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阳
春意悄然降临的南京,黄昏一场小雨过后,先锋书店内热闹非凡,不大的地方迎来了两位贵客:来自台北的白先勇与来自北京的章诒和。这两位当代华文文坛的大家,一起出现的机会并不多,不辞辛劳,共同前来,为的就是白先勇的新作——《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厚厚的两册书,收录了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各个时期的几百张珍贵照片。作为儿子的白先勇,更用自己饱注感情的笔,一一为这些封存已久的资料写上注解。“真是非常难得的好书,先勇配写的文字,绝不马马虎虎,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背后的故事、时代,都写得特别用心,连起来,就是一部民国历史侧影。”同样是善于说故事的章诒和,对白先勇的这套新书赞不绝口。《新民周刊》记者独家近距离与白、章二位大家深夜倾谈。“好好写出来,白家父子太值得说一说了!”章诒和充满感情地对记者说道。
历史就要真相
《新民周刊》:白老师,一直听说您在为自己的父亲写传。如今传记尚未出,图录先登场。是怎样的机缘促成了这本不寻常的画册在两岸三地同时出版呢?
白先勇:这些年我都在写父亲的传记,在这过程中我找到了许多照片,有好几百张,涵盖了我父亲一生中各个阶段,很多照片我都是第一次看见,很感动。我发现,照片是会说话的,它们往往还原了历史现场,而历史就是要真相。很多细节,比如父亲与蒋介石的关系,与李宗仁的关系等等,不消三言两语,照片上已经显示得清清楚楚了,所以我就留心,编辑出版了这本书,也算作是我为父亲写的“前传”吧!
《新民周刊》:章诒和老师大概是本书最早的读者之一了。您写的读后感最近刊登之后,影响很大。
章诒和:其实国民党很多高级将领是可以拿出来单独写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比如这次的出版和首发活动,特别要强调白崇禧,在北京政协开发布会时还称白崇禧将军,到了南京办图片展,就去掉了将军名号。但不管怎样,我总觉得,北伐、抗日这些国民党将领还是做出了许多成绩的,不能被遗忘。先勇也够累的,我陪他就是北京和南京两站,接着他还要去武汉,7月还有香港书展,接着还有台湾,这次是台版、港版、大陆版三个版本同时出版,不容易。
白先勇:你对我拔刀相助。尤其是你写的那篇读后感,太感谢了。
章诒和:那是我自愿写的,很高兴,你还挺感动的。
白先勇:其实,我自己的书从来不做新闻,不推销,但是父亲的书就要做宣传。台湾编了一本《台儿庄大捷》的书,我看了里面有些照片,汤恩伯、孙连仲,咦,没有我父亲,也没有李宗仁的,两个主帅没有了。谁指挥的战争?真是可笑。台湾那边的历史整理也有问题。而现在已经没有人重视这种问题了。难怪日本人随便写,因为我们自己就乱讲。抗日战争史要好好地处理、面对,日本人为它写正史,我们为什么不写,最大的一次外族入侵,死了那么多人,遭受了那么大的变乱,这段历史应该好好还原真相。你看,二战的欧美国家不厌其烦地、一直不停地拍电影、写书。忘掉了,立马再拍一部,永远让你记得那段历史。
章诒和:这是永恒的主题,我觉得二战题材电影从人性角度拍得特别深刻,不断地升华,不断地变换角度,不断地挖掘题材,这样很好。
照片会说话
《新民周刊》:这套书的上册,题目取得非常耐人寻味,《父亲与民国》,似乎有许多层涵义有待解读。
