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弹日记

2012-06-04 09:40李旭阁
党员文摘 2012年2期
关键词:核爆炸张爱萍总长

李旭阁

我以为,在新中国60多年历史中,堪称大决策有三:一日出兵朝鲜,二日“两弹一星”,三日改革开放。而首次核试验和第二次核试验乃至氢弹试验,因其涉密程度高,了解全局的人很少,如今健在者更是寥寥无几。我当时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了解高层决策内幕和整个试验进程,知晓全局运作情况,觉得有必要从个人叙事的角度。将中华民族的这段历史传奇写出来,以供治史者参考,以助那些对这一段历史感兴趣的读者,走近和领悟“两弹一星”精神。

参与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的“经国大事”

1964年6月2日

上午,张爱萍副总参谋长将我叫进他的房间,说有一件要事向我交代。

“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我问道。

“经国大事!”张副总长说,“这件事,知道的范围很小。记住,一定要烂到肚子里边,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

我点了点头说:“请张副总长放心。我是军人,保守秘密胜于生命。”

“好!长话短说。现在我郑重地通知你,我们国家要搞首次核试验了,你随我去做这件大事。”

核弹头的核心部分比铁还黑

6月4日

吃过早餐后,我们驱车去了金银滩的原子弹制造基地——××厂。

50年代末,××厂就开始在这里建厂。这座核工厂占地很大,分布在金银滩方圆数十公里的地域,警卫森严。为了防核辐射,也为了抗击敌人动“核手术”,主要的制造车间都建在地下,或者用土山包掩盖起来,几十平方公里的厂区,蔚为大观。

最令我感到激动的是,我第一次看到核弹头的核心部件。那个核心部件,即使掉地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比铁还黑。

我们站在现场,围成一国观看装置加工过程:工人用车床在铣,进行切割。当时工人并没有什么防护设施,用铣床切割,火花四溅,开始什么罩子也没有,后来加了一个有机玻璃罩子。

我们换了一件白色工作服,站在一旁,没有谁心惊胆战,望而却步。我问现场的一位工程师,有什么防护,今后会有什么影响?他说,没有什么啊,吃了核剂量,喝点茶水就可以排泄了。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喝啤酒,或者吃猪血。但在那个年代,在遥远的大西北,啤酒是奢侈品;猪血,也不容易找到啊。

中国的原子弹工程代号

为啥定为“596”

6月5日

吃过早餐,我陪同张爱萍副总长看望了××厂的干部家属。张副总长——询问,许多专家、技术人员和工人都是从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挑选来的,工人多是七级、八级技工,政治上要求百分之百的可靠,历史查遍祖上三代,可说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中坚。他们到这片荒原上工作生活,抛家别子,无悔无怨,为自己能参加中国的原子弹绝密工程而感到无比的自豪和荣光。

晚上散步时,我问张副总长,你今天谈到中央让你抓原子弹,搞了一个月调查,当年原子弹上马与下马的争议是怎么一回事?张爱萍感叹地说,中苏关系渐渐走向决裂,苏联撤走了专家,将新技术协定援建中国的导弹、原子弹半拉子工程扔在了西部的大漠上,甚至连原子弹的教学模型和图纸也不提供。这一天恰好是1959年6月。二机部决定永远记住这耻辱的日子,把中国的原子弹工程定为“596”,造出中国“争气弹”。可是此时中央决策层围绕着原子弹上马与下马的问题展开了一场争论。因为正值三年自然灾害,负责经济工作的同志觉得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原子弹的科研工作还是等经济好转了再上马,但是军队的几位老帅则主张,纵使困难再大也要上,这是关乎新中国命运和安危、坐稳江山的大事情。于是“下马”与“上马”的争论摆到了中央政治局的会议上。主张下马的同志摆了一系列的现实问题,认为如果此时上马原子弹,国民经济便会雪上加霜。陈毅元帅的态度最坚决,说:“一天都不等,一天都不能停。就是当了裤子,也要把原子弹搞上去。”林彪、贺龙、聂荣臻、叶剑英元帅也都大力支持要搞原子弹。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的少奇同志当场拍板,先不争论上马下马的问题,派人调查清楚原子能工业的基础和现状,再定也不迟。陈老总和聂老总说,派张爱萍吧,他是副总参谋长,管军队武器装备的。主席和少奇同意了。

