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以“先锋”闻名的作家洪峰,继“乞讨事件”后,再以“被群殴”而进入公众视野。这一非写作本身的“作家事件”,引发了各界的高度关注,是村支书吕昌贵仗势欺人,还是租金矛盾引发的邻里纠纷的大爆发?其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曲折和隐情?
记者飞赴云南,辗转来到距离昆明273公里的会泽县马武村。这里,层峦叠嶂,林木葱郁,天空是那样的蓝,朵朵白云之下,俭朴的房屋,错落点缀于山脚之下,夕阳,山外山。
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却因作家洪峰被打事件而骤然闻名。
洪峰说法:我至今不知道为何被打
2012年1月22日,除夕的下午,临近傍晚,洪峰的妻子蒋燕正在家中准备年夜饭,过年的喜悦还洋溢在她的眼角眉梢。突然,電话响,她一听,是吕昌贵女儿吕翠娥的声音,说:“你出来一下。”
蒋燕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门外,一看,是同村村支书吕昌贵的妻子徐长英和她的两个女儿——长女吕志会、次女吕翠娥——以及吕翠娥的男友等共18人。
她听到他们说:“今天就弄死他家。”
蒋燕感到吃惊。
争吵在继续。16:45。被惊动的洪峰下楼,顺手操起一把锄头,但为防止伤人他把锄柄对外倒拿,但这一幕却被对方的有心人用手机拍下。
16:47,人们涌上来,拳头和皮鞋,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结果,临床诊断:洪峰左侧第10、11、12三根肋骨骨折,胸部软组织挫伤。洪峰入院之后一度昏迷,还出现脑震荡症状,大小便不能自理,刚入院时,肋骨和胸骨的骨折让他说话、行动、呼吸都很吃力。
可是,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打。
会泽县警方向媒体公布的通报称,两家是因为土地租金问题产生纠纷而导致动武:“会泽警方初步查明,2009年,洪峰之妻蒋燕向村支书吕昌贵租赁4亩土地种植药材,后因药材没有种植成功,该片土地改由蒋燕父母耕种农作物。2012年1月22日下午3点半左右,蒋燕和其妹妹、妹夫一起到吕昌贵家支付了2010、2011两年的土地租金800元后,吕昌贵为要回土地,要求蒋燕即时书写《不租土地承诺书》,蒋燕姐妹于是和吕昌贵的妻子发生争吵。”
对此说法,洪峰方面予以否认:“根本没有什么租金问题!”洪峰斩钉截铁地说。
这样的否认并没有让洪峰觉得好过,恰恰相反,这就更让洪峰觉得自己被打真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要是知道他们会行凶,我只要把藏獒放出去就好了,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打我。”虽然和当时居民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但是洪峰仍然没有想到,那天会发生这么严重的肢体冲突,差点要了他的命。
吕昌贵说法:这只是一个邻里纠纷
从微博上疯传作家被打照片和文字上,许多人对“打人者”吕昌贵抱有凶神恶煞的印象。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从洪峰家出来,往村口走上十来步,就到了村支书吕昌贵的家,其实,他们两家都可以算是邻居。
记者敲门,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谁?”铁门内一个男人的声音问。
“吕昌贵在家吗?”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站在记者面前的是一位男子,比记者高一头,看上去50来岁,寸发、平头,白头发夹杂在黑发中,非常醒目。他穿一件廉价的灰色西装,面色,是云南当地人特有的那种黢黑。
他没有说话,微微低下头,身体向后退了一步,让记者进门。我们走过一个养着看家狗的小院,进了他家吃饭的客厅。
室内很暗,空间不大,摆设陈旧,一张旧沙发,几张板凳,没有空调,地上,一簸箕的炭是他们家过冬的取暖之物,看得出来,并不富裕。
“你就是吕昌贵?”
“哎。”他轻声答应了一句,眼神,没有看记者。
出乎记者的预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你的对面,用一口会泽方言为自己辩解:“这本来只是一个邻里纠纷,洪峰却利用网络微博,把事情搞得这么大。打伤人是我们不对,我们愿意赔偿,愿意赔礼道歉,现在我的娃娃也给抓起来了,还要怎么样?”
