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杏花· 春雨· 江南

2012-05-18 08:55编辑罗婧奇
中国三峡 2012年8期
关键词:泰伯惠山东林

文/任 红 编辑/罗婧奇

无锡并不是一座醒目的大城。

当我不了解无锡的时候,无锡只是一罐同友谊有关的绿茶。发如黛肤胜雪的秦云递给我,泡进天津引来的滦河水,足足够我们俩喝上半个学期。当时的秦云,是南开陈省身教授的研究生,而今已是无锡江南大学的数学教员,在杏花春雨中,教那些我猜破头也想不明白的微积分。

当我有一点了解无锡的时候,无锡是一座有气质的城。它不是皇族贵胄,也没有京畿气度,它不需要别人膜拜,不需要别人俯伏。你只需平视它,虽不能及,心向往之。透过烟雨润湿的玻璃窗,窥见被歪曲的街景和行人,会陡然生出近乡情怯的错位感。

无锡的厉害,并不在它有特别厚重的历史,正如一个人活得久了,总会有些阅历,总会有那么几个可以圈点的时段。不是的。无锡当然也很久,久到泰伯奔吴的时代;但它最迷人的部分,最颠倒众生的部分,我以为是在不远的现代。就在不远处。

无锡是江南烟雨,是风清露白,是草长莺飞,是浅酌低唱,是文人闲趣,是诗书传家,是岁月无声……

江苏无锡,蠡园西施湖及西施像。 摄影/阎建华/FOTOE

无锡县:“当周秦间大产铅锡,至汉方殚”

如果要追溯无锡的建制沿革,可以追溯到泰伯的时代。商末,周太王长子泰伯为让王位,偕弟仲雍,东奔无锡梅里,筑城立国,自号勾吴。泰伯华丽地转身离开,抛下一句别具意味的话:“吾之吴越,吴越之俗,断发文身,吾刑余之人,不可为宗庙社稷之主。”

在夏商周三代,太湖流域落后于中原。泰伯所奔的东吴,正处在马桥文化时期。据史学家李学勤讲,这时的马桥文化,只有微弱的良渚文化的印记,却远远不及上一个文化的高度。唐陆龟蒙拜谒泰伯庙,不禁感慨:“故国城荒草未荒,年年椒奠湿中堂。”

太湖是万年前,长江与钱塘江所挟带的大量泥沙在河口地段淤积而成的。太湖成为平原上的洼地,周围有大小湖荡323个。低洼沼泽,河沟纵横,芦苇摇曳,3200年前泰伯初来时,无锡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西汉高祖五年始置无锡县,治今无锡城区,属会稽郡。武帝元封元年,为无锡侯国;征和四年复为县,属吴郡。王莽时改名为有锡县,东汉光武间复无锡县。三国时,孙吴废无锡县,分无锡县以西为屯田,置毗陵典农校尉。西晋太康二年复置无锡县,属毗陵郡。元元贞元年升无锡为州,属江浙行中书省常州路。明洪武二年,无锡鼋头渚复为无锡县,属中书省常州府。清雍正二年,分无锡县为无锡、金匮两县,同城而治,属常州府。

关于无锡的得名,也颇具戏剧性。无锡之名有多说,一说来源古越语,出自春秋时期。二说出自战国时期,《越绝书》载,春申君曾“立无锡塘,治无锡湖”。又盛传西周以来,锡山盛产锡矿,至汉初锡矿采尽而得名。唐陆羽《惠山寺记》和明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皆有类似记载,大有资源枯竭耗尽的用意。

《惠山寺记》谓:“山东峰,当周秦间大产铅锡,至汉方殚,故创无锡县,属会稽。自光武至孝顺之世,锡果竭,顺帝更为无锡县,属吴郡。”这一说法,为历代无锡地方志沿袭征引。但清光绪《无锡县金匮县志》则认为“王莽时大改郡县之名往往与旧名相反”,所以“锡出而更名,孝顺时锡竭而复旧,殆不足据”。

