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
因为早年生活在矿区的经历,和早年作为矿工的生涯,我觉得黑暗成为沉积在我内心和精神的一种颜色。成年以后,我带着这种深潜在我内心里的黑暗去生活。
我行在城乡之间,走在尘世当中,经常的情形是阳光普照,空气清明,然而黑暗跟随着我。后来我发现,这种黑暗有时候是我的,有时候是他人的,甚至是公共的。
从某个时刻开始,黑暗成为我书写的主题。
重回生活过的矿区,重回成长的黑暗的岁月。那些远离了我的狭隘逼仄的矿场,再次回到我书写的现场,那些在黑暗中如云烟般消逝的生命也再度被我运送到纸上。
我反复接近它们,从不同的方向切进,在黑暗之中深入而浅出。
我以为它是个人的,私性的。那些黑暗沉积在我内心里,深隐在我的意识和精神里。
我写了人在矿场中的劳作,写了人在漂流中的命运,也写了强权对人的奴役,资本对人的剥夺,写了底层生活的暗哑和无权者的屈辱。我把它们看成是“自由的试金石”,“繁华的检测体”,“文明的显示剂”。在当代作家们走向历史,走向前朝往事,注视前朝背影的时候,我书写当代生活的现场,从个人的境遇和经验出发,从个体的人类身上,我看到时代的光影和时间的刻痕。
我就像勘探的工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口井。
这是令我欣慰的事情。陀斯妥耶夫斯基说:“黑暗也是一种真理。”带着探究真理的热忱去触摸黑暗,破解世间的真相,这是我愿意从事的工作。
在一次记者访问中,在关于“黑暗”一词的表述中我说:
黑暗并不是在光线沉陷之后的颜色。黑暗是我们被蒙上双眼的时候所见的颜色。黑暗还是我们遭受苦痛和不幸时候的颜色。对于从浩劫之中逃生出来的难民,他生活在白天,然而他也生活在黑暗之中。当我独自行走在陌生的语言和文化中,独自行走在充满误解和歧义的陌生的国度和人群时,我的孤独也是我的黑暗,黑暗使我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世界。人是需要灵悟生存的生物,没有灵悟,一切都不可言说。
就个人而言,在进入新世纪之后,我开始过着别样的生活。
结束了早年的矿工生涯,从一九九六年开始我到了北京,成为没有体制和没有单位保护的自然人,二○○○年开始又称为职业记者。此前,我的生活是动荡的,飘零的;然后又是书斋里的,是缅想和冥思的;二○○○年之后,作为职业记者,我开始过着“在路上”的生活。
我开始行走、观察和聆听。阅历中国城乡之间不同地区,不同阶层,不同人群之间的生存;穿行于世界不同纬度,不同疆界,不同国土,以及不同种族之间的生活。观察与体验,聆听与表达成为我在这个期间基本的职业状态。这样的经历让我看见了人在世间的各种生存,各种生活;看见人的各种肤色,各种语言、文化、思想及意识。包括对自己的国度的认识,也是因为这种被打开的封闭而获得全新的认知。写作是我行走生活的跟随。行于真,坐于实,被我看成是生活的原则,也被我看成是写作的原则。我走的地方越多,越感觉到真与实的重要。它们成为我的依靠,成为我内心判断人事的尺度。
十年的记者生涯,让我有机会认识和访问这个世界杰出的头脑,优秀的心灵。
我访问过瓦文萨、米奇尼克、阿摩斯-奥兹;从事过诺贝尔文学奖和平奖的报道;熟悉哈罗德-品特、大江健三郎、帕慕克和莱辛;熟悉德里达、库切、苏珊·桑塔格。
我看到在这个世界,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差异,种族和种族之间的差异,人民和人民之间的差异,作家与作家的差异——在世界观和方法论,在智力,在灵魂,在情感上的差异。
这种访问、游历和记录给我的个人收获就是访谈集《打开一个封闭的世界》的出版。
也是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谈及“封闭”词语的意义,我说:
“封闭”是我感知到的状态。在中国辽阔的国土上有数不清如我这样的人。我们被隔绝在语言、文化和意识形态之中,或之外。我们不了解很多事情,一个地区的人不了解其他地区的人,一座城市不了解别的城市,一个国家不了解别的国家。一个星球的生命不了解别的星球的生命。我们可能彼此封闭,彼此阻隔,彼此误解,彼此冷漠,甚至彼此仇恨。
艾柯、德里达、大江健三郎,对他们的著作的阅读是容易的,对著作之外的那个人真正认识很难。当我们最后真正认识了艾柯、德里达、大江健三郎,不能理解的就是我们自己,包括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意识,我们的情感、境遇和信仰方式。当然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身在囚室并不感觉失去自由的痛苦,有的人即使在田园原野也能感觉到封闭的窒息。知觉因人而异,体验因心智而不同。
写作对我个人而言,更多地像是某种清洗行为。我试图通过写作清洗生活和境遇施加给我内心和精神中的黑暗,以回复我作为人的本性的光亮。通过写作我清洗虚假的知识和伪饰的逻辑带给我的非真实感。让自己行于真,坐于实是我给自己的生活要求。
写作在这个时候是个人的。它跟我的生活,我的内心,我的生命休戚相关。
我觉得文学写作也是我的镜像。通过写作认识自己,通过写作认识生活,当然也通过写作认识世界。我走的地方越多,看见的事物越多,这种认识越深入。这种看见是我的宝藏和财富。它成为我观察、检测、辨析、透视人世生活的工具。
写作在这个时候也是公共的,它跟广大而浩瀚的人群产生某种精神和血脉的联结。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生活,我们不能到达就不能看见。
与真实的生活比,我们的行走是有限的,看见是有限的。与真实的生活比,我们的写作所显示的力量是微弱的。然而,没有这样的行走,没有这样的看见,没有这样的写作,真实的生活终将是沉默的,那些广大而浩瀚的人群终将是黯哑的。
精神式的记录和人世的证据。这是我现在给写作找到的理由。或者也完全不需要理由,它已经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在写作行为日益体制化市场化流行化风雅化嬉皮化甚而粗鄙化的时代,我设想有一种写作的质地和面貌就是石头——河流中的礁石。我让自己靠近那样的写作。面对永恒存在,也面对当下生活;面对历史现场,也面对现实境遇;面对生命,也面对精神。这是我理解的写作。由此产生的尊严感和价值感是简朴的写作生活给我的报偿。
它们同时使我精神自足,因独立而获自由。
现在虚构的写作日益远离我,曾经在书斋里缅想的生活也已远离我。
因为对个人性的坚持和捍卫,我觉得意识形态也从我的头脑和身体以及思想中退出。
对权力者保持距离,对无权者无限度接近,对非正义的警惕和戒备,使我获得不一样的视域。非修辞的生活,非虚构地写作,这是我心仪的状态。现在我不断地奔走,被真实的生活引领和召唤,四处察看,八方聆听。我成为一个被真实生活所裹挟的人。
但我也是一个被真实生活所救赎的人。
我放慢了虚构写作的速度,放缓了虚构写作的节奏。甚至在某段时间,使虚构写作退出自己的生活。我跟真实的生活在一起,那些现实的人群,现实的疑难和问题也跟我在一起。
我想,这是我个人的境遇。同时我也觉得,这是命运或者造化给我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