴上手铐被公安人员带进院里,说“二犊墩”全部抓获。

牛门墩一进院里就瘫下了,他几乎是被公安人员拖布袋一样拖过来的,他眼里流着白粼粼的泪:我说贪多嚼不烂,你们不听,这下好了,我要卖孩崽也不会是这下场……

牛门墩的云南女人,一向忍辱负重,这当儿歇斯底里地扑向公安人员,双膝跪地哭诉着:说门墩一直说害怕,一直不让妮妮动他的手,我知道了,他一直在自责,他知道错了,他会改邪归正,求公安放了他吧……

牛犊儿说:我只是随从,不是我的主意啊!

牛犊儿的跛脚老婆做梦也没想到牛犊儿会说出这种话,甩开手就给了牛犊儿一巴掌,说你真不是个爷们,平时高调唱得比谁都欢势,这当儿一推六二五,做着坏事还想当好人,伪君子!亏了你一肚子墨水,呸呸!

谁也没有想到跛脚婆会说出如此铿锵有力的话来。

牛十二于是平静地说:是的,没他俩人的事,都是我干的,他们不干我会杀了他们,请你们把他俩放掉吧。

公安人员说:这个不用你担心,法律会判断谁重谁轻。带走。

慢!村长急匆匆地走来,两条腿明显有些无筋无骨般的软,裤门上还有一片湿,经风一吹迅速变白,走路还带着“玫瑰”的风尘。说搞清楚了没有?搞清楚再带人呀,牛十二是县政协委员,是县里面公认的养殖专业户,怎能说带走就带走呢?又对牛十二说:这是真的?你从城里回来人恭理德,对人老好哩,我不相信你会这样,打死也不信,是不是有人眼红咱、诬陷咱?咹?你说,除非你亲口对我说我才信。

牛十二说:玉山叔,我是想当个好人,可社会允许吗?满世界都是大盗,抓我一个能抓尽吗?我也是受害者,我如果不被骗,我能想着去偷人吗?

啪!牛玉山扇了牛十二一耳光:你说说你,牛家寨开天辟地没出过这样挖根断苗的事呀,你爷爷在解放后最饿的时候也没长出过“三只手”,还为党得过十五斤“守志粮”哩,你眼下是缺吃还是缺穿,咋还长出三只手了哩,啊?你让我咋交代上级领导,你这是欺骗党欺骗政府呀!

牛十二哈哈地笑了,笑得很狰狞,并且笑出了两眼泪……

他又转向牛犊儿:你在现场会上讲演得多好?咹?你就是这样理解党的政策哩,就你这样子牛家寨的政权能交给你?还有牛门墩,你卖自己的崽没人管,可你老实巴交,咋还跟上大牛犊拉屎了哩?

“二犊墩”要被警车带走,牛十二提出要给石头干爹磕头,公安人员觉得此要求不可思议,但出于人道允了他的要求。一村人为最后这点儿人气流下了眼泪……

警车呼啸而去,全村人木桩似的站了一村街,一束束目光如同一条条青麻绳被警车扯了很远很远。

牛玉山在后面两手像企鹅般呱呱地拍着大腿,说你回来扶贫济困,大家对你是点头的多摇头的少,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善面里装了颗十恶不赦的心!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十一

当事情有了个准确的轮廊,一只鸟悲啼着从我身体上掠过,把我从噩梦中惊醒!

“嘎啦”一声,我感到我身体刀砍斧劈般地破裂了!我先是出现了极大的错愕,后来是落魂,再后来是失魄!我不知道是想呐喊还是想恕罪,我没有保护好牛家后代,我对不起牛家祖先。直到此时我才大悟:如果我石头有灵,我助他的只是身体健壮,但我没有能力助他心灵健康。这是我最大的错失!我默哀了许久许久,哪怕地老天荒,可我只是块最纯粹的石头,我的心是实诚的,缺少的就是人类日趋发达的心术心机,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有回天之力啊!在牛家我简直无颜可留了,我想掩面,我想痛哭,我的心在流血!因为被牛家信任而深深地蒙羞……

牛十二跪在我身体上磕头,我的心早已破碎了!

哭泣了几天的女人们都复归于静了,烟囱没烟了,院落又空了,四川女人带着牛崽娃呜呜咽咽的哭着走了不知去向。

就在那个夏天,我在牛家院落静躺300年,经过日侵月蚀,风雨沧桑,幽愤过度终于破裂成四块,在破裂处爬出了满院落无法站立的蝼蚁,它们分别在各个角落蚀刻我的伤口,我感觉到我身体的破处有一种湿湿的、咸咸的东西一直在流……

有一个捕蚂蚱的小孩,惊讶地喊:血!石头流血啦!

左邻右舍听了小孩的喊叫应声来看,一传十,十传百地涌了来,说流血了,石头流血了,石头还流血?神了啊!

一个百岁老者如同一根老朽的树,身体的裸露部分筋骨一条条突暴,她拄着拐杖盯住我,干枯的眼里流下了一串浑浊的老泪……

而更多的人只是惊愕!

我不知道人们是否懂我的心,是否愿意正视一下我的伤口……

这个季节的风宁静而粗砺。

我又被青草覆盖了,而这次覆盖大概是永远的沉默,永远的废弃……

在此后的一个日子里我看到一个穿着洁白裙裾的姑娘从梁上跑来,身后荡起了一缕儿尘烟。只见她拿了一束塑料百合花来到空旷的羊棚前,徘徊了很久很久,痛苦和不安在脸上凝聚得山高海深。站定了的时候抹去泪水,盯着那束百合花苦笑了,说原来是个摆设!就狠狠地摔在地下。踢了一脚废弃的羊棚,哼!一场游戏!那眼神纯如蓝天白云,然而却装了满满当当的大困惑与大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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