他在簸箕上暖了暖手,拿起一个水烟筒,咕嘟咕嘟地吸着。
“没有原因怎么可能打他?”他反问,“如果不是蒋燕到我们家来,踢门,怎么可能打起来?”他起身,气愤地给记者看他们家门上保留的脚印。脚印不大,挺清晰。“这个脚印如果他们说不是蒋燕的,可以司法鉴定嘛。”他又强调了一句。
突然,停电了。吕昌贵坐在记者对面,但是看不到他的脸。只有水烟筒上的香烟在一明一灭。
他的妻子走过来,打开一个用干电池的破旧台灯,一道白光,照亮记者面前的一小片区域,吕昌贵,仍在阴影中。
“常停电?”
“不常停电。”他尴尬地笑了笑。
按吕昌贵的说法:当天下午,他在家,蒋燕到他家与他们发生争执,并踢了他家的门。他妻子因受气而哭泣,他的女儿吕翠娥回家后听闻此事,看到门上脚印,不由得怒火中烧,于是和其他家人一起,到洪峰家理论。当时,洪峰拿着锄头出来,在争执中,他们家的人才失手打了他,绝不是说故意要打人。
“而且,是他先动手的嘛。”吕昌贵一口咬定这一点。
“如果不是我在其中不断说不要打不要打,洪峰伤得恐怕还要重得多。”同时,吕昌贵还否认,他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说过“为多大个事,拘留我三个娃。打了这个大作家,就不得了了”之类的话,“怎么可能?就算是一个普通的村民,我也不可能说打就打是吧?”
临走的时候,他的妻子徐长英拉住记者,把晚饭端到记者面前的板凳上:“饿了吧?吃了再走吧。”
这是个个子不高的农村妇女,端来一碗汤色有些浑浊的煮鸡蛋,鸡蛋5枚,尝得出来,放了很多白糖,除了白糖,还是白糖,没有别的调料。
吕昌贵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客人就煮些土鸡蛋。”
“那你们平时自己吃什么?”
“菜,菠菜之类。”他回答,低着头,又抽起了他的水烟。
他真的是地方一霸?至少从表面上,无法将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之类的字眼,与眼前这个乡音很重、家境平凡、客客气气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土地租金:被殴导火索?
洪峰被打的真实原因,洪峰、蒋燕和吕昌贵两方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吕昌贵说的蒋燕踢门问题,当时在案发现场的饭店老板吴党加是知情人之一,他对记者说,蒋燕没有踢吕家的门,也没有先动手。至于土地租金,洪峰认为,他们家和蒋燕父母交恶在村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吕昌贵则觉得:“这是他们家的私事,他和丈人、丈母娘关系不好,我们作为外人怎么清楚呢?”
2009年初,蒋燕向村支书吕昌贵一家租下了4亩大的山地用于种植中草药,每亩地每年的租金是100元,当时她支付了1000元的租金。但后来,洪峰夫妇因为与丈人关系欠佳,选择去县城居住。去县城之前,蒋燕和吕昌贵解除了租地合约,虽然一年租期也没有到,但她也并未要回剩下的600块钱。洪峰夫妇离开之后,蒋大顺夫妇接替他们在这块地上种起了庄稼,但并没有告知女儿,也没有征求洪峰或吕昌贵的同意。吕昌贵呢,觉得你们是一家人,既然蒋大顺在种着庄稼,那就视作洪峰仍在租种这块土地了。
这似乎成了两家最终走向决裂的关键因素。
如果按照吕昌贵方面的说法,有租金问题,那么打人事件,不管孰是孰非,还有个清晰的导火索。可是,如果按照洪峰方面的说法,他们之间没有租金问题,打人事件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洪峰说,除夕前一天,蒋燕接到吕昌贵电话,对方要求结算两年的租金。蒋燕最终答应在第二天4点前付钱,原本不应该由他们出的钱,他们为了过一个安稳的春节,也答应给了他们,根本没有所谓的租金问题。
有一句名言:“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被打之后,洪峰寻思前因后果,想到,有一次,“我跟他谈到:有些钱能拿,有些钱不能拿。”但仍然不能确定这就是自己被打的原因。洪峰对记者说:“至于吕昌贵贪污不贪污的问题,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他贪污。这次被打的原因,各种猜测,都是媒体报道之后我才知道的,被打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要打我。我在这居住,也不想做什么反腐英雄,但是他们不要欺人太甚!”
