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炜
与许多故弄玄虚的导演不同,李安给人的印象看似平和、中庸,很有些所谓东方人的谦逊、内敛。但每一次看李安的电影,都让人提着一颗心,因为在适度而唯美的表象之下,必定隐匿着某种奇绝的爆发力。他最早的“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郎雄先生扮演的老爷子,看起来那样委屈隐忍,却每每出手惊人:被逼之下,老先生也会拳翻地痞,或突然宣布惊世骇俗的恋情。到《卧虎藏龙》,那种外表压抑谦和、内里隐含巨大力量的风格,已经变成李安的标志。李安的魅力就在于,丝毫也不回避这种内心深处的爆发和危机,始终用紧张的影像方式来酝酿表达。在他最出色的影片——如《断臂山》和《色·戒》,那来自内心的魔力摧枯拉朽,无法平复,甚至惹火烧身,玉石俱焚。
看李安最新的影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异国情调,珍禽异兽,海上漂流,与虎相伴,立体画面赏心悦目,超现实影像美轮美奂,说故事的技艺高超绝妙。但毫不奇怪,这个故事内核隐含着惊悚可怕的情节。电影改编自加拿大作家Yann Martel的同名小说,原作有关海难“真相”扑朔迷离的双重叙事,在电影中得到保留。李安稍稍做出不同的处理:小说最后关于“真相”的冗长探索,被压缩到短短几分钟的少年独白。留待观众自己选择结局,这显然是采用了那个著名的“老虎还是美女”(美国作家Frank R. Stockton)的开放结构。电影里听故事的作家,虽然看起来满腹狐疑,却还是替观众做出了判断——那个神奇的(但不可信的?)故事“更好”。这个“更好”的意思,在电影里早已有充足铺垫。“好”的故事过滤了那些无法安顿的恐怖,抹去了不知所措的怀疑,给人带来希望。
虽然如此,看完《少年派》之后,观众仍不免会心有余悸。也恐怕很难让人信服,这是一部劝善的“宗教”电影。当明亮的画面从银幕消失之后,我们难免要去捉摸——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故事?太多的暗示让人怀疑,“好的”故事和“真的”故事,或许已被有意混淆。网络上有许多评论高手,精心地去探索故事的每个隐秘象征,而且不啻把故事说得更加令人胆寒。电影里的作家,也直接用一一对应的“影射”法,把救生艇上的四个动物还原成对等的人物,他有点尴尬地对成年的派说,你就是那个老虎。当然,此前李安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少年派到教堂里饮圣水,神父说:You must be thirsty。Thirsty原本就是那只老虎的本名。
这似乎又回到了李安的一贯主题。素食的、热爱(所有)宗教的少年派的平和表面之下,是兽性的、为求生而杀戮的老虎。大海漂流中遇到的神秘岛屿,或许也正是心魔噩梦一般的呈现。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岛屿,原是食人的陷阱。少年派(老虎?)在岛屿上饱食一顿,令人战栗的问题是,他(或是它)吃了什么?
或许,由于这部电影将那种原本内在的力量——如《卧虎藏龙》、《断臂山》、《色·戒》中潜藏于人物心底的隐秘的欲望和能量——变幻成为明丽的具象化的魔幻画面,于是那摧枯拉朽的内心魔力,变成可以认知、对象化的形象。对于少年派,老虎是活灵活现的存在。他与老虎的关系,构成电影中最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从难以克制的恐惧,到鼓起勇气与之搏斗,到驯服、安抚,从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依恋,到分别后难以释怀的怀念,直到讲述过程中,与之融为一体的经验。
内心的老虎,被呈现在银幕上,凶猛,可怖。内心的老虎,得到安撫,驯服。但也许这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最后与派分别时,它毕竟连头也不回地毅然决然跃入荒野。或许,《少年派》让我们终于看到李安内心的老虎。尽管它在电脑技术下毛发逼真,但它也如博尔赫斯笔下的老虎,扑朔迷离,令人难以明了。
或许,我们若要选择相信“更好”的故事,只是为了选择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