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启翠
冠饰之美
文/唐启翠
金镶玉嵌宝石云龙冠(明梁庄王夫妇墓)
“冠冕堂皇”,往往隐含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贬味,若只看本身的意思,就完全是褒义的。因为有历代出土和传世的实物作为凭证,“冠冕”的“堂皇”,就是表示最高规格的庄严法相和君权神授,威慑世人。在这些冠冕中,可以获取诸如身份、文化、宗教、职业、地位、性别等讯息。然而,“冠”就是日常要戴的帽子,冠饰是把“摘帽戴帽”这种日常小事从生活中脱离而出,成为某种身份的定性,“带什么样的帽子”则是分什么场合、什么角色的细节暗示。“加冠”是男子成年的标志,而“加冕”则是获得王权的象征。
考古发现,冠饰几乎都出自大中型墓内墓主头部附近,由于难以抗拒的自然腐蚀,几千年前的完整冠冕已很难看到。今天得以幸见的仅仅是冠冕构件或其残缺的器物,如斧钺、琮璧,上面有纹饰、特殊造型的人像等。这些可见的构件与纹饰,正是得益于那些不朽与永恒的材质制成件件精品,如红山文化的玉箍形器、石家河文化的戴冠玉人像、西安西周羽冠玉人、阿鲁柴登鹰形金冠饰、梁庄王九旒冠冕、江苏毕沅墓莲瓣玉冠等等,断续却不绝如缕,见证着冠冕堂皇的璀璨文化。
湖北钟祥的梁庄王夫妇合葬墓里,陪葬有金、银、珠、玉、宝石等饰物多达4000余件,墓中出土的“嵌宝金冠顶”、“缠臂金”金饰、髹金的王妃封册,是明代亲王墓中的首次发现,规格仅次于明定陵,其中不仅拥有明亲王规制的九梁皮弁和九旒冠冕,而且拥有迄今仅见的七件金镶玉宝石冠顶中的六件,嵌玉石金簪头面25件,嵌玉镶宝腰带甚至超过皇陵,实属罕见的富丽堂皇,被称之是郑和时代的瑰宝。头面首饰与金花头饰等当为凤冠霞帔的皇族装束品。英年病逝且因无后而除封国的梁庄王朱瞻垍夫妇墓中,为何如此金玉辉煌,至今仍是令人玄想的谜题。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墓中奢华的金银宝玉、佛教用品,如大鹏金翅鸟、金黑天神像、金刚杵、法铃、莲花金座珠玉冠,蕴含着祛邪御恶、祈吉祥求再生的深层象征。
我国出土的大量冠饰表明,人类自史前时代就开始佩戴用各种玉石、珠宝、贝壳、金银等制作冠冕装饰,这神秘的冠饰背后,隐藏着墓主人对于地位、威仪、权力、身份的执著迷恋。我们在这些美丽的冠饰面前,除了欣赏其美丽而堂皇的外表,也为世人揭开冠饰背后的风云变幻。
据《明史·舆服》记载,冠上的梁数代表着权位高低,皇帝十二梁,亲王九梁,公侯八梁,一品七梁,二品六梁,三品五梁,类此递减。而金玉宝石使用的话,是按品级规制的,白玉云龙只有皇室可用。显然,这种嵌宝石金玉相章的奢华装饰风格,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碰撞之后的交相辉映。实际上,从新石器早期开始,先是合用玉石、珠贝装饰,后用青铜、金银等,其实都是作为天地日月的精华能够凝聚宇宙能量的珍贵物质而被人宝贝和信仰。因为神奇,所以宝贵,在最早的神话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中,说得十分清楚:玉石和金银作为神圣的稀缺资源引发了两个国家间的巫术之斗和武力战争,而源头就是要用圣洁的玉石和金银来建造圣山、修建神殿、装饰神圣王冠。
古代中国,最早的王冠也是用上等宝玉制作而成,如良渚三叉形冠饰、凌家滩王冠等,均出自大型墓葬死者头部,底部有榫和孔,附近有玉簪或骨簪,有的正反还雕刻羽冠獠牙神像。1970年江苏吴县灵岩山清人毕沅墓中出土一件宋代玉冠(现藏南京博物院),为新疆和田青玉精雕细琢而成,质地温润光泽如凝脂,冠如双层绽开的莲花,重叠的莲瓣舒卷有致,自然曲展中形成冠顶,冠下端两侧对钻有双孔,中插润泽澄碧玉簪,恍若碧叶,与青白莲花玉冠深浅相映成趣,构思巧妙、匠心独运。毕沅是清乾隆年间的文官,自号灵岩山人,生平酷爱金石文物,收藏了不少精品,据说这件来自宋代的莲瓣玉冠即是他钟爱之物。此冠的出土,同样令世人玄思无限。
金冠碧玉簪(将军山沐昌祚墓)
头面首饰(明梁庄王墓)
金花头饰(明梁庄王墓)
