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坤
留在我记忆中的故乡,是打闹、游戏,是夕阳、炊烟,是垂柳、白杨,是水牛、牧童,是纺车、织机,是晒太阳、拱草屋,是割草、放羊,是麦穗、豆花、红芋、玉米棒。但最深切的记忆,还是童年的食物,它填饱了我饥肠辘辘的肚子,让我在冬日里感到温暖、不再瑟瑟发抖;让我的童年如同故乡瘠薄土地上的庄稼,得到一点阳光的照耀,便拔节生长。怀念童年的食物,就是怀念远去但依旧清晰的旧日时光。
面糊馍
在民间野史中,不少皇帝佬儿或者达官贵人,比如朱元璋,早年饥寒交迫,发达后,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吃到起腻,如同老子预警的“五色令人目盲(眼花缭乱),五味令人口爽(胃口伤败)”,终日里怀念讨饭时吃过的诸如“珍珠翡翠白玉汤”之类的“美味佳肴”,实际上都是些残羹剩饭。朱元璋杀掉了一批批厨师,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口感。古人早就说过,什么味道最美,只有饥饿后吃到的饭菜最美。倘若饿得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吃什么都香美无比!
童年时,厨房里支着一座土灶台,上面坐着一口铁锅,锅下的炉膛里,烧着麦草、豆草、芝麻秆、玉米秸之类的柴草,红红的火舌,温柔或炽热地舔着锅底。不断续着柴火、拉着风箱的小男孩,就是童年的我。烧锅在我的故乡是男孩子的专利,也是和饭锅、食物最为近的“要害部门”,虽然弄得灰头土脸,但饭菜烧熟,往往能最先染指、先尝为快。
那时的我,在外面疯跑了一天,进门就喊:“饿死了!”四处寻找食物,但家徒四壁,没有食橱,更没有冰箱;没有馒头、饼子之类的食物,更没有零食。母亲慌手忙脚地刷干净铁锅,支使我抱柴草引火,然后,从面缸里舀出半瓢白面,到鸡窝里掏出两个带有母鸡体温的鸡蛋,加适量的盐和水,倒进面盆里,顺时针方向一阵搅拌,使之成糊状,再撒入一小撮切碎的香葱。这时,铁锅里的棉籽油(那时,家家都吃一种叫做提清棉油的东西。猪油等高脂肪动物油,属于极为少见的奢侈品,只有干部等少数人能享用)已烧热,鼓出一个个细密的鱼眼泡。母亲就舀起一勺子面糊,旋转着倒入锅底,然后,用锅铲子摊匀、抹平,使面糊成圆团状均匀分布。面浆凝固后,用锅铲子整张翻起,再倒一点棉籽油,煎另一面,直煎到两面金黄,就在我口水横流、眼巴巴的等待中出锅了!
面糊馍,带着油香、葱香、面香,滚烫着进了我的口中,焦香酥软,让我吃得满嘴流油,直打饱嗝——一般情况下,头两个锅底(一张面糊馍叫一个锅底)都是“火头军”的专利,待“火头军”填饱肚子,其他家庭成员才能享受面糊馍的美味。
近年来,我用精磨细面、香葱、鸡精、味精、胡椒粉、小磨麻油、土鸡蛋等做了几次面糊馍,总也找不到童年的感觉,想是犯了和朱元璋一样的病。
面煎辣椒
“烙馍卷辣椒,越吃越添膘。”这是流传于黄淮平原的一句饮食谣谚。烙馍,是用死面(未经发酵的面粉加水和成细柔的面团)揪出一团团面剂子(民间标准:一斤面揪出八个面剂子),用擀面杖擀成厚薄均匀的圆形,宛如十五的月亮,搭在擀面杖上,迅速摊在烧热的鏊子上,慢慢加热,烙熟后,吃起来柔软、筋道、耐嚼,可以用来包裹馓子、白糖、油条、狗肉以及各种炒菜。而开头提及的辣椒,即为面煎辣椒。直到现在,一班朋友,每天早上锻炼之后,便直奔东菜市一家烙馍铺子,每人抄起两张厚重有质感的手工烙馍,夹上煎熟打散的面煎辣椒,卷成一根粗壮的炮筒子,一口咬下去,够香、够辣、够味!只吃得两腮鼓胀,满头大汗,口中哈气,大呼过瘾。
“吃香的,喝辣的”是我们童年时最大的理想,而面煎辣椒,恰好同时满足了这两方面的需求,所以,深受家乡父老的欢迎。
制作面煎辣椒,不能用甜椒、菜椒、柿子椒、线椒等,因为不够辣,必须用本地出产的朝天椒(又名望天猴)。这种辣椒奇辣无比,自从开花结果起,一根根辣椒就直撅撅地指向天空,尖在上,蒂在下,傲然挺立,不惧风雨,极像淮北平原汉子质朴直爽的个性。待得朝天椒颜色发深,青黑或紫红之际,从园中采来,用刀拍扁,切成辣椒米,加入面粉、盐、味精、葱花,倒入适量的水,拌匀,若能磕上两个鸡蛋更好,有了蛋清蛋黄,面浆更容易挂糊(但小时候的鸡蛋是农家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可以充当货币以物易物,其作用等同于人民币,鸡屁股就相当于今天的自动取款机,不可多吃)。此时铁锅里的棉籽油已七成热了,“刺啦”一声将面糊倒进锅里,瞬时周遭油泡泛起,响成一片,此时,抽出部分柴火,改用小火慢煎,以免烧焦。底部凝固后,再用锅铲子小心撬动,翻过来,滴几滴油,继续煎到两面金黄,又用锅铲子划成小块,使里外均匀受热,避免夹生。等到香风扑面、外焦里嫩之际,即可装盘出锅。
面煎辣椒是黄淮平原家常菜的一个代表,面粉和辣椒奇特而巧妙的搭配,充分提炼了面粉的焦香和辣椒的辣香,成菜后咸辣鲜香,爽口开胃,祛寒除湿,强身健体,锻炼意志。家乡人说“能吃辣,能当家”,意谓吃下这道菜,可以锻炼男子汉的勇敢和强悍,勇于担当。乡亲的这一观点,深得毛泽东主席的赞同。1970年代,毛泽东和一位南美哲学家共餐时,大吃辣椒,还风趣地说,四川人吃辣椒不怕辣,江西人吃辣椒辣不怕,湖南人吃辣椒怕不辣。
我小的时候,最初也怕辣,不敢大口吃,等慢慢习惯后,不但不怕辣,还怕不辣哩!
