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竹枝明我三峡情

2012-07-12 00:33罗婧奇编辑
中国三峡 2012年8期
关键词:夔州竹枝词刘禹锡

文/罗婧奇 编辑/任 红

刘禹锡雕像,重庆市历史名人馆。 摄影/杨兴斌/FOTOE

刘禹锡,字梦得,中唐文人,赢“诗豪”美誉。他自言为汉景帝贾夫人之子中山王刘胜的后人,“世为儒而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出自公务员世家。古代文人很有意思,作自传常大费笔墨来详尽描述祖辈家底,自己的做官经历也巨细无遗,结文则多用自撰铭文表达一生不卑不亢、但未能完全施展政治抱负的遗憾。刘禹锡和那些对自己的政治生命留有遗憾的文人一样,回首生命征程,没有用笔墨去记录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乐趣,没有静下心品读自己的作品来番自评自审,没有真切认同自身作为一个文人的价值,一切,终究是以政治当先。

所幸,他书写的文化历史不会逝去,诗词文章中的一曲曲心情写照和民风白描欢歌,述说了他坎坷丰富的人生,也记忆了一段因失意流放而促成的三峡情缘。

仕途之旅:波澜骤起风雨至

刘禹锡历经中唐代、德、顺、宪、穆、敬、文、武八朝,朝堂更替之频繁必然催生变革和机遇,有人赢得荣耀,有人获取失败,英雄成败一瞬间。也许,“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情怀都要历经人生起伏与坎坷磨难才能体会,少时难免自诩,也难免意不平。

刘禹锡自小好读好学、勤奋修持,年岁尚小就给十五岁作《童蒙集》而声名大噪的文化名人权德舆留下“恭敬详雅,异乎其伦”(《送刘秀才登科后侍从赴东京觐省序》)的印象,诗僧皎然和灵澈也曾指点他诗歌创作。少年之身薄具声名,为刘禹锡进京参加科举考试打开必经之门。那时刻苦求学的目的就是博取功名,考生上京应考必须先得地方官选拔推荐,与权德舆、皎然这样的名人互有往来的刘禹锡自然成为了地方官的举荐人选,十九岁少年游,京城长安成为他走出家园的第一站。

重庆市九龙坡区巴国城巴渝历史名人长廊,刘禹锡浮雕。摄影/杨兴斌/FOTOE

一个立志要步入仕途的人,有两点必须认识清楚,其一是要从文,会写文章,其二是要做好为之奉献一生的准备。现代人已经是幸福的了,从拿到文凭、踏进社会到安全退休,不过三十几个年头。古人的仕途之旅却是从为官伊始直至生命尽头,早早拜官者的工作长度更是久远。刘禹锡在时人眼里应该算是运气上佳,“禹锡既冠,举进士,一幸而中试”(《子刘子自传》),年纪轻轻、春风得意,并且直至他七十一岁高龄卒于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任上,流连仕途近五十载。

德宗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刘禹锡与柳宗元同榜登进士,青年得志意气盛,金榜题名真谓人生一大幸事,从他日后祝贺他人登榜、也回想自己当时感受的诗《宣上人远寄和礼部王侍郎放榜后诗,因而继和》中可窥一二:“礼闱新榜动长安,九陌人人走马看。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

放榜龙门跃,蔼蔼时日来,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刘禹锡登吏部取士科,被任命为太子校书,为正九品东宫太子属官,负责校理崇文馆的图书典籍,职位不高但坐拥群籍、开阔眼界,并与一些官僚展开交往。从这一年起,刘禹锡的仕途之旅正式开启,直至宪宗永贞元年(公元805年),他的政治生活如意风顺。

“及丁先尚书忧,迫礼不死,因成痼疾。”(《子刘子自传》)刘禹锡葬父奔丧之后,入徐泗濠节度使杜佑帘幕,任节度掌书记,投身戎马。后又改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期间多撰写表状公文,晓通吏事。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刘禹锡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在时人看来已是踏上升迁朝堂的终南捷径。既年,升任监察御史,得与柳宗元、韩愈共事,学术时政、诗词文章,他们在辩谈中造就文学佳史,在碰撞中产生友谊深情。即使后来韩愈被迫离京,再到刘、柳二人遭贬,双方也应永贞风波意见相左,但“吾尝同僚情可胜”(《永贞行》),令人不胜唏嘘。

刘禹锡在任监察御史期间与太子侍读王叔文熟识,王叔文素有改革志向,与太子侍读王伾等人是同路中人,刘禹锡和柳宗元也成为主张革新的势力集团成员。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德宗死,顺宗即位,任用以王叔文为核心的进步势力推行改革弊政措施。刘禹锡被擢升为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成为有力管控中央财政、控制盐铁的实力干将。“凡所进退,视爱怒重轻,人不敢指其名,号‘二王、刘、柳’。”(《新唐书·列传第九十三》)“二王、刘、柳”即指王叔文、王伾、刘禹锡和柳宗元,可见刘禹锡是政治革新力量的重要人物之一。

