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鼐
2011年12月21日,一位叫孙璞的84岁老者在乌镇离世。微博上弹出这个消息之后,我愣了几秒,然后暗自喟叹一声,这个笔名叫木心的老人曾经说过:“别人都以死殉道,我以不死殉道。”如今,他终于道行圆满,脱世而去了,只是他那遗世孑存的腔调怕是自此而绝了。
我与这位老人并不相知,只是无意中邂逅过他的文字而已。和木心的文字初识,是在一个深秋的傍晚。那时书店窗外的黄叶正随风纷飞,让只有我一个顾客的书店更显得萧索。就是在如此的萧索之中,我看到了一本《哥伦比亚的倒影》。其时正逢陈丹青大力推荐木心,便随手翻了几页。岂料这几页翻过,便被其中散发的腔调所吸引。腔调从来不是贬义词,它是有境界大小和文化高低之别的。木心这种腔调,不是周立波所嘶喊的那种油头、咖啡、背带裤的老克拉气息,而是消亡已久的民国文人孑身冷眼观世间的腔调。
上一个让我有这种感觉的,是董桥。可惜他的东西读得多了,那初尝之时的甜意就真如冯唐所评价的那样:“吃一口,有滋味。吃几口,倒胃口,坏牙齿。”董桥过于雕琢文字和古意的做作,让人想起老北京那句俗语:“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木心的文字也有古意,但读来不似董桥那样满纸扑面而来,只是悠然然隐在那厢等读者去发掘。木心的文字还有洋意,隐隐有西哲的人本精神,他也自称是“绍兴希腊人”,国外媒体曾评价木心的文字中能看到纪德和达芬奇的影子。
木心能有这般中西交融的功底,和他的人生经历有着莫大关系。1927年生于乌镇的他,从小便是和夏承焘、茅盾、林风眠等人交往学习,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这点从他的《素履之往》中可窥得一斑。这本典出《周易•履卦》中“初九:素履往,无咎。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的书,将木心上承魏晋的那种锦衣灼华不若素履而往的遗世风骨体现得颇为酣畅。书中那些有些破碎的文字,却在一段一段地品读之后,悄然融成一幅场景:一袭白衣的男子立在车马喧嚣的闹市,有些狡黠地笑看天下之人为着名利熙熙而来、攘攘而往……
林语堂曾经这样说过:“中国的哲学家是睁着一只眼睛做梦的人,他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看穿了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和他自己的努力的徒然,可是还保留着充分的现实感去走完人生的道路。”但是木心的文字中,却绝少能看到林语堂所坦陈的中国人那种静止而消极的精神。他淡然却又始终敏感,超脱却不乏热爱。之所以木心没有被灵魂中深厚的中国文化烙印所束缚,同样是源于他的生活道路。木心56岁的时候毅然出国学画,几十年在国外游历生存的经历让他找到了一条融合中西的路。在他的文中,纪德等西哲的人本主义精神在苍朴的古意文字中隐隐可见。
颇为仰慕木心的陈丹青这样评价他的老师:“二十多年前当我初读木心先生的文字,我的错觉就是将他与‘五四那代人相并置……木心先生可能是我们时代极少的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所以我称木心先生是一个大异数,是一位‘五四文化的‘遗腹子,他与后来的传统的关系,是彼此遗弃的关系。”在那个文化被割裂的年代,木心被关在监牢之中,冒着风险攒下人家要他写交代材料的墨水和纸张,用密密麻麻的文字去保持着自己与传统的薪火相承。在几十年后,我们看到木心在国外写的文字之时,就只能感叹有这样一个不愿意被割裂的木心,是他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
木心自称在国外的生涯是对自己的放逐:“美学就是我的流亡。”在海外无根漂泊的时候,用文字在异乡的文化之中怀缅故土,是木心对自我的寻根和救赎。他自己写过:“隐隐秉着这个棘心的意念,漫无实际的功利目的,兀自调理一群岌岌可危的方块字,不使僭越文学的本体界范。”所以他对文字的苛求到了一种境界,那些看上去妙手偶得的文字,其实是经过多次修改的结果。他认为文章写出来,第一遍是耻辱,第七遍就是光荣了。“区区人情历练,亦三种境界耳,秦卿一唱,尽在其中:初艾——新晴细履平沙。及壮——乱分春色到人家。垂暮——暗随流水到天涯。”这样的文字苦耕,让木心内心的痛逐渐升华,演化成为如禅宗般犀利的机锋、如老庄般入世的淡然。
郭沫若曾经对几位民国文学大家这样评价过:“鲁迅的韧,闻一多的刚,郁达夫的卑己自牧是文坛的三绝。”而承载民国遗风的木心,也有着郁达夫的自牧,却多了几分锋芒。而当他的文字被引荐归国之后,引发了对于文字的敏感依然枯萎了多年的国人的争议:有人对其惊为天人,也有人觉得他不过一寻章摘句老雕虫耳。其实非要将木心的文字与人比论高低,反而是落了下乘。
窃以为,若读木心时能在那如吉光片羽的文字之中,霎时找到会心一逢的感悟,对读书之人来说其实便已足够了。正如木心自己所说:“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有此腔调遗世孑立,又何在意世间的毁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