空军秘密挑选机组,执行穿越蘑菇云的任务

8月24日

早晨起床之后,张爱萍副总长将我叫到他房间里,说:“我有一个事情要对你说,你的任命昨天批复了。”

我的任命?首长,什么任命?

张副总长说,经请示总理,并备报罗瑞卿总参谋长,任命你为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由于高度保密,就连总参作战部的领导也不知道你担此要职,你就做一个无名英雄吧。

8月29日

今天,空军作战部恽前程副部长告诉我,1964年年初,空军领受了穿越蘑菇云的任务后,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由航空兵某师来担负这项光荣任务。某师在全师范围内秘密挑选了一个伊尔-12机组。机长郭洪礼,1950年参军,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后,被选为飞行员。接到穿越蘑菇云的任务,机组成员感到无上光荣。恽前程副部长交代他们,受领两个任务,一个是在中国的第一团蘑菇云冉冉升起时,飞机进行穿云取样;再一个是对飞机进行改装,在后面装两个取样器。

何时核爆争议大,主席一言定乾坤

9月16日

上午9时,中央专门委员会连续两天在中南海国务院办公厅召开会议,由周恩来总理主持。刘西尧读了由我起草、经过张爱萍副总长修改的《首次核试验的准备情况和正式试验工作的安排汇报提纲》。随后,专委会围绕空爆、地爆和对外影响等情况,进行了讨论。局总理说,试验时间要做两手准备,或暖季、或寒季,我更倾向于明年的二季度再搞。可是国务院副总理兼总参谋长罗瑞卿则力主10月试,他说请总理再考虑一下,早响更有利,而且拖下去,夜长梦多。周恩来明确地提出季节不合适,可能今年不会试,就准备明年的方案,报到主席处,最后由主席定。

9月17日

今天下午,中央专委会再次召开会议。

会议一开始,总理与贺龙、李先念、薄一波等几位副总理研究了核贮存的新建方案和“两弹”的结合问题后,把核试验的时间问题再次提到了桌面上。周总理再次提出,今年要搞,9月下旬要下决心。今年搞不成,就是明年四五月份气象合适。时机来不及,就推到后年。

我坐在一旁观察,明显地感觉罗瑞卿总参谋长一直力争要在1964年10月间搞核试验。罗总长说,总理,据公安部报告,美国《商业周刊》上说美苏要搞掉我们的核基地,值得警惕。张爱萍立即报告,为确保核基地和核试验场的安全,我们已经做了预案,并进行了空军和防空兵力的部署。

最后,总理说要报告主席。

9月20日

对于何时进行核试验的最后时间没有定下,罗瑞卿以三军总长的名义,呈报毛泽东:建议首次核试验早响,最佳时间安排在1964年10

月中旬,并说明有气象窗口。主席在这些攸关中华民族大事的决策上,总是气吞江河、雄视众山的大手笔,他马上批示:“原子弹是吓人的,不一定用,既然是吓人的,就早响。”

“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10月16日

张副总长在凌晨3时30分最后一次天气会商时最终拍板,首次核试验零时定在10月16日15时。

原子弹于早晨运到了铁塔架前进行交接。张爱萍再度下达命令,8点钟插火工品。我向总理办公室发暗语,邱小姐(原子弹)在梳妆台(装原子弹的平台),8点钟梳辫子(插火工品)。火工品插好后,原子弹被徐徐吊上塔架。我又给总理办公室发暗语:邱小姐住上房(塔架工作台)。