历来革新朝政都是一场雨骤风紧的战役,与豪门大族、宦官权臣形成对立的革新派承受着重压与阵痛,反对势力串通反扑,顺宗被迫“内禅”退位。革新只进行了半年,革新果实在政变后的残酷打压下消失殆尽,革新人物的命运就此改变。宪宗同年八月即位,改年号贞元为永贞,下诏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翌年赐死,贬王伾为开州司马、不久病逝。刘禹锡二十年的贬谪生涯随即拉开序幕,可叹他最辉煌、最活跃的政治生命如昙花一现,在政局暗涌中被激流戳伤,终成为无可奈何的牺牲品,被放逐到荒芜僻远、落寞萧索之地。

贬谪之路:“竹枝”民风日记

宪宗先贬刘禹锡至连州,行至江陵,又传旨贬其为朗州司马。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十二月,刘禹锡和柳宗元等同批被贬之人一起奉召回京,但次年三月,他又被逐放为连州刺史。后来又先后担任夔州刺史、和州刺史,直到敬宗宝历二年(公元826年)从和州奉召回洛阳才给贬谪生涯画上句点,其时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

刘禹锡《竹枝词九首(并引)》道:“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扬之,附于末。”诗人屈原正是刘禹锡眼中为国为民却含冤受贬的代表,从屈大夫起,贬谪和古代文学发生了紧密联系,不同时代的不同个体走上了不同的贬谪逐放之路,其中辛酸血泪、胸空豪情暂且不言,为文学做出的贡献却是难以计量。忤逆权贵、犯法替罪的官员,多获一纸贬文而举家从中心居北的都城,奔赴当时交通闭塞、蛮荒野俗的南方,刘禹锡曲折到过湖南、广东、重庆、湖北等地,忍受二十年逐臣之苦,但他在文学造诣上镌刻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通过诗词描摹了巴楚地域淳朴的风土人情,记录了由忧虑到释然的心路历程。

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刘禹锡到任夔州刺史,因而与三峡结缘。夔州,今重庆奉节,战国时名为“鱼复”,相传屈原汨罗投江,神鱼吞进他的尸身,经洞庭湖进入长江,溯江而上想把屈原送归故里秭归,因悲伤流泪模糊了视线,游过秭归而不知,直至撞到瞿塘峡的滟滪堆才醒悟折返。如此典故,为夔州增添了神秘和诗意的色彩,也使这个地方向来就有贬谪“传统”,后来人自是颇多感慨。

刘禹锡在朗州(即今湖南常德)期间,已深入民间,感受地方民俗,创作了《采菱行》、《竞渡曲》等作品,“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一十》),他效仿屈原深入民间、认同风俗,听闻祭神曲子而创作,为其后来流放夔州的两三年间创作竹枝词等贴近人民的作品奠定了文化认知基础。

竹枝词,是一种由巴蜀间民歌演变过来的,集辞、声、乐、舞为一体的综合艺术,但已难再现载歌载舞的原始风貌,自刘禹锡起把它发扬成了一种诗体。步入文坛的竹枝词保留了清新自然、活泼开放的价值特征,又因超越现实生活、注入对社会历史的体悟和思索,而更添风姿。刘禹锡以“九”为结,作竹枝词九首,另别有两首竹枝词,一共十一首留存,是夔州山河地理、民风民情的日记绘本。

三峡是竹枝词的发源地,它独特的山水风物是竹枝词的描绘主体。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竹枝词九首》之八

这自重庆绵延至巴东的秀丽山川,被雨冲刷后色泽鲜动,但苍茫的青黑色映衬着猿猴凄切哀转的啼鸣声,于清丽中赋予一种愁思,是否又勾起观景人自身的惆怅?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催。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竹枝词九首》之六

“滟滪堆”是夔门雄姿中的一大奇景,它伫立在瞿塘峡口的江心,一“石”当关,翻腾汹涌的江水不能使之移动,船只到此只能眼望圈圈漩涡颓然叹气。为疏通长江航道,滟滪堆在1958年被人为炸除,但它的曾经存在为三峡增添惊险色彩,它借诗人作品而定格在三峡历史中,令人生畏又生情。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竹枝词九首》之七

自奉节白帝城起、巫山大溪乡止,十二险滩铸就瞿塘峡之险峻,不知在急流奔腾的江水轰鸣而东去时,刘禹锡的心中有没有感慨“平地起波澜”的前半生?

