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著溥批”《我的前半生》出版前后

2012-06-20 09:00方继孝
博览群书 2012年9期
关键词:溥仪书稿出版社

○方继孝

“溥著溥批”《我的前半生》出版前后

○方继孝

《博览群书》2010年第3期刊出拙文《“延津剑合”的〈我的前半生〉》后,我接到杂志主编的电话。他说群众出版社来电询问我的联系方式,已把我的办公室电话提供给了他们。因工作关系,我时常出差,以致几个月过去了,群众出版社没能和我联系上。直到2011年初,群众出版社通过另外的关系得到我的手机号码后才约我见了面。

这次和我会面的是群众出版社负责1964年3月第一版之后的《我的前半生》再版和2007年【全本】《我的前半生》和2011年【灰皮本】《我的前半生》出版任务的编辑室主任白云生和资深编辑孟向荣。孟先生曾经担任《我的前半生》再版的责任编辑和【全本】《我的前半生》、【灰皮本】《我的前半生》的责任编辑,在群众出版社是公认的《我的前半生》研究家。

白云生代表社方表达了群众出版社与我合作出版溥仪亲笔修订的《我的前半生》的意见。孟先生则向我表示了想看我在《“延津剑合”的〈我的前半生〉》提到的各种版本。按照孟氏的说法,他在群众出版社工作了近四十年,只见过拙文提及的家藏的1959年秋、根据1958年《我的前半生》油印本印制的大字号、16开本、“未定稿”形式的《我的前半生》上、中、下三册。而溥仪从1957下半年开始着手准备、用了一年多时间完成初稿,并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战犯管理所(即原抚顺战犯管理所)油印成册本,孟先生和他的同事都没有见过。至于“溥修本”的存在,连听说都没有过。

短暂的会面,我和群众出版社初步达成整理出版“溥著溥批”本(即家藏的溥修本)的意向。同时答应安排时间请孟向荣到我家看所藏版本及溥仪亲笔修订过的《我的前半生》(溥修本)。

我当初之所以写《“延津剑合”的〈我的前半生〉》并在《博览群书》上发表,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有关方面的关注,最终得到出版单位的支持,把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亲笔批校的珍贵史料公之于世,从而揭示出鲜为人知的特殊问题,即作为署名作者溥仪在《我的前半生》成书过程中,究竟有过什么建议?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哪些建议被作为《我的前半生》创作主体之一的群众出版社采纳或没被采纳……总之通过“溥修本”的面世,可以使读者清楚地知道溥仪在群众出版社成为《我的前半生》创作主体之一以后,作为原创者又做了些什么。

2011年3月,我约白云生、孟向荣来我家,同来的还有担任【全本】《我的前半生》装帧设计的美编郝大勇。当我向他们展示出家藏的《我的前半生》各种稿本时,孟先生面对那册油印本连说:“见到了,见到了!”

这册油印本,1958年春由战犯自刻蜡板,油印了60本,送公安部领导传阅并报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参阅。在中央领导表示油印本“写得还不错”的情况下,公安部因势利导,要求群众出版社完成这部既有教育意义又有史料价值的《我的前半生》的编印工作。1960年1月,一部灰色封面的、把45万字的油印本排印成铅活字本的《我的前半生》(俗称“灰皮本”)以“政法系统内部发行”的传播方式问世了。之后几年,按照中央有关领导的指示,群众出版社又安排李文达等有关编辑与溥仪一起,在“灰皮本”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加工以至“另起炉灶”,终于在1963年3月,将后来震撼世界的《我的前半生》付梓。也就是说假设没有溥仪原创、战犯自刻蜡板的《我的前半生》油印本,也就不会出现至今仍畅销不衰的《我的前半生》。由于历史原因,这册溥仪堪称“母本”的油印版的《我的前半生》存世已经寥寥无几了。

当我把“溥修本”摆在白云生、孟向荣和郝大勇面前的时候,他们看到封面上的“溥修本”三个字就很惊诧了。孟先生在翻阅了“溥修本”和公开发行本溥仪批校的清样后说,此前他只是在贾英华所著《末代皇帝的后半生》中得到溥仪在“另起炉灶”二稿本书稿的“天地”间,“留下了近百处、数千字改动的墨迹”的信息。但因为未见到过原始文献,不知“墨迹”在校样还是样本上,仅领略了书中部分征引。而这次看到了溥仪在校样上的亲笔批校和在自己批校处的删削,由此可以得出溥仪在群众出版社成为《我的前半生》创作主体之一以后,在所有书稿上,都应留下了亲笔审改的痕迹,限于当时的政治气候,只是不会被完全采纳吸收而已。