这些钱,指的是有些村民称他们的土地被村政府卖掉,而他们却没有分到钱。这样的控诉是否属实?土地被卖掉的钱,是否到了吕昌贵手里?有关部门正在着手调查。就这个问题,记者询问吕昌贵时,他并没有回避:“村里的账,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有经济观察站,有村主任,有保账员。超过500元,要镇长签字,经济管理站才能拨款。村上干部共有7人,如果要修一条水渠,要花多少钱,都要村委会讨论决定。土地卖了多少钱,是由银行打到个人的存折里去,这里的经济问题还是相当严格的,首先要经过经济管理站,然后再到村里,不是我想拿3万就拿3万,想拿5万就拿5万,没有这样的事。就是贪污或是咋的,还得有这样的机会不是?”
就记者在吕昌贵家目力所及,吕昌贵家的家庭经济状况恐怕说不上富裕。吕昌贵告诉记者:“我这村支书,工资也就700多元一个月,如果年终能评上优秀的话,平均下来,每个月有个900多的样子,基本上,我每年都被评为优秀了。即使这样,在我们这儿,也算是低的。”
乞讨追踪:“北丐”不穷
“北丐”洪峰“被殴”事件尚难厘清头绪,对于当年引发媒体和公众极大关注的“乞讨事件”,洪峰对记者吐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洪峰告诉记者,那一年,他所在的单位沈阳市文化局新来了一个局长。“她一定要我去坐班,可是我说当时引进我的时候,都说好了的,不用坐班,每年我交出一定数量的作品就可以了。我一直在工作,工作和坐班是两回事。”
可是,结果,这位局长以洪峰不来上班为由,扣发了洪峰的当月工资,洪峰一怒之下,选择了在文化局门口乞讨。“我写了个牌子,也没有写作家,我只是采取了一种实名制乞讨的方式,写上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就是为了一口气。可是呢,当时碰到了一个我的读者,也是记者。她围着我看了看,问我:‘你是不是作家洪峰?我说是啊。她说她看过我的小说,看过我的《和平年代》、《东八时区》,我一听特高兴,就和她坐在那儿聊。没想到她一回去就写了篇报道,说作家洪峰跪大街乞讨,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大事件了。”
洪峰觉得媒体歪曲了他的本意。他是从沈阳市文化局拿的工资,和沈阳市作协没有任何关系,结果呢,那篇报道以及之后连篇累牍的新闻,却将矛头指向了作家协会的体制问题。“我到现在还是沈阳市文化局的职工,我拿工资,完成工作,和作协无关。结果这事一闹出来,很多人都误以为是作协不给钱,那就给作协造成了压力。所以后来我就索性退出中国作家协会辽宁省分会和作协沈阳市分会。”
当时,他决定和未婚妻蒋燕结婚,并去云南会泽定居,多少也是想要离开纷纷扰扰的沈阳,找一个清静点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蒋燕当时身患子宫癌,会泽是她的老家,洪峰觉得,到温暖的南方、妻子的故乡,妻子可以安心养病,他自己呢,也可以安心去寻找一种乌托邦式的生活。做出这样的选择,钱,不是根本问题。
“癌症的治疗需要不少费用,我当时的钱呢,又都投在股市中。当时股市还没有起来,还没有进入之后的那一波大牛市。那时候确实还比较缺钱,但不是我和文化局对峙的根本原因。我的股票到了2007年,那收益就不是百分之一百、二百,而是百分之三百、四百的赚哪,你知道那波行情来得有多么凶猛,那真是股市黄金时期!我也确实赚了不少。”
这是一个具有市场意识的作家。他告诉记者,90年代畅销一时、名义上由安波舜策划的“布老虎丛书”,其实是他和马原两个人鼓捣安波舜一起做的:“‘布老虎这个名字,还是马原起的呢。”
所以我们看到了,“布老虎丛书”打头阵的第一本,正是洪峰的长篇惊险小说《苦界》。早在1993年,他就拿出了这样一本极具前瞻性的流行小说。性、暴力、悬疑、恐怖主义……一切流行元素几乎都具备,而且作为一名优秀的纯文学作家,洪峰掌控全局、刻画人物和细节的能力,显然并非大多数通俗小说家所能比拟。《苦界》推出之后,大获成功,以5万册起印,在当时就畅销几十万册,“这本书我确实赚了点钱。”他淡淡地说。
之后,他又在“布老虎丛书”中推出了长篇小说《中年底线》。但即便畅销若此,在洪峰看来,仍不如写足球评论赚钱来得容易:“很短的文章,几百字的足球时评吧,也有1000元。我还专门写过一本中国足球的长篇纪实文学。”
所以,任何关于洪峰穷困潦倒乞讨,或者因为穷困无钱治疗妻子的病而隐居云南的说法都不是事实。他买藏獒,一条就花了65万,他跟记者算了一笔账,现在养藏獒,每天要吃肉,光这一项的花费,每个月也得在五六千元上下。
收入上并不如他的名号“北丐”那样拮据,但他并不显富炫富,只是因为据称“丈母娘的贪财”,多少产生了些不快。丈母娘认为这个比女儿大26岁的女婿应该是个有钱人,总想捞一点。
他也不善于与当地人交往,因为文化背景、生活习惯、方言口音等方面的诸多原因,洪峰在会泽,基本上生活在他和妻子的两人世界里。文学圈子里的朋友几乎和他失去了联系,即使是老朋友马原,要联系到洪峰,還要发微博:“谁知道怎么可以联络到洪峰?”和村里人,自然也谈不到一处,就这样,他过着近乎自我放逐的生活。也许,这才是这次除夕暴力事件的缘由之一。
刑拘人自由自在:是魔术还是骗术?