民间的生产劳动与质朴情意在刘禹锡的竹枝词里生动而美好。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

——《竹枝词九首》之九

这正是山村百姓春季的劳动场景,山的青绿、花的缤纷,烟火缭绕、人声起伏,年轻姑娘的金银首饰晃花人眼,壮实小伙的勤劳有力吸引人心,自然景色与劳动场景恰当组合,一派山间天堂景象。《畬田行》对山民畬田生产的劳作方式进行了细致描述,烧荒后经过耕作以待丰收,刘禹锡关心劳动生产,也赞美劳动人民。同音字“晴”“情”双关,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竹枝词二首》之一

美丽的姑娘听见意中人的歌声,却捉摸不透情郎那和天气一样变幻的感情,小女儿患得患失的心态展露无遗。还有,《踏歌词四首》之一道: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联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江边女郎互相倾诉等不到喜爱之人青睐的忧思,月夜景色和迷蒙情感景情交辉,组成一幅动人的民俗画幕。

不得不说,以民间歌谣发展而来的七言绝句,虽已不见人歌之舞之,但格调韵律的婉转、文化情思的旖旎,都令竹枝词继续在咏民俗、歌民风的道路上闪耀光芒。刘禹锡的竹枝词多用四句、二十八字的格律,第一、二、四句押韵,均用平声韵,满足竹枝词的格律,精巧别致,婉转动听。

河南荥阳,刘禹锡纪念馆。远处是雕像和坟冢。 摄影/聂鸣/FOTOE

楚地之风:赠与三峡情

刘禹锡在夔州任上只呆了两年多时间,于长庆四年(公元824年)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作别夔州,乘船东去。虽然时间很短,刘禹锡却与巴楚之地建立了深远的联系。

陆俨少书刘禹锡《杨柳枝词》。镜心,水墨纸本, 68×42cm。印鉴:宛若(白文)、俨少(朱文)、晚晴轩(朱文)。

从洛阳奔赴夔州的途中,刘禹锡作《松滋渡望峡中》,书写对楚地的第一印象:“渡头轻雨洒寒梅,云际溶溶雪水来。梦渚草长迷楚望,夷陵土黑有秦灰。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十二碧峰何处所,永安宫外是荒台。”他在江陵江上,远望茫茫长河在雾气中似无尽头,便如同未知的命运,不清楚何处安身立命,遥想宜昌地域,景色秀美伴随楚国风韵,战国往事尘烟中,蜀汉荒没一场梦,吟的是景,想的是史,恨的是昏庸。

在夔州,除了淳朴优美的竹枝词,刘禹锡还作《畬田行》、《机汲记》、《伤愚溪三首》、《别夔州官吏》等诗文。前两者是他关心农业、褒赞劳动人民勤劳和智慧的优秀作品。《伤愚溪三首》是他怀念故人柳宗元的名作,在“隔帘惟见中庭草”、“草圣数行留坏壁”的荒凉景象中,感慨故人舍己仙去,德行令其留名,自己却不得再见,“山阳旧侣更谁过”,徒添寄思与哀愁罢了。两年多的任职结束兴许会开启另一段得意人生,但刘禹锡在离别当口,回想起漫漫失意的日子,还是有些不舍。“巫山暮色常含雨,峡水秋来不恐人”(《别夔州官吏》),长江三峡的美景,今日“一去扬州扬子津”后,怕是不能复见,刘禹锡想起自己所作的“九歌词数首”,那些写于此地的竹枝词就算是不可磨灭的记忆吧。

告别夔州,刘禹锡还延续着与三峡的情缘。瞿塘一过,他观赏了巫山神女庙,作诗一首:“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巫山神女是峡江上美丽而凄婉的神话,刘禹锡在景色和神话间思索现实,末尾两句指出神话的虚幻性质,暗讽如今当朝者也在虚梦中沉醉而不知醒。

《秋江早发》是刘禹锡积极进取、满心曙光的心情写照,所谓“草树含远思,襟怀有余清”。清早他已在征途,迈向长江下游的和州,也迈向宽广的未来,自言“沧州有奇趣,浩然吾将行”,豪情抒怀跃然纸上。更有《武昌老人说笛歌》、《西塞山怀古》等写人、怀古作品,这些写于途中的见闻感思多少透露着楚地的色彩,清朗明晰,颇具遐想空间。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出自刘禹锡《陋室铭》。吴友如绘。 供图/FOTOE

及至晚年,刘禹锡在和州刺史任上,与令狐楚多有唱和之作,与白居易交游甚深。文宗大和元年(公元827年),大赦天下,刘禹锡得以重返洛阳,任东都尚书省主客郎中,次年至长安任主客郎中。想当年他因作《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回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冤获讽刺朝廷罪名,在当时权贵口中充满讽刺的“刘郎去后栽”,却成就了后世桃花的诗意别名“刘郎”。再见长安,他作《再游玄都观绝句》应和,丝毫不避前嫌,屡遭打击的“前度刘郎”,凭着“今又来”这般忠守信念的意志使人佩服。

此后刘禹锡从礼部郎中,再历任苏州、汝州、同州刺史,再因足疾改迁太子宾客及秘书监等闲职。武宗会昌元年(公元841年),加检校礼部尚书衔,兼太子宾客,故后世称其为刘尚书、刘宾客等。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刘禹锡病重,作《子刘子自传》,回首七十载人生路,所有可喜、可悲、可怨、可叹的片段场景一一在脑海流过,终让他作“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的总结性心声。他身有所长,亦遭劫难,但志向不改,一直保持着《陋室铭》中所写那般洁身自好、高洁隐逸的风伟姿态——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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