白先勇:是啊,父亲跟民国历史息息相关,他18岁就参加武昌起义,到汉口。见证了民国的诞生,然后,北伐时,他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国民革命军的参谋长兼东路军前敌总指挥,他领的军队从广州一路打到山海关,北伐是我父亲最后完成的。北伐完成的照片,我找到了保存下来,在历史上相当珍贵,因为北伐这种事件本身就少,我父亲在平津一带最后完成北伐的照片总共有30多张,非常珍贵。还有抗日,我父亲参加过台儿庄大捷、昆仑关大捷。然后国共战争也有照片,最后到台湾17年留下的照片就更多了。这些照片串起来,可以说是我父亲的图传,也在某方面反映到民国史的一部分,至少是民国军事史一部分,所以我觉得特别有历史意义。不仅是我对父亲的一个回顾,而且是对历史事件的佐证。
《新民周刊》:说起白崇禧,最早为人所知的恐怕就是北伐时期的龙潭战役了。
白先勇:这次能找到整整一本有关北伐的照相本,真的很不容易。恐怕也是唯一保存的一本了。1927年宁汉分裂,孙传芳的部队反扑攻打南京,在南京附近的龙潭是关键性的一战,如果失败,北伐就会受挫。我父亲刚好从上海替国民革命军募款到南京,在半路发觉了孙传芳的军队,他马上组织了一个指挥部,开始指挥,用了6天6夜,彻底打败了孙传芳,所以这一战在北伐历史上是非常关键的一仗,而且我父親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在龙潭,抗战胜利以后,人们建了一个会师亭,纪念他和何应钦、李宗仁的部队会师,打败孙传芳。这张照片就是拍摄于会师亭建成的那天,父亲边上的那位是设计这座亭的人。
《新民周刊》:曾经读过您写的台儿庄战役,描写得具体而生动,丝丝入扣,如临战阵,也得到章诒和老师的大力肯定。在这本书里,您是不是也花了很多心思在编辑台儿庄战役的内容上?
白先勇:这一张照片最有故事了!那是在台儿庄大战的前夕,当时蒋介石飞到徐州让我父亲留下来,帮助李宗仁指挥台儿庄战役。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具有转折意义的大战,日本人从上海淞沪会战一直到南京大屠杀,全国士气非常低沉、非常悲观。日本人要速战速决,妄图3个月解决中日战争。这一仗却给日本人迎头痛击,日本军队死了两万多人,那是日本人近代军事史上最大的惨败,使得全国振奋,武汉有十万人游行,这个时候才奠定了八年抗战的根基,所以台儿庄这一仗非常重要。
有趣的是,我1987年第一次回到大陆,经过39年,在上海突然看到《血战台儿庄》,是广西电影厂拍的电影,拍得非常好,非常真实,尤其是战争的场面,拍得非常激烈,全师殉城,牺牲很惨痛,电影都拍出来了。我那时候非常吃惊,没想到反而是中国大陆第一次拍这场战役!唯一有个小小的遗憾——演我父亲的演员一点都不像,根本不像!哈哈哈!演李宗仁的演员倒是很像,不知道哪找来的,最像的是孙连仲,我见过孙本人,真感觉是一模一样的。我父亲则是完全不像。但这片子拍得真的很不错,我认为很有历史价值。
《新民周刊》:台儿庄战役的胜利也使得您父亲与李宗仁的威望大大提高。
白先勇:1938年5月,当时很有名的《良友》画报,第137期封面就是我父亲,前一期是李宗仁。可见,两个主帅在这个专辑里有很珍贵的照片。据说《良友》画报从前的封面都是美女,胡蝶、王人美等等,都是有名的明星。这次父亲上了封面,也反映了当时民众对台儿庄胜利的支持。
《新民周刊》:据说您父亲当年在对日本侵略军所制定的战略方针中,就有“持久战”一说,与毛泽东算得上是不谋而合。
白先勇:这张照片是在武汉,陪都。在那里开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最高军事会议,1939年,据说开会的房子是在一个银行里面,我父亲就是在那时提出了很重要的抗战大战略: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以游击战辅助正规战,对日本人展开持久战,拖长日本人的补给线,直到把他们拖垮为止。因为当时日本人要速战速决,所以我父亲要拖长战争时间,当时中国和日本在军备、军事方面差得太远,不能跟日本人做正面的阵地战。父亲的这个建议被当时最高军事委员会采用,变成了最高战略。
