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工的困惑:读书改变了什么

2012-06-04 09:40付雁南
党员文摘 2012年2期
关键词:胜利读书儿子

付雁南

9年前,当儿子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时,陕西农民韩培印坚信儿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出人头地”。为了给儿子凑学费和生活费,他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和儿子一起来到西安,当了一名农民工。一个偶然的机会,陕西电视台编导李军虎遇到了这位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并把他的故事拍成了一部时长47分钟的纪录片。在2009年第二届香港华语纪录片节上,该片获得了最佳短片大奖。

可现实里的父亲却没有同样的好运。当儿子大学毕业,作为父亲似乎终于可以停止奋斗坐下享受的时候,他却吃惊地发现,儿子的收入甚至还比不上当农民工的自己——

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

肯定有出息,有前途

2002年,当得知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而且是最“热门”的通信工程专业时,梦想就伴随着骄傲一起降临到这个陕西农村的家庭里。“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老韩说。当时,韩家4口人住在山坡上的一座土房子里,4亩地能种出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却长不出大学通知书上要求的六七千元学费。

这让刚刚考上大学的韩胜利觉得“心里矛盾极了”。几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家里卖掉了所有的粮食,甚至连牛都卖掉了,却仅仅凑出了3000元。“要不然还是出去打工算了。”他说。但父亲拦住了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够的。”

韩培印跟所有的亲戚朋友借钱,凑出了儿子的学费。当把儿子送进大学之后,时年49岁的老韩也在这座繁华的省会城市里留下来,当起了农民工。

“他用最低成本维持生活,却依旧骄傲、乐观。”李军虎说,“因为儿子成就了他的尊严。”

坐在大通铺的床上,韩培印对着李军虎的摄影机笑呵呵地说,希望儿子在大学里能好好学习,“要学个一技之长,不能再回去种地,也不能像我一样在这里打工、吃苦”。

尽管在城市里相依为命,但父子之间仍然有一些彼此隐瞒的事情。在很长的时间里,韩胜利都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低声下气地为自己借来每个月的生活费;而韩培印也从来不知道,当儿子的同学拿矿泉水洗头的时候,韩胜利却琢磨着把那些空瓶子捡来卖钱。

因为觉得“学习比较忙”,韩胜利并没有勤工俭学的打算。大部分空闲时间,他都在学校的运动场上、楼道上逛来逛去,询问喝完水的同学“瓶子还要不要了”。他甚至还时不时地凑到宿舍边的垃圾桶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找出一些能卖的东西。慢慢地,班上的同学也会把喝完水的瓶子直接拿过来,放在宿舍阳台一角的纸箱里。

李军虎觉得,韩胜利是一个很压抑的孩子,几乎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在长达一年的拍摄时间里,他们私下里很少聊天。不过有一次,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韩胜利捡完矿泉水瓶,看着远处的高楼,轻轻地说:“我想留在城市,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多了,生活条件、交通、文化,都比农村好。”

现实就是这样。

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韩胜利大学毕业的时间慢慢临近,这让韩培印几乎有一种马上要“解放”的感觉——4年的时间里,一边出卖劳力,一边四处借钱,他觉得自己已经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就业的形势却让人无法乐观。2006年年初,韩胜利第一次参加了人才招聘会。在人山人海的招聘会现场,性格内向的他挨个走近每一个摊位,看一看,又转身慢慢走开。两个小时内,他没有递出一份简历,甚至根本没有讲一句话。

随着韩胜利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一直在村里留守的母亲开始担心:“难道你毕业了拿着行李再回村里劳动?我的天,咱村里人都会笑的,说你白念了。”

曾经“热门”的通信专业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好找工作了,各个学校扩招培养的学生数量已经超出了市场需求。韩胜利听说,有些单位招自己这个专业的员工,月工资只给五六百元,勉强够住够吃。而他想,这个数字是能够接受的。“实在找不到工作,人家给300块也行啊。”他轻轻地说,“哪怕人家不给钱呢,先给人家干着也可以啊。”

