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经历的窗口太多了。
两三岁时,在“古椿书屋”,爷爷房里有一个带窗台、有矮栏杆、可以坐卧的大窗,窗外是一个长不到七八尺的小园子,栽满了长着青嫩绿色的大刺、开又白又香小花的矮棘树,除了蜜蜂和蝴蝶,连猫也挤不进去。爷爷给它取了个朴实的名字:棘园。
下雨、落雪、阳春天气,坐在窗台上从棘园看过去,白矮墙和黑瓦檐,张家李家的屋角、影壁,北门的城垛,染坊晒布的高木架,看不见的还有北门河,河对面的喜鹊坡,你还可以想象那一带的声音……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世界。
1939年流浪的时候,住在朋友开的面馆的阁楼上,每天毫不知前途地刻着木刻,看着书。一尺见方的窗子,床横在窗口,楼下生意好时,柴火一旺,小阁楼便烟雾腾天不见五指。小窗外一式没有想象力的瓦屋顶。我正读着郑振铎编的《文学大纲》的英国文学部分,见到那个假想的十六岁诗人查泰顿自杀的油画照片,诗人斜躺在矮床上,张开的右手里还留着一页残稿,正面是一个小小的窗口。我几乎跳起来!我也十六岁,我也有一个窗口,天哪!我是不是要死了?
1943年我在江西信丰县民众教育馆工作,说是工作,其实什么工作也没做。不做工作而白拿薪俸岂不惭愧?不惭愧!那一点钱干什么也赚得到。这样的处境居然还第一次结识了女朋友。
我的房间在楼上邻街的部位,另一个方向才有一扇大窗,对着几十亩草地和树林,每天早上太阳啦,雾啦,小学生唱歌啦,鸡叫啦,都灌进我那没有窗框的窗洞里来。
女朋友也在此教育馆工作,大清早见她老远地姗姗而来,我便吹起法国小号欢迎,弄得同事们都逐渐明白,她的上班跟我的号声大有牵连。
1948年我跟这位女朋友(也即是拙荆)在九龙荔枝角九华径找到一个新的窗口。窗口很大,屋子却那么小那么窄,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小工作台,是一间隔板房。隔壁住的是个怕老婆的家伙,一天24小时,每个时间细胞无不浸透了一个“怕”字,这使我们每天的见闻都十分开心。
我们窄小的天地间最值得自豪、最阔气的就是这扇窗子。我们买了漂亮的印度浓花窗纱来打扮它,骄傲地称这可栖身之处为“破落美丽的天堂”。
从这里开始,我们踌躇满志地到北方去了。
几十年后,我们又重新回到出发的地点香港。
以我们几十年光阴换回满满一行囊的故事。
只要活着,故事还不会完;窗口虽美,却永远总是一种过渡……眼前,我们有一长列窗口,长到一口气也走不完。它们白天夜晚都很美,仍然像过去如梦般却又真实可靠……明天的窗口,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