三说则认为,“无锡”是因生活在无锡的某一个古越人部落,以一种治鸟为图腾而得名。

我问秦云更信服上面哪种来历。秦云微笑,都信。

江苏无锡市锡惠公园“天下第二泉”,少年宫的孩子常来此地演奏名曲《二泉映月》。摄影/宦玮/CFP

惠山泉:“一瓣佛香炷遗像,几个衲子拜茶忙”

喝无锡的茶,当用惠山的水。我和秦云喝茶的方式,大有焚琴煮鹤的态势,是要被方家笑的。其实,我们的处境恰如明朝张岱所言“余不能饮潟卤,又无力递惠山水”的为难。那是多么简陋而忧伤的青春。

惠山多清泉,有“九龙十三泉”之说。作为专有名词的那眼惠山泉,为唐大历元年间无锡令敬澄所开,原名漪澜泉。茶圣陆羽亲品惠山泉,将其泉位列为第二,故此泉也得名陆子泉。

唐武宗时,宰相李德裕爱惠山泉,令地方官用坛封装,驰马千里,供他煎茶。此事为皮日休讥诮:“丞相常思煮茗时,郡侯催发只嫌迟;吴国去国三千里,莫比杨妃爱荔枝。”李绅在无锡做仆射,也称惠山泉“人间灵液,清鉴肌骨。漱开神虑,茶得此水,皆尽芳味也”。

到宋代,惠山泉更是声名日隆。欧阳修撰《集古录》,请蔡襄做序,精选四件礼品:鼠须栗毛笔、铜渌笔格、大小龙团茶,另一件就是一瓶惠山泉。苏东坡作诗云:“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泉。”黄山谷也作诗云:“锡谷寒泉撱石俱,并得新诗虿尾书。急呼烹鼎供茗事,晴江急雨看跳珠。”杨万里更为凑趣:“惠泉遂名陆子泉,泉与陆子名俱佳。一瓣佛香炷遗像,几个衲子拜茶忙。”宋徽宗时,惠山泉成为宫廷贡品,已与民间无关。高宗赵构在金兵追击下逃经无锡,仍有雅兴一品惠山泉,颇有几分生死度外的洒脱。

到元代,书法家赵孟頫专为惠山泉题字作诗,笔迹至今犹在。

明正德十三年,文征明同书画好友蔡羽、汤珍、王守、王宠等游览惠山,饮茶赋诗,遂做《惠山茶会图》。半山碧松之阳有两人对说,一少年沿山路而下,茅亭中两人围井阑会就,支茶灶于几旁,一童子煮茶。方家说,此画运笔纤细,略带拙味,是小青绿画法的新格。

清乾隆帝封惠山泉为天下第二泉。而这个二泉,也就是二胡曲《二泉映月》的二泉。

瞎子阿炳,在他没有光的视界,用手指和弓弦,点亮了惠山泉水的暗夜。那点光亮,像起于青萍之末的光,渐渐的,将清辉铺满了整个水面。

盲音乐家就像是无锡城的流媒体,传播着最新的消息。薄暮中的无锡人一听到那咿呀的胡琴,就知道阿炳回来了,那个嫖妓吸毒爱音乐的歌者回来了,那个让无锡蒙羞又让无锡荣耀的私生子回来了……

民间音乐家阿炳(1898~1950),原名华彦钧,江苏无锡人。他双目失明,但音乐造诣高,留下琵琶曲《大浪淘沙》、二胡曲《二泉映月》等。 供图/聂鸣/FOTOE

宜兴陶:“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

秦云装绿茶的茶罐,是极普通的制陶;我喝绿茶的茶杯,是极普通的玻璃。秦云说,隶属无锡的宜兴,盛产最好的紫砂陶。

宜兴是中国的陶都,古称荆邑,因境内蜿蜒而过的荆溪得名。紫砂陶不同于其他的陶,是介于陶器与瓷器之间的炻器。紫砂陶的起源略有争议,有宋说和明说,以明说占主流。周高起《阳羡茗壶系》中记载:“僧闲静有致,习与陶缸、瓮者处,抟其细土加以澄练,附陶穴烧成,人遂传用。”