镶宝石青玉镂空凤穿牡丹金簪(明梁庄王夫妇墓)
嵌绿松石鹰形金冠饰(阿鲁柴登出土)
一位德国人类学家利普斯经过观察后发现:“帽子的出现总是有与实用价值无关的社会性和宗教性。许多非洲部落首领精美的盖头物,显然是尊贵的标志。”而在很多民族中,年轻男子只有举行成年礼后,才有资格戴帽,而这帽子上常常会装饰上羽毛,有着十分神秘和复杂的意义。
说到冠冕的功能,最主要者当属“防护”与“通神”,“防护”在于人们意识到头部的神圣与脆弱,比如天灵盖、灵魂居所、发肤受之父母等叙事均显示出头与灵魂、上天的关联,甲金文“天”、“元”、“人”等字构形为一,皆源于古人对天的观测与取法,天即是头顶之上的一切。穹庐般的上天至高无上、神秘莫测,缩影于人体则头无疑就是天。最明显的就是宗教人员如萨满、巫觋等作法时所戴冠通常被称之为神帽或神冠,通神功能是不言而喻的。各代帝王在各类仪式上所戴冠冕,均以天穹为法。最早的帽式与屋宇的构造就是取自头顶的天:穹窿。因而可见,武进博横山桥王家洛家族墓出土的明漆纱珠翠庆云冠,就足以表现屋宇、冠帽,其实就表现了宇宙天穹的缩影。
依据著名史前考古学家金芭塔斯说法,在欧洲大陆新石器时代早期的艺术中,女神形象均被描绘成头戴王冠或高居宝座的女祭司形象。而在民间文学中,这些王冠(或角、蛇、鸟等)则象征着智慧、财富和再生力量,具有“可以让人知晓世间万事、发现隐藏的珠宝、通晓动物的语言” 。
根据《后汉书·舆服志》的追溯,乃是来自圣人仿生学的奇思妙想:远古之时,人们穴居野处,衣毛而冒皮,未有定制。观翚翟之文,荣华之色,见鸟兽有冠角之制,于是仿作冠冕以为首饰。这一段仿效鸟兽冠角以为人之冠冕的追溯,与文字学家对冠冕原型即上饰以牛羊鹿类角或鸟羽的解、出土实物和异域民族仪式冠饰资料如出一辙。鸟兽本身在古人眼中也具有人所缺失的神秘力量,如鸟之自由飞翔、鹿角之脱而复生、牛羊角之丰饶等,再塑性于珍稀玉石金银,更是神之又神而能精焉。中国上古的神话传说中,最神圣的鸟是凤鸟——龙虎蛇燕鹳鸡等禽兽的复合体,有着华丽的三叉戟式冠和羽毛,是风神和上帝的使者,见则祥瑞,如少昊立国与周人受天命皆有凤鸟出现。这是典型想象神鸟。依据《诗·商颂·玄鸟》传唱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和《史记·殷本纪》所记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商契的神话,神秘的玄鸟与已经被考古证明的商朝始祖有关,玄鸟的原型一说为凤凰,一说为鸱枭,而新石器时代以来大量鸱枭造型器物、纹饰尤其是商墓中玉石神枭和青铜枭形宝器,乃至“商”、“雚”形音的相似,和民族志材料中鸱枭所兼具的死亡与再生、战争与智慧等女神的神格,均使得鸱枭说近来更占上风。由此,冠(莞)、雚、玉冠羽饰在造型、功能和加冠成人、加冕成王通神等的象征意义上也有了打通式理解。
明漆纱珠翠庆云冠(武进博横山桥王家洛家族墓)
从后世文献对冠冕取象于天的认同,以及出土的大量羽冠饰,华夏冠冕初形与鸟羽关系密切。妇好墓、新干出土商代羽冠玉人、铜、玉神像,琉璃河西周墓出土玉人羽冠与大汶口陶尊羽冠、良渚玉琮神徽、玉冠饰羽冠、龙山文化羽冠(鸟兽合体)等,其形制与功能均具有极大的相似性,有着相当明显的承传、因革关系。
1972年,内蒙古阿鲁柴登出土的战国匈奴王冠,为早期中国“皇冠”演绎了“礼失求诸野”的证据。王冠冠顶呈半球面花瓣状,上饰浅浮雕四狼吃羊图,冠顶中央傲立一只展翅雄鹰,鹰体为金,鹰首及颈则用绿松石做成,首颈间有花边金片相隔,可以活动,额圈由三条半圆形的绳索式金带巧妙并合而成,饰浅浮雕卧虎、卧羊、卧马,即雄鹰统摄、俯瞰虎奔、狼噬草原的王国生态景象。
“物”在此无疑获得了近似于文字、象征符号的叙事性质。犹如现代商品物成为自我延伸与身份表征一样,古物亦是古人的自我延伸与身份表征。神圣的权力、世袭的延续,将阿伽门农的权杖、王冠与长袍、罗马教皇的神圣宝珠、中国皇帝的传国玉玺等,在这些财产中无形地确认了其主人的身份标示,他们为死后的世界,精心建造和布置墓葬与随葬品,为来世生活提供最好的物质设施,冠饰也成为这其中珍贵的一部分。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