洪峰被打事件在网上曝光后,引起了各界的高度重视。马原和王小山飞赴云南会泽,看望当时还在会泽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的洪峰,而叶兆言、余华等人也从各大渠道对洪峰被打事件表示了关切。微博上网友们也是各抒己见,一时热闹非凡。
作为洪峰的老朋友,马原对此事发生在作家洪峰身上觉得不可思议:“洪峰这么著名的作家定居马武村,本是这个村子乃至云南的荣耀,它完全可以借助名人效应吸引外界的目光,可现在,马武村居然会以这种负面新闻的方式‘闻名全国,简直是匪夷所思。尤其在全面进行文化强国、强省建设的当口,云南竟然发生了群殴作家的事件,实在令人遗憾。我这次来看洪峰,也是来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是否需要我提供一些法律方面的援助,严惩凶手是必需的。”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妥善处理行凶者和被害人,就应该被提上议事日程。一开始,警方和会泽县有关部门的积极态度让洪峰感到温暖,但是很快,事情的进展让洪峰感到迷惑和不满起来。
洪峰对记者说,警方采纳并向外公布的,多是吕昌贵方面的供述,洪峰方面的证据证词多不采用,他说:“我甚至开玩笑说,这不是你们写的,是吕昌贵写的,你们把它们发出来了而已。”
此外,洪峰方面为了送达意见书,委托聘请的广东环球经纬律师事务所吴昌恒律师给警方打了多次电话,对方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听就是无法接通。好不容易打通了,律师刚说:“我是洪峰的律师,”对方竟答:“这是私人电话。”再打,无接听了。核实号码,非律师打错了电话。
16日下午2点左右,洪峰妻子蒋燕给记者发来短信,称她和妹妹蒋琼在会泽县城一家米线店内,偶然发现吕志会、计丕松、张敬(被会泽当地宣布刑拘的3人)以及吕昌贵次女吕翠娥在米线店内吃饭。狭路相逢之后,对方迅速离开。蒋琼掏出手机,拍下了吕志会、吕翠娥等人的照片,虽然照片比较模糊,但熟悉他们的同村乡民应能辨认出他们的身影。
对此,曲靖市会泽县官方微博给出的回答是:“被依法采取刑事拘留措施的嫌疑人计丕松、张敬仍被拘押于会泽县看守所;经深入调查,吕志会不涉嫌犯罪,于2012年2月2日被解除刑事拘留措施。”
问题在于,吕志会被释放一事,洪峰方面十多日之后竟一无所知。洪峰家的视频确实不太清楚,也没有声音,但是至少可以分辨,当时打人的,绝非一个两个,缘何只关押计丕松和张敬呢?
是蒋燕看错?还是警方撒谎?既然警方声称两人仍在拘留所里,难道两人竟有通天遁地之术,可以自由往来于高墙内外乎?
世态炎凉,是非黑白,几人知?
当你看到洪峰的乌托邦豪情只剩一襟晚照,当你听到吕昌贵家破旧的房屋在低低地呼喊,你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样的冲突,是作家的悲哀还是农村的悲哀?是体制的病痛还是地域文化矛盾的结果?都还有待进一步的观察和司法程序的真正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