可没过多久,他又焦虑了起来:“万一真找不到工作,自己一分钱不要给人家干,那生活费咋办,住宿费咋办?还要跟家里要钱的话,说不过去。”他说着,睁大了眼睛,仿佛要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感觉给我爸没什么交代。”

而韩培印却依旧是乐观的。他始终觉得,无论如何,“大学生”总是一个光鲜的身份,不可能面临没饭吃的问题。他并不知道,韩胜利此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导购啊、服务员啊、保安啊都行,只要别人能要我。”韩胜利说,“现实就是这样,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那时不读书,给娃买辆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最终,韩培印的美丽梦想还是破灭了。儿子毕业后找了一份在青海的工作,试用期工资每个月600元,在野外帮当地的单位铺通信光缆。老韩算了算,这收入还没有自己在西安打工挣得多。“我本来想着,大学生毕业了,工作肯定会在办公室里,而且有空调……”韩培印嚅嚅地说着。

很难再在这位父亲的脸上找到先前那种骄傲的神色了,但他却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哀伤,儿子上大学欠下的钱还有2万元没有还清。在儿子去青海后,他一个人还要孤零零地留在西安,打工赚钱。他开始时不时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让儿子选了这样的专业,也许当年根本不应该让儿子去读书。邻居们甚至时不时对他讲:“当年不让娃上学,给他买辆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事实上,连韩胜利自己也似乎想抹掉过去的记忆了。当记者辗转找到他新换的手机号,提出希望采访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工作了3年之后,韩胜利辞职,在西安重新找了份工作,月工资也涨到了1500元。不过,在他的同学看来,这仍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

这个曾经是全家最大骄傲的儿子,如今也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韩培印担忧儿子迟迟不能结婚,更何况,因为高考结束后迁走了户口,儿子原有的9分耕地已经被收回。也就是说,韩胜利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农村种地了。

2011年12月8日,当李军虎再一次来到韩家,拿出照相机,想拍张照片的时候,原本会对着镜头微笑的母亲突然崩溃了,她大叫着让李军虎放下照相机:“这么丢人的事情,有什么好拍的!”

李军虎不知道韩家什么时候能从这样的阴云中解脱出来。在纪录片《父亲》放映的过程中,很多观众都被过去那个乐观、善良、朴实的韩培印打动了。在清华大学,一位男士在提问交流环节痛哭,平复了好一阵,才哽咽着举起了话筒。“我想说,我当年来到北京时跟小韩一模一样,但今天,我是开着奥迪A8来的。”他说,“我只想证明一件事,韩胜利并不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过,影片的观众并不知道,此时老韩已经怀疑念书并不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情。连他那个中学毕业、在深圳打工的女儿,一个月也能挣三四各元——足足是儿子的两倍。

“以后有了孙子、孙女,还会让他们上大学吗?”有人问韩培印。

“我看读书是没用的。”韩培印叹了口气说。

(摘自2011年12月14日《中国青年报》)

编后:“墨水”喝得越多,工资不一定拿得越多。读书给个人乃至其背后的家庭,究竟能带来多少收益?这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老韩的纠结恐怕也是许多望子成龙的农村家庭的共同困惑。他们曾坚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上大学”又和出人头地、找个好工作捆了个结结实实。按照这样的逻辑,投资“读书”就应该获得丰厚的回报,这也是许多农村家庭“砸锅卖铁”供子女上大学的心理支撑。一旦这种回报变得不可预期,就难免得出“读书无用”的结论。

读书对社会的好处或者说用处不言而喻,但对个体而言。读书只是改变命运的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泰戈尔说,“我们误读了世界,反而说它欺骗了我们”。所谓读书改变命运。其实改变的是人们向上流动的机会,并非“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般立竿见影的预期“兑现”。

读书有没有用,上大学有没有用,其实不需要更多的论证。读书不能增加人生的长度,却能增加人生的厚度;不能改变人生的起点,却能改变人生的方向。读书、上大学未必能如父辈所愿改变身份、地位和收入,但不读书却更难以改变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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