人们常说紫砂陶贵重如珩璜、珍重比流黄,可以达到与黄金争价的境地。张岱说:“一砂罐,一锡注,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明熊飞说:“景陵铜鼎半百清,荆溪瓦注十千余。”《台阳百咏》中记载制壶名师供春“小壶一具用之数十年,则值金一笏”;《茗壶图录》也记载过“明制一壶,值抵中人一家产”的事情。

紫砂陶温润朴实,不施釉彩,素心素面,颇得明清文人的大爱。明中期出现了一批兼有文人艺匠双重身份的紫砂精器大师。陈仲美最早将款识和印章并施于壶底,开壶史之先河。陈用卿则首次将铭文刻于壶身。到清朝,专业刻家代署款铭刻蔚然成风。文人对紫砂壶创作的参与,促进了茶道与文学的互动。

造壶十八式的陈曼生写过一幅对联:“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当茶遇到紫砂,则必然因彼此的性情而相惜起来。倘若要深究茶与紫砂的渊源,我们则会注意到明初某些有趣的改革促成的经济背景。太祖朱元璋下诏废团茶,而改制叶茶。这不仅带动了茶文化系统的转变,也使得茶饮用方式发生剧变,遂令紫砂在茶器中异军突起。历史总是那么偶然,又总是那么必然。

秦云说,比无锡地下湮埋的紫砂矿脉更珍贵的,是无锡的人。是尤袤、倪瓒、顾宪成、高攀龙、薛福成、徐悲鸿、吴冠中、周培源、钱钟书、杨绛、杨荫榆、钱穆……是许许多多可以成为他们的人。

无锡人:“箫间,只有飞云可往还”

一地的人文荟萃,则必同此地的教育有关。明末有四个著名的书院,东林、江右、关中、徽州。其中,著名的东林书院,便在无锡。

《明史·顾宪成传》记载:“邑故有东林书院,宋杨时讲道处也。宪成与弟允成倡修之,常州知府欧阳东凤与无锡知县林宰为之营构。落成,携同志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辈讲学其中。”

东林书院的重建资金,由顾宪成募集,共耗银1200两。作为一个有组织的文化沙龙,东林书院制动《东林会约》,规定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定期会讲。东林书院不分尊卑、不限地区、不论长少、不收学费,甚至连食宿都是免费的。

《顾宪成传》说:“其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由是东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以至言夺情奸相讨贼、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这里宽松自由的学风,后为权阉魏忠贤所忌惮,终被构陷罗致罪名。

今天,我们很难证明“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东林书院与后来此地的人文荟萃的直接关联。但是,这样的一家书院无疑会熏染无锡的人文环境,而这样的文化氛围,又极有可能被有意或无意地传承。

我们即使找不到直接的证据,仍然能循着东林书院的文化线索,寻觅到无锡血脉中的文化基因。那是钱钟书《围城》的诙谐,是杨绛《洗澡》的隽永,是徐悲鸿《奔马》的动感,是钱穆国学的厚重,是周培源物理学的艰深……

这几乎是每个中国人都能说出的无锡人的名字,他们几乎参与到中国现代文化和科学建设的方方面面。但是他们似乎一点也不主流,甚至还有点过于低调了。他们总是让人想起倪瓒在东林桥畔夜泊时写下的《南乡子》:“涧户林扉元不闭,箫间,只有飞云可往还。”无锡人,就是那么潇洒落拓,毫无拘束,仿佛可以自由穿行于仙界与凡间。

秦云说:这些无锡人,他们一定凭吊过泰伯庙的祖先,一定流连过寄畅园的风景,一定倾听过惠山泉的音乐,一定膜拜过青山寺的钟声,一定见证过无锡米市的繁荣,一定缘梁溪行,任梅花粘在身体和发间,一定登鼋头渚,看渔樵江渚桨声灯影……

一定是这样的。

左:无锡东林书院前有“东林旧址”石牌坊一座。 摄影/吴吕明/CFP

右:徐达章的《课子图》,1906年作,描绘他教导儿子徐悲鸿作画的情景。 供图/FOT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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