《新民周刊》:抗战时蒋介石与您父亲的关系相对融洽,虽然之前有过“蒋桂战争”的不快,但在民族大义面前,两人还是做到了团结一致。可之后的情况就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以至于您父亲在台湾的岁月始终不受重用。但他去世后,第一个来祭奠的,却又是蒋介石,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白先勇:这张就是1948年李宗仁选副总统前,在我家客厅里与父亲在商量。我父亲一开始是反对的,认为因此会跟蒋介石关系紧张。但是李宗仁已经宣布要竞选,所以作为兄弟,我父亲就尽全力帮他。最后胜利了,把孙中山的儿子孙科选败了,但在这件事上也确实大大得罪了蒋介石。从两人宣誓就职照片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两人竞选背后的剑拔弩张。所以照片是能够反映一些真实的东西,很有意思。
现在一直有一种说法,说蒋介石派人杀害了我父亲。其实那绝对是无稽之谈,是一位退休的情报人员为了赚人眼球而蓄意捏造的故事。作为家属,我最清楚了,父亲是死于家族遗传的老毛病——心肌梗死,前几年我也因此差点不行,动了一回大手术这才解决了问题。
《新民周刊》:您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儿时曾去过美龄宫,还见过宋美龄。三十多年后您又一次在那里宴请昆曲名家张继青,不胜今夕何夕之叹。
白先勇:那是1946年的圣诞节,宋美龄开了一个聚会,母亲就带了我和我一个哥哥一起去了。不要小看这次聚会,里面其实有很深的含义。这个会有很重要的政治目的,你看照片就知道了——有美国的马歇尔将军参加。那时马歇尔因为调停国共很受挫败,宋美龄特意开个圣诞聚会来安慰他的,这才是这次派对的真正含义所在。当然,那时我根本什么都不懂,就等着拿到圣诞老人手里的糖果,哈哈。
《新民周刊》:此书的下册您取名为《台湾岁月》,花了很大篇幅描写了您父亲在台湾的晚年生活,还特别将家族亲情放在最后一章,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白崇禧,令人感动。
白先勇:我父亲很重亲情,他不仅是孝子,祖母90岁的生日父亲为她办得风风光光,热闹非凡。就连自己子侄辈的生活起居、读书就业,也是非常关心,至于对我们的要求,那就更高了。他很喜欢骑马,常常带着孩子们一起,这张照片就是在南京励志社的操场上,左边是我的几个姐姐哥哥,右边就是堂兄等人了。
很可惜的是,我们一家12个人的全家福只拍过唯一的一张。我兄弟姐妹10人,“七七”抗战第九周年,全家在南京团聚,父亲把我们通通招来,才拍到了这么一张。以后弟兄们天南海北,父母生死诀别,就再也凑不齐了。
《新民周刊》:听说除了照片之外,您还努力搜集到了三段白崇禧将军的珍贵影像。
白先勇:很多人没有真正见过我父亲,我好不容易找到三段他的影像,第一段是1966年他去世时的葬礼,是按照当时最高的规格,有相当完整的记录。来吊唁的从蒋介石、蒋经国一直到三军总司令,都到了,有上千人,也有很多台湾民众,不认识的都来悼念。因为我父亲在1947年“二二八事件”中,奉蒋介石命令去安抚台湾民众,起了稳定人心的作用,他命令禁止暗杀,公开审理,挽救了一些已经判了死刑的民众,所以台湾很多不认识的民众自发来参加吊唁。第二段是“二二八事件”的新闻,他到台湾巡视的片段。第三段是比较珍贵的,1944年我的祖母90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为她办了一个很大的生日宴。有趣的是,这段影像失踪了很多年,后来竟然是在北京电影博物馆里找到的!你说有趣不有趣?
互相勉励
《新民周刊》:作为“不是世交的世交”,章老师对白老师的印象和评价是什么?
