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赖宝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他们就是这样。如果不和名人比,他们读书工作上班挣钱,不算虚度年华;如果不和伟人比,他们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不算碌碌无为。他们是“草根”,作为独立个体他们微不足道,但他们无处不在,春风吹又生。作为生活金像奖最佳配角的他们,其实每个人身上都在发生着很平凡却很伟大、很商业却很艺术的故事。
赖宝,知名段子写手、编剧兼专栏作者,其创作的语录和段子在网络及大批拥趸中广为流传。出版过《人生何处不尴尬》等多部畅销书。
收拾屋子时翻出一张歌曲专辑,绝对是限量珍藏版,因为这专辑发行了不过几百张。歌手叫大牛,这个曾经同吃同住同玩的哥们儿,一晃四五年没有音讯了,但我坚信,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还活着。
我和大牛是五六年前认识的,从陌生到熟悉,不过就是一顿酒的工夫。他的歌手身份也是他主动跟我爆料的,还相赠专辑一张,低调地炫耀着,我马上鄙视地赞美了一番。
我和大牛有着一群共同的朋友,相识以后不可避免地来往密切起来:一起喝酒、打桌球、泡吧。随着越来越熟,我开始被动地知道了他的很多事情:一个从小喜欢唱歌的男孩,父母顺其自然地把他送上了演艺道路。专业院校毕业后,一朝成名、星光熠熠的美梦变成了噩梦,签约唱片公司如同跨越天堑一样难。各种自荐、试唱,各种拒之门外、石沉大海,最后只好跟团到处走穴,美其名曰积累经验。
那时候我和大牛以及其他几个来往频繁的哥们儿基本都属于主观上怀才不遇族,很有共同话题,也无非都是些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的郁闷,或者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的抱怨,而且几个人一聊起来互相在心态上有个慰藉——我郁郁不得志,你混得还不如我,那我平衡了
怀才不遇这种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生不逢时,一种是咎由自取。在接触久了之后,我们公认大牛属于后一种。
有段时间,我租的房子快要到期,新住处又迟迟没有着落,抓耳挠腮之际,大牛伸出了仗义之手,让我去他家住。我还没来得及感激涕零,他紧接着就谈起房租,开价基本和我之前独住的房租持平。但一是为解燃眉之急,二则多少有些向往和哥们儿合租的愉快,于是,等房子到期后我搬了过去。
为了支持大牛的演唱事业,父母在北京郊区给他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之前我没去过,这一住还真算是开了眼界:三室里有一间是专门的衣帽间,各种品牌服装乱七八糟地堆了满满一屋子,稍整齐一点的衣裤顺着墙角叠放起有一人多高,还有一抽屉的太阳镜、两抽屉的皮带,以及满满码放了三层鞋柜的各种鞋子 我一直以为巨星才有这种排场,再看自己一皮箱就装完的一点衣裤真是寒酸。大牛豪爽地让我挑自己喜欢的随便穿,并叮嘱,丢在地上的那一堆别穿,那是等他妈来洗的。
我诧异大牛出一张专辑就能有这么大的油水,直接就巨星风范了,却很快得知,大牛早就和发行专辑的公司解约,和经纪人也闹翻了。原因是公司方面查出他的一些歌词是从网上抄的,他说是经纪人干的,于是乎反目成仇,一拍三散。
那时大牛已经不唱歌了,正在一家健身俱乐部上班,工作职责是发传单,收入可想而知,却丝毫没降低生活品质。到了周末他就拉着我逛各种专卖店,很多几百上千的衣裤,买回来我就见他穿过一回,搞得我都替他肉疼。合租期间,大牛提出的条件是我每月交伙食费,他负责采购和做饭——一口锅里吃显得亲密无间嘛。我图省事应了下来。第一个月的伙食还好,第二个月我交完伙食费没几天,他宣布开始减肥,不吃主食,素菜为主,过午不食,没有晚饭,饿了有黄瓜和苹果醋。
有很多好朋友只能偶尔相聚,万不可同吃同住。近距离接触,会让一个人的各方面都展露无疑。北京话有个词儿叫 鸡贼 ,意思是小气吝啬,特别能算计。大牛鸡贼的一面,老早就被朋友们损了无数次,我早有耳闻,因此也不以为意。让我不舒服的是大牛心比天高的一面。每个人都应该有些自恋,这是自信的表现,但过分自恋就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天长日久,我已经习惯了大牛对着镜子赞叹自己太帅了,也能忍受他女朋友之外的女孩在家里走马灯一样往来,但我扛不住他每次看电视时挨个点评一线歌星的唱功多差,更受不了洗手间里数不胜数的护肤品——不是说这样不好,男人可以跟女人一样希望青春永驻,但量力而行啊,你一个月2000块钱收入,护肤品就1000块。大哥,你当自己是二奶啊?
和大牛合租期间,同吃同住友情必然升温,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所以我好长一段时间充当了给他揩屁股的亲善大使。有次休息日我俩在家,他接了个电话后迅速洗澡换衣服,不用我问,他以炫耀的姿态告诉我,有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子,要去见面。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应:加油。一个多小时后他就带了女孩回来,当晚就住到一起。第二天送走女孩,大牛跟我说,那女孩再来电话让我帮他接,就说他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他们不适合,还是做普通朋友吧。我说你是人吗,他说:你看,我这也不是为了人家好,别耽误人家。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我因为工作关系,帮别人写歌词,认识了几个唱片公司的朋友,其中不乏大佬级人物,便搭桥让大牛和他们认识。大牛很高兴,说:哥终于有机会东山再起了,咱央视春晚见!万没想到还没几个回合,对方打电话给我:对不住了,老弟,你这朋友不行。我有点意外,虽然不懂唱歌,但和大牛去KTV不下几十次了,他唱功真不错,而且模仿十几位歌神级的人物绝对是惟妙惟肖,怎么就不行呢?大牛的答复是:开始聊得很好,后来一口一个我是新人,我可是出过专辑的,还新人?逗我玩啊? 我从他家搬走之前,先后又认识了好些唱片界的朋友,但我再没给他牵过线。
实话说,后来我搬走,其中有对大牛不满的因素,但基本上还是好朋友——他的缺点伤害的是他自己,对我并无大碍。那时我因一些琐事不得不离开北京一段时间。我记得临走前补给他一个月房租,算是一点心意,他简单推辞后收下了。其实我从来没问,以他的收入是怎么维持那种生活状态的。出于情谊,我临走前与大牛对酌,很是语重心长了一番,让大牛别再这么游戏人间了,有这么一副好嗓子,静下心好好搞演艺事业才是王道。大牛倒是点头应允,但我从他眼神里看出来,他很不耐烦这种说教。
不知道是不是临走时话说狠了,我离京期间彼此联系相当寥寥。我再回北京后,大牛已经离开,据说是跟团走秀,到各城市的酒吧、夜店唱歌,一个月能有个万儿八千的。我期盼着他在酒吧、夜店唱台,没准儿也像一些歌星一样巧遇伯乐,被捧成冉冉新星。但几年过去了,歌坛上没有他的任何动静,我熟悉的朋友也都没有他的音讯,一起喝酒时互相扯淡:要么是他泡了某黑道大哥的女人,现在已经沉在江底;要么是他个性为人使然,一次次断送了本该锦绣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