我跟随张爱萍进入了主控室,见九院院长李觉将军已将起爆钥匙交到负责主控室指挥的张震寰(时任国防科委副秘书长)手里,张爱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我接到总理办公室的电话,传达总理指示:“零时后,不论情况如何,请张爱萍立即与我直接通一次电话。”

12时抵前进庄,欢送防化部队出征。

13时我跟随张爱萍来到距离爆心60公里的观察所。

核科学家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邓稼先、朱光亚等一批人在零时前几分钟,走进观察所的掩体里,背对核爆心而卧。

这时,我摇通总理办公室的电话,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待那震撼世界的历史性一刻的降临。

倒计时秒表在“嚓嚓”作响,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阵地紧张跳动。随着指挥员“10、9、8、7、6、5、4、3、2、1”的倒计时报数,只听一声起爆口令,死寂的戈壁滩上遽然掠过一片耀眼的白光,远处传来一声“轰隆隆”的雷霆巨响。大地震颤了,遥远的天边,一个火球缓缓裂变,红云般的蘑菇浮浮冉冉,冲天而起,扶摇苍穹,飓风天地。一会儿红色蘑菇云在半空中漫漶翻卷,次第成乳白色。白云悬空,美丽的毒蘑菇绽放天地之间。

核爆炸后30秒,张副总长与总理通话:“总理,首次核爆炸成功啦!”

“是不是真的核爆炸?”周恩来在电话里问张爱萍。

张爱萍扭头问身边的核科学家王淦昌:“总理问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是核爆炸!”王淦昌肯定地回答。

周总理说:“很好,我代表毛主席、党中央、国务院,向参加首次原子弹研制和试验的全体同志表示热烈祝贺!毛主席正在人民大会堂,我马上去向他报告。”

我站在张爱萍身边,将这历史性的一幕铭刻于心。

我到爆心上空观察

和拍摄铁塔毁伤情况

10月17日

当天晚上庆功宴过后,张爱萍忧心忡忡地说,旭阁啊,也不知那铁塔被炸成什么样子了?

我主动请缨道:“张副总长,我明天坐直升飞机飞到爆心,从空中看看铁塔倒塌的真实情况,回来向你报告。”

“不行,太危险!”张爱萍摇了摇头,“现在爆心核辐射和核沾染超标千万倍,对身体危害太大!”

“科学家们说没事,只要防护得当。”我毫无畏惧地说,“我穿上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问题不大!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在我再三请求下,张爱萍副总长同意了,叮嘱我,一定要防护好自己。

核爆炸后的第二天,我穿上防化服,戴上防毒面具,与马兰基地一位摄影师登上直升飞机,往60多公里外的爆心飞去。十几分钟后,飞抵核爆炸的铁塔上空。核爆炸过后,爆心废墟上仍旧弥散核尘埃,探试仪器指针指向尽头;蜂鸣器“突突”地叫得人心慌。我让飞行员在空中悬停,自己伸出半个身子朝下俯瞰,只见铁塔扭曲变形成了一堆麻花,倒成一片,化成铁水,凝固于地。我请飞行员从不同方向,飞越铁塔上空,让摄影师选最佳角度拍摄。我们一直在爆心上空盘旋了十多分钟,完成了所有观察和拍摄,才安全返航。我穿着防护服,伫立直升飞机前,留下了一张照片,也留下了中国军人的勇气和豪情。

10月18日

中国的原子弹响了以后,美苏两大国全知道了。一些资料证明,他们从我沿海高空烟云中收取的放射性物质、未裂变的剩余燃料与裂变碎片的数量比例,可能判断出爆炸效率和水平;从微尘中含有的铁和沙土元素,还可以判断出我爆炸方式,并可估算出大致的当量幅度。因此,中央专委会决定可以公布蘑菇云照片。

中国人有了自己的原子弹,被美苏两霸核讹诈的时代过去了。

(金卫东、张源、胡世民荐自2011年12月9日《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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