20世纪70年代“文革”时期,老百姓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当时有这样一句流行的话,“红芋饭,红芋馍,离开红芋不能活”。早上红芋饭,中午、晚上煮红芋,一天三顿,家家如此。红芋在今天,被当成防癌抗癌的好东西,冬日里烤红薯也成了小儿女的最爱。但在当时,主食只有红芋,许多人吃出了胃病,看见红芋就吐酸水。但不吃又不行,否则只有挨饿,怎么办?煮红芋的时候,在红芋堆里扒个坑,坐上一个大海碗,碗内是拌成糊状的面粉和切碎的望天猴辣椒,加上油盐,盖上锅盖,大火猛烧,等红芋煮熟,蒸汽把辣椒糊也蒸熟了,一举两得。辣椒糊要趁热上桌,用勺子舀起一勺面糊喂进嘴里,香辣味直达心田,必须赶紧吞食几大口红芋,才能镇住其辣味儿。如果有一个刚出锅的馒头在手,在馒头中间抠个小坑,倒入一大勺辣椒糊,撕一块馒头,蘸一点辣椒糊,既美味,又拉风。直到今天,面煎辣椒和辣椒糊仍是土菜馆子的招牌菜,招揽上了年纪的食客。是怀念旧日时光,还是忆苦思甜?回首往昔,已是“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了。
高桩大卷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县城热卖高桩大卷,摊主大多来自黄口、杨楼一带,或在城庙街口坐地摆摊,或挑担走街串巷叫卖。高桩大卷站立着摆放在馍囤上,有的垒成宝塔状,或排成整齐的队列,俨然出操的士兵。高桩大卷的特色:一是个头粗壮,呈长方形,形状美观,令人赏心悦目,宛若树桩,也因此而得名;二是它的硬,它的另一个名字就叫硬面大卷,不像今天的馒头,软塌塌、松兮兮的,看上去个头不小,用两个指头一捏,就捏成个面蛋子,高桩大卷则是经过千锤百炼,手指头按不出凹坑,攥在拳中不变形、不走样,像块砖头;第三是大,正宗的大卷一般一个四两,彪形大汉两个管够,而平常的上班族,能全须全尾吃掉一个就不错了。吃高桩大卷可以一口一口咬着吃,也可以用手撕着吃。一条条,一层层,口感筋道,清香悠远,不粘牙,清新爽口;第四是它的形状——上为桥拱状圆弧形,下部为四方形,象征天圆地方,民以食为天。毕竟是文化积淀深厚的地方,小小的一道面食,千百年流传下来,竟也有了哲学的味道!
高桩大卷制作过程工艺复杂,相当耗时费力。早年间,没有磨面机,得用农家石磨磨面。磨出的小麦粉,只能用最细、最白的“头破”面,还要用铜丝萝萝两遍,使面粉更白、更细。和面时,把面粉和酵面放入盆中,倒入温水,搅拌均匀,然后放在宽大的案板上,两个壮汉用大木杠子在两端用力反复挤压,再用小杠再压200次左右,这叫颤面。每颤一遍,就要撒一层干面粉,把干面颤进发面后,再撒一层干面粉,继续颤。如此反复六七遍,直到把面团颤得提起来不下坠,放下来不走形为止。面块饧透后,手工揉成高约25厘米、粗约6厘米,上圆下方的馍坯子,摆放在铺着湿笼布的屉内。每个馍坯子之间保持距离,用湿布罩在馍上面,防止汽水滴在馍上,烧旺火蒸半小时即可出笼。
高桩大卷挺拔站立,洁白美观,咬之面层成卷,余味绵甜,越嚼越香,是不可多得的特色面食。
可惜,由于高桩大卷费时费力不讨好,近年来受廉价机器馒头的冲击,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濒于失传,让人感叹。“满斛明珠无处卖,虚掷闲抛野藤中”。
(未完待续)(责编:冯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