章诒和:我一直说,先勇是华文文学当今第一人。我常常在研究院讲课,中国的叙事文学是不发达的,到现在我们的青年常常熟悉的是议论,叙事很差。但白先勇很小就把叙事功底打好了。我曾经问过白先勇:“你读书时候有什么特点?”白先勇说:“大概是过目不忘。”
对白先勇影响最大的一个人生转折发生在1962年,就是他的母亲马佩璋去世。他自己写道:“母亲的去世对白、马两家是天陷地塌,栋折梁摧。”出殡入土一刻,白先勇觉得埋葬的不是母亲,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走坟40天,第41天他飞赴美国艾奥瓦大学著名的作家工作室攻读创作文学的硕士,他的父亲亲自送到旋梯下,白崇禧是一个秉性刚毅,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但当时他老泪纵横。没想到这次送别成为永别,此后他在美国写文章几乎不能下笔,他觉得“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以此开始”,这是他的原话,那一年他25岁,用夏志清先生的话,他这个时候是大转折,之后他的作品无论技巧或境界都有极大提升。
我们来看他的创作。白先勇的作品一个很大的特点,我认为就是能把现代融入传统,现代的西方文学写作技巧极其高超地融汇在中国创痛的文字表达之中,这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他做到了。第二个特点,历史感与现实性兼具,小时候,父辈的影响,上流社会的生活是他的童年生活,到了台湾,昔日官僚的没落和那么多大陆人离乡背井、困苦挣扎,所以那种相思、怀旧和伤感是他的文学主题。到了美国,他接受西方现代文学影响,同时认识到美国社会某些负面和文化的不足之处,在这个时候,他的那种海外漂泊、无根之土感觉,强化了他的家国情怀,特别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执著,对昆曲的执著远远超过了我这个专业的人。我一个中国戏曲研究院的研究员,却比他差远了。他在美国就有一个非常坚定的信念,就是要把中国传统文化最精粹的部分保留,尽自己所能弘扬开来。所以,白先勇的大半辈子,复杂的社会阅历、丰富的思想感情,贯穿了他的性格,贯穿了他的全部的作品。他特别擅长在政权更迭、新旧交替时的人物和故事,无论是公馆里的少爷还是大公司的小职员,他写得都非常真实感人,这个是他的生活阅历,和对这种阅历的认识直接相关。所以他的作品,历史的轨迹与个人的命运结合得特别好,包括这套新作。他这三方面是一种自然地结合、融汇。做到他这一步,我觉得不是靠技巧就能够做到的。
白先勇写时代更写感情,但是在他笔下的世界、人生,无一不耐人寻味。我和白先勇认识,我真的感到惭愧,白先勇是举止谦恭,内心坚韧。我是举止不谦恭,内心不坚韧。哈哈哈……
白先勇:章老师对我太了解了,她的每句话都说到我心里,非常感动,而且她从北京坐高铁和我一起到南京来,这份情谊我会铭记于心。这一次的巡回真的很辛苦,但值得,因为是为了父亲。忙完之后,我还是要回到美国的家里,闭门谢客,争取早日把父亲的传记写出来。
章诒和:我说句实话,我感到我们两位父亲的遭遇,真的太相似了!在这里说你反共,在台湾说你反蒋,都很受压抑。但我也很感动,白崇禧因为有了白先勇这样一位能写作,而且具有那么大影响力的儿子,他的功过就不会被历史湮没!到今天我常常和先勇互相勉励,我们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要多写文章!不为自己,为我们走过的那个时代,为了告诉年轻人点什么。我以前总觉得我和先勇都是说往事的,我们的读者群可能中老年居多,但没想到这次可以看到那么多年輕人来!好多人甚至带齐了先勇各个版本的著作让他签名,有些书连他自己都已经没有了。也有不少年轻人特意跑来跟我说,他们喜欢看我的微博,我真高兴!以后我甚至都不想写小说了,专写微博!