接着孟先生介绍了有关溥仪参与修订《我的前半生》的一些情节。他说:1962年3月之后,《我的前半生》第一个送审大字本溥仪认真批校百余处,即现存我家的“溥修本”(按:群众出版社称“一稿本”);1964年3月先后于北京和香港公开出版发行的《我的前半生》书稿清样,溥仪也进行了亲笔修改(按:即现存我家、封面为溥仪亲笔题签《我的前半生》清样“修改本”)。据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6月版《爱新觉罗·溥仪日记》记载,溥仪在大字本到小字本的进阶过程中,从1963年1月16日到1963年6月12日曾19次来群众出版社参与审改《我的前半生》。这年8月22日,他根据全国政协有关领导的指示,又到群众出版社联系,要求取回三份《我的前半生》付印前的清样。这年的9月4日,溥仪第一次见到了这部书稿的清样。这部有多处溥仪亲笔批校的清样,则是溥仪从群众出版社取回的三份清样中的一份,另有一份政协的申伯纯批注后由溥仪带回群众出版社。

溥仪修订本下编中溥仪手迹

阅览完上述《我的前半生》各种稿本之后,孟先生首先“发问”:方先生算得上名人手迹鉴藏家,这些稿本在贵府存放经年,难道真的没有研究过其出处吗?溥仪的字迹您没有进行过研究吗?我当即明白,孟先生是冲着我的《“延津剑合”的〈我的前半生〉》结尾的一段话来的。我笑着回答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稿本过去的主人是谁,咱们就心照不宣了。至于“溥修本”是否为溥仪亲笔,更是明摆着的事。十几年前,我曾从“溥修本”中取出一个溥仪写的便条,送给了一个朋友,结果出现在中国书店的拍卖会上,居然卖了四千多元人民币。之后,北京一家博物馆的朋友曾代表单位做我的工作让我捐赠给他们,理由是溥仪是北京人,说什么也要把他的手迹留在北京。特别是《博览群书》上发表了《“延津剑合”的〈我的前半生〉》后,国内有几家与溥仪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博物馆来电征集“溥修本”,而且价格不菲。孟先生接我的话茬说,溥仪的手迹,群众出版社也有一些,如他抄录的《我的前半生》第一章“我的家世”第一节“醇贤亲王的一生”的开篇,有一千字,是作为封面之用的,2007年群众出版社出版的【全本】封面用的即是。遗憾的是,社内没有溥仪亲笔批校“溥修本”这样重要的文献。

我和孟先生的谈话结束后,白先生代表群众出版社和我探讨了关于出版“溥修本”(按:群众出版社称“溥著溥批”本)涉及的诸如版权、版税及其有关法律关系等具体问题。

在他们三位即将离开我家的时候,我把敝寓所存的一册以溥仪经历和改造为主线,按照故事片的样式写成的电影剧本稿本取出让几位过目。全稿在群众出版社的专用稿纸上手写而成,总共205页,每页300字,约6万多字。孟先生看了剧本之后,肯定地说是李文达先生的手笔,因为他见过李文达的笔迹。据孟先生回忆,他曾听老同志提起过这部电影剧本,如果不是之后的十年“文革”,可能早就面世了。他们三位一致认为当年这部剧本写出并获公安部领导的批准刊出面世,也许就不会有香港李翰祥导演的电影“末代皇帝”和以后有关演绎溥仪改造一类的影视作品了。

2011年5月30日,群众出版社正式与我签订出版“溥修本”的合同。为慎重起见,我就合同涉及的有关法律问题,及其署名、印数、宣传等一系列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在得到了群众出版社的满意回答后,我以书稿持有者、整理者的身份在合同上签名、钤印。

合同签订了,我开始了“溥修本”(按:稿本封皮所署)的整理工作。说实在话,这部珍贵的“溥修本”在敝宅存放经年,这次才算是认真研读。也是在这次的整理过程中,我深深地品味到溥仪对《我的前半生》极其重视。仔细读溥仪在书中的批校文字,他是抱着对历史真相的负责态度写下的。也是因为溥仪有了这样的一种态度,因而他在审读书稿时,是逐字逐句的、反复认真地研读,在他批校文字的字里行间,不仅有对标点、符号的改正;地点、时间、人名的更正;更有对史实讹误的纠正。像书稿中错把万福麟写成汤玉麟,把时任山东省主席韩德勤,误认为是前任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涛贝勒”写成“溥贝勒”等,他都认真给予更改。对于有的事情书稿有牵强附会之处,溥仪会强调改正,并把自己的想法写在书稿的空白处。如书中有一段写溥杰因妻子常和时称“四大公子”的两个花花公子张学良和卢小嘉(浙江总督卢永祥之弟)到北京饭店跳舞,溥杰颇受刺激的描写,溥仪认为描写不准确,他写道:

这一段似乎改一改好吧!因为我想溥杰决不会因他的妻子和张学良亲近而赌气,并且用下面例子更可说明他不会赌气。如果他赌气,他怎么又听张学良的话,把自己妻子送到张学良的姨太太公馆中去呢?所以我的意见可以把溥杰受刺激和赌气改正过来。还有说被称为“四大公子的两个花花公子”几个字删去。

为说明溥杰与妻子离婚的原因,他又补充说:

溥杰结婚后夫妇感情没有不好,尽管作萱和别人亲近,甚至强劫我父亲东西,溥杰始终对她留恋不已,直到吉冈强迫他们离婚。

在有一段描写战犯中有一个在民国初年在日本人支持下率领蒙古土匪实行武装叛乱图谋恢复清朝的巴布扎布的儿子老正有一次与溥仪谈话中说:

直率而不擅口才的老正,有一次对我说出了很有一定代表性的感想:我现在算是知道了皇帝是个什么玩意了。以前我们全家人怎么那么崇拜你!我从小发下誓愿,为复辟我送掉性命都干,谁知你是个又自私又虚伪的废物!我真遗憾不能把这些告诉我母亲,她简直把你看成活菩萨似的崇拜。真可惜,她早死了!

溥仪对此段的描写,很不认可,他认为应当删去。他的看法是:

正德尔的所谓直率是不现实的,当时谁和他亲近的就是好人,批评他一次,他是永远忘不了的,不是背后骂,就是图报复,如罗振邦在他评奖时曾批评他,他从此便永远不和罗谈话。他在散步时故意和别人谈话,说将和我拼命,杀死我,他也可以出名。这个人欺软怕硬,而且当我在特赦时他态度立即对我变好,他还向我要手帕当纪念品,我因忙没有给他。他又在溥杰特赦时,向他要纪念品,说是代我给他的。当然他有时勇于揭露自己思想错误是好的,可是检讨尽管检讨,下次还是照样犯。所以我说他对我的上述这些话,我认为应当不用。因为他说话的动机是不纯的,是挟私怨而说的,我认为这一段可以删去。

《我的前半生》溥仪批校本封面

对于有些不合实际的内容,溥仪更是建议改写。如“我记得在我揭发关东军这批战犯罪行后,审判长问我:你还要说什么?”溥仪在这段话的旁边写上两个大大的“注意”!并写下说明的文字:

有一次是检查长问我,而不是审判长问我。因为在当时审判长除在开庭时正式对证人问话外,并没有向证人作随时的个人的谈话。这样写对法庭审判长问我话的记录不符合。我想改写为“开庭前检察长曾问我……”

有些虽然是事实,但溥仪认为没必要作刺激他人的事情,也提出删掉的建议。如描写他的七叔载涛在溥仪退位后在称谓上的变化一段,溥仪就认为可以删去:

这固然是事实,但是这也不是非揭露不可的事。为了团结这个老人,可能在工作上发挥些积极作用,避免不必要对他的刺激,我认为可以删去这几句话。

对于书中对某些人物的描绘和细节的描写,溥仪也认真对待,该补充的补充,不确切的给予更改。如书稿说胡嗣瑗是“南书房行走”,溥仪纠正说:

胡嗣瑗不是“南书房行走”。

书稿中描述罗振玉说“罗振玉到宫里来的时候,五十出头不多,中等个儿,戴一副金丝近视眼镜(当我的面就摘下不戴),下巴上有一绺黄白山羊胡子”,溥仪在这句话的后面添上了:

脑袋后面垂着一个白色的辫子

像这样的添加、删除,全书稿中有很多处,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上个世纪60年代,溥仪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独自完成这样一部影响巨大的自传作品并得到出版的。尽管如此,溥仪并没有因群众出版社的参与,乃至成为创作的主体而放弃对《我的前半生》创作的参与权。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书稿留下的近百处、数千字的增添、说明和建议删去的文字,究竟被采纳、吸收了多少呢?我曾利用几个休息日,把“溥修本”和1964年3月先后于北京和香港公开出版发行的《我的前半生》书稿清样上溥仪亲笔修改处,与1964年3月第一版的《我的前半生》进行了对照,总体上讲作为《我的前半生》的创作主体之一的群众出版社,还是很尊重著者溥仪的建议的,而且有很多内容是按照溥仪的意见作了增删或调整。

【溥著溥校】《我的前半生》即将与读者见面了。在【灰皮本】《我的前半生》出版说明最后说:“近年来有学者呼唤绝版的‘灰皮本’归来,谓其‘质实’。如今《我的前半生》(灰皮本)正式出版,与我社1964年出版的‘定本’和2007年出版的‘全本’可谓‘三珠合璧’!”而今,【溥著溥修】《我的前半生》即出可谓“四珠合璧”!对于“了解或研究溥仪及《我的前半生》的基本文献,可以增强不同读者群的阅读兴趣,拓展他们的思考空间,对历史类、传记类图书的繁荣发展大有裨益”。

猜你喜欢
溥仪书稿出版社
顾炎武谢鼠
顾炎武谢鼠
数学说理,怎么说
我等待……
你所不知道的末代皇帝溥仪
今日華人出版社有限公司
未代皇帝的平民恋
末代皇帝的平民恋
石油工业出版社
关于《中国